作者:当归矣
想到自己?和无本买卖擦肩而过,唐墨语气酸溜溜的:“我和收货的说?好了,晌午叫他来村西,看看咱家的老条几收不收。”
啧,这点功夫就变成?老条几了……姜冬月忍笑道:“行?,到时候我就说?是?我带来的嫁妆,从姥爷手里传下来的!”
说?到做到,后晌收老物件的年轻男人骑摩托车溜达过来,姜冬月喊住他,真把那张条几搬出来吹了吹牛,最后以三十块成?交。
这钱不算多?,但比直接卖给收木头的强出几条街,唐墨非常满意,送了对方一个自己?年轻时用过的有些裂纹的旧墨斗,又问人家收不收二八大杠。
年轻人果断拒绝了:“不收不收,二八大杠不算老物件。”
说?完将条几侧着绑到摩托车上,一脚油门轰隆隆地奔隔壁巷子去了。
他跑得太快,姜冬月忍不住怀疑道:“那墨斗是?个老物件?条几卖上当了?”
唐墨:“没上当,满仓家那个条几才卖二十五块。墨斗更不值钱,里面墨仓和线轮早坏得不能坏了,顶天能上两块钱当。”
姜冬月想想也是?,便把这茬抛开,和唐墨一起?打叠了铺盖被褥,往平村镇赁的院子那边搬。
到地方发现旁边院子也赁出去了,是?东牛庄打烧饼的那户人家,正挑着竹竿往高处挂旗子。
老板娘十分健谈:“你们啥时候搬过来?以后烧饼随便吃昂,管够!”
姜冬月:“好说?,等过来了天天蹲你家门口,比招牌还管用呢。”
两人赶集出摊儿认识,又恰巧租到相邻的院子,原本平淡的关系立刻亲近许多?,寒暄几句互相留了电话号码。
唐墨朝那杆红底黑字的旗子望了好几眼,忽然?想起?来姜冬月还没有招牌,卸完东西往回?走时,便问要不要给她?做一个。
“先不做了,”姜冬月摇摇头,“评估完了没人装修,也没人买瓷砖,我估计下次开张就到回?迁了,得想办法改行?才行?。”
“没事儿,”唐墨握紧方向盘,稍微加速经过桥头,“我改行?好几次了,有经验,往后空闲了咱们琢磨琢磨,改它个有前途的!”
姜冬月眼中不自觉盈满了笑意:“好,都听你的。”
……
夫妻俩紧锣密鼓地收拾着,姜秋红忙完自家的活儿也来帮忙,还带了一坛高成?静腌的酸辣什锦菜。
“天热不想炒菜了你们就盛一碗,特别下饭。”
姜冬月赶紧接过来放天地台上:“太好了姐姐,我正愁晚上吃啥呢。对了,你要拖拉机不?把我家这个开走吧。”
唐墨补充道:“旧是?旧了点儿,发动机啥的都挺好,再开五年没问题。”
街上也有人收拖拉机,可?惜给钱太少,快赶上卖废铁了,还不如?送给大姐,好赖发挥一下余热。
姜秋红急忙摆手:“你俩外甥都有拖拉机,我再要一个干啥?就高家屯那七分地,秋麦天粮食少得可?怜,推个排车都能拉完。”
她?态度十分坚决,一边帮着抬坐柜一边数落妹妹妹夫,“破家值万贯,一搬穷三年,你们俩可?不能想着拆迁发财了就大手大脚,往后日子长着呢。”
“放心,我觉悟高得很。”姜冬月点头应是?,顺手给姜秋红打包了一堆布头,“现在人都不稀罕买布了,姐姐你拿回?家随便用吧,总比沤了强。”
这回?姜秋红没有拒绝,还专门放进自己?的三蹦子车斗里:“成?强媳妇前两天刚找我要尿布,可?给她?赶上了,哼。”
姐妹俩干活儿都挺利索,有一搭没一搭地拉着家常,很快归置了两柜衣裳,又去厨房和南棚子整理锅碗瓢盆。
别的都好办,唯有平日里蒸馒头的大锅犯了愁:留下吧舍不得,带走吧,平村镇那个院子有一口大锅,带走也使?不着。
姜冬月纠结一会儿,抠了抠铁锅边缘的黄泥,感觉没那么结实,决定?用铲子把锅撬起?来,连同上面的两层新蒸笼和秫秸秆做的大锅盖,一并送给高成?静。
高成?静开咸菜铺子,经常蒸煮晾晒,多?口锅更方便,实在用不上了还能卖废铁。
“看你给她?周到的,”姜秋红拧起?眉头,“小静那儿啥都有,缺什么让她?自己?置办。”
姜冬月熟知姐姐脾性,一眼就看穿她?是?不想沾妹妹的光,心说?这点东西哪儿至于,嘴上却故意道:“没事儿,咱这不拆迁了嘛,财大气粗,改天让姐夫把拖拉机开走,用起?来方便。”
“去去去,又烧躁了你。”这话一提,姜秋红立马被转移了心思,“别光想着拆迁的好处,我告诉你,今年我们村种棒子,国?家还给发钱呢!”
姜冬月嗖地瞪大了眼睛:“还有这种好事儿?”
“那当然?,”姜秋红越说?越高兴,“国?家发的粮食补贴,一亩地五块钱,往后一年比一年多?。”
高家屯人均地少,七分地只能补贴三块五,还不够割斤猪肉。可?那是?国?家发给老农民的钱呀,想起?来就叫人心里冒喜气,哈哈哈哈哈!
原来这么早就发粮食补贴了……遥远的记忆从心底模糊泛起?,姜冬月情不自禁地感叹道:“以前不交公?粮就高兴得要命,谁敢想还能领钱?咱庄稼人总算也吃上一口国?家饭了。”
姜秋红:“是?啊,三十年河东三十年河西,咱们这辈人赶上好时候了。”
说?着伸开胳膊,利索地将大铁锅完整拔出来,又让姜冬月装灶膛里的草木灰,拿回?去肥菜地,顺便用吸铁石多?划拉几下,“板厂的木头都有钉儿,你找找攒起?来卖。”
姜冬月:“……行?。”
亏她?早上笑话老黑精打细算,原来她?姐姐比老黑更会过,哎!
人多?力量大,三个勤快人齐上阵,傍晚就将零碎东西和鹦鹉们全转移到了平村镇那边。
早早吃过晚饭,约定?搬家后一起?包饺子,姜秋红就载着满车东西匆匆离开。
这会儿街上来往的车挺多?,她?那辆三蹦子的刹车又不太好使?,姜冬月不放心,一路把人送过桥头才回?家。
六月天孩子脸,出门时天际晚霞绚烂,转眼却悄悄阴了,成?群结队的蜻蜓在平金河面低低飞行?,偶尔掠过几只白底黑背的燕子,明显要下雨的模样。
果然?,入夜后风声大作,噼里啪啦地下了场大暴雨。转天醒来,路边杂花野草生机勃勃地支棱着,天气也凉爽许多?。
唐墨和姜冬月又往平村镇跑了两趟,然?后下午去大队报名,准备交旧院和村东那个小院子的钥匙。
正巧刘援朝也在大队,拆迁办一看编号两家挨着,就指派俩工作人员和他们一块儿去村东,到地方后分开进去检查,然?后彼此互相核对。
“嘿,整得还挺细致。”唐墨边说?边打开手电筒,大步流星地走在前面。
他这个院子面积小,且太过窄长无法住人,根本没通水电,二层盖严实后里面黑洞洞的,必须照个明才行?。
跟在唐墨身后的是?个毛寸头年轻人,楼上楼下粗略扫过一遍,很快在登记表上签了字:“哥,你这边还有啥意见不?没意见咱就锁门了昂。”
他说?的锁门不是?指平常关门落锁,而是?在外面焊一个新门鼻,换上拆迁办的锁子,以后原住户再进不来了。
唐墨问道:“不用等你那个伙计了?”
对方摇摇头:“不用,我们两两一组主要为了防止丢东西,和评估单对不上。你这套房子一看就没住过人,只有建筑面积和墙面,一个人尽够了。”
原来是?这样……唐墨刚想说?“你锁吧”,不知怎的鬼使?神差,又把这仨字咽回?去了:“那啥,我再进去转一圈儿啊。”
这块宅基地来得憋屈,如?果不是?冬月死活要盖,他宁肯撂荒都不会多?花一分钱。后面盖起?房了,也很少过来,直到卖瓷砖的时候才隔三差五朝这边走动。
没想到临了临了,这么个小破院子他居然?有点儿舍不得,唉。
“去吧,多?看两眼。”毛寸头见怪不怪,点根烟在阴凉处坐下休息,等唐墨出来后又聊了一会儿,方去隔壁接上插板连电焊机。
他动作很熟练,焊门鼻、上锁一气呵成?,最后在大门中间贴了张封条,上面写着“七月十二号封”。
全部手续整完,隔壁刘援朝家检查的高个子工作人员刚出来,两人头碰头小声说?了几句,转身又进去了。
唐墨凑过去看热闹,发现刘援朝没有跟着拆迁办的人,反而蹲在院子东侧的台阶上,耷拉着脑袋不知道在干啥。
“援朝,”唐墨压低声音喊他,“家里评得咋样?没吃亏吧?”
刘援朝转过头不搭腔,唐墨顿时有点儿急:“关键时刻你犯什么倔,东西少一星半点的不打紧,说?两句好话就混过去了,你快跟上去看看啊。”
刘援朝:“……没少。”
他声音喑哑,唐墨听着不对劲儿,啪地拉着了过道灯的灯绳,这才看清刘援朝双眼通红,脸上全是?泪水,只不过强忍着没有哭出声。
唐墨:“…………”
糟糕,好好的大男人哭成?这样,弄得他也想哭了!
* * *
甭管心里多?么不舍,该走还是?得走。随着最后期限一天天迫近,乡亲们陆陆续续地交了钥匙离开。走在大街上,明显感觉到村里人少了,井台附近摇着蒲扇扎堆聊天的老头儿老太太也缺了好几个。
“上辈子杀人放火,这辈子拆迁挪窝,轮着咱们几个老家伙受罪啦!”
“咱们这辈人啥时候享过福?小时候打仗闹饥荒,成?人了卖命挣口吃的,一辈子为儿为女,就是?个劳碌命!”
“我啥都不惦记,就怕自己?死在外面,老别人家里给孩子添麻烦,唉。”
“想开点儿吧,活一天高兴一天,别想那有的没的……”
和老年人相比,刚放暑假的小学生就快活多?了。因为今年村里没种棒子,成?片成?片的广袤田野全成?了他们的藏宝地,可?以随便追逐嬉闹,偶尔还能捉到超级大的草蚂蚱和老虎头,足足有手掌那么长!
可?惜初中生唐笑安与大学生唐笑笑都在学校期末考试,姜冬月想了想,到底没给他俩打电话,十三号搬了趟零碎东西,十四号和面包饺子,在天地台及各处神位都供了供。
“石桥村要拆迁了,带你们搬个家,到新家了继续出力啊,保佑家宅平安,四方和睦,大人孩子都顺顺利利……”
姜冬月一边烧金银纸一边念念有词,拜完后在楼上楼下的东南西北四角各撒了几粒麦子和棒籽儿。
这做法是?从陈大娘那里传出来的,据说?可?以镇宅保平安,祈求五谷丰登。就算以后没地种了,他们骨子里仍然?是?庄稼人,世代?不忘本。
唐墨也跟着拜了拜,然?后切块西瓜到街口找其?他没搬走的乡亲瞎聊,碰见收老物件的就推销自己?那辆二八大杠。
多?次推销失败后,他不得不面对现实,将心爱的坐骑论斤称卖了。好巧不巧的,竟换回?来二十八块零五毛。
“识货的太少了,”唐墨捧着钱格外痛心,“以前我总合计着,把它留给笑安当传家宝,可?惜现在时兴电动车了,唉。”
姜冬月:“……”
拉倒吧,那二八大杠都快散架了,要不是?有前后轮的钢辐条和车架那根钢管撑着,十块钱都没人要!
……
月落日升,转眼便到了十五号,夫妻俩吃过早饭,将家中最后的零散物件整理装车,检查一遍没有遗漏,就把新院子的钥匙交了。
拆迁办的人照例锁门贴封条,接着马不停蹄赶往下一家。
“老黑,咱们走吧。”姜冬月稳稳地把面包车掉过头,停在街中间,“等笑笑和笑安放假了,咱四个再回?来看看。”
唐墨拉开副驾驶车门坐进去:“行?,到时候让笑笑也练一练车,考个驾驶证。”
“镇里新开了一家书法班你听说?没?我想给笑安报个名。”
“报吧,多?少得有点儿用……”
夫妻俩有商有量地计划着,在他们身后,石桥村像一幅色彩斑斓的画卷,于盛夏熏风中沉静铺展。
这座依河而建的小乡村,承载了几代?人的喜乐悲欢,它即将消逝,也终会迎来新生。
(正文完)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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