梦十夜 第76章

作者:写离声 标签: 天作之合 穿越重生

  谭孝纯和梦里的模样没什么差别,和三年前在郢州见面时也并无二致,一样红光满面,神采奕奕,似乎连鬓边的白发也未曾多添一缕。一个人春风得意之时总是显得年轻。

  董晓悦拥有沈氏的记忆和感情,可是见到毁了自己一生的仇人,却没有料想中的愤怒和激动,只是觉得冷彻心扉,仿佛连血液都结成了冰。

  只有刻骨铭心的爱才能带来刻骨铭心的恨,沈氏对谭孝纯只剩下齿冷和漠然。

  谭孝纯打量了菩萨像一番,从香台上抽出三支香,在莲花灯上点燃,捏在手中躬身拜了拜,把香插进香炉,一撩锦袍下摆,在蒲团上跪下。

  带着檀香气息的烟雾袅袅升腾。

  谭孝纯双手合十,口中喃喃祝祷,望了望佛像,然后拜倒下去。

  董晓悦隔着烟雾冷冷地看着他。

  谭孝纯感到后背莫名发凉,下意识地直起身,环顾四周,却没发现什么异样。

  他以为是错觉,自嘲地笑了笑,再次拜下。

  一道闪电猛地劈开昏黑的天空,紧接着一声炸雷,谭孝纯毫无防备,心跳到了嗓子眼。

  他直觉此地不宜久留,草草地磕了第三个头,打算立即起身离开,不经意间瞥了眼菩萨像,竟觉得那菩萨像似乎在冲他笑。

  他揉了揉眼睛,再看时菩萨像又恢复了先前那悲天悯人的模样。

  大约是烟雾太浓看花了眼罢,谭孝纯掏出汗巾擦擦脸上的汗,转身便往门口走。

  走了几步之后,他发觉不对了。

  门口就在眼前,满打满算也就是四五步的距离,可他走来走去,那门口却始终在咫尺之遥,仿佛有一道看不见的屏障将他困在了里面。

  而且这烟雾也太浓了,一炷香会有这么多烟么?

  一种原始的恐惧感从谭孝纯的心底渗出来,为官多年的沉着冷静此时也顾不上了。

  前门出不去,他转身就往后门跑,还没跑出几步,就听得上方传来一阵清脆的笑声。

  这笑声如此熟悉,仿佛来自他埋在心底最深处的回忆。

  “你想到哪里去,谭郎?”董晓悦坐在香台上,两条腿晃晃悠悠地垂着。

  “你……你……”谭孝纯跌跌撞撞地后退了几步。

  “你不记得我了?”董晓悦从香台上跳下来,俏生生地站在谭孝纯面前。

  “含蕊,你是含蕊……”谭孝纯见她脸色平静,不像是来索命的厉鬼,想来并不知道是自己派人杀了她,心下稍安,开始盘算着怎么脱身。

  “谭郎总算记起来了。”

  “我怎么会忘记……”

  董晓悦含笑道,“那你记不记得自己说过,等考取了功名就来李家替我赎身,我们俩双宿双栖,仍旧做一世夫妻?”

  “我……当年无权无势,一介寒庶,毫无倚仗,即便进士及第,也只是个从八品的小官,李三春与朝中数位高官过从,我怎么同他去抢,只好徐徐图之……”

  “哦,”董晓悦面无表情地道,“所以你娶了丞相女儿,原来是为了救我脱离苦海,还真是委屈你了。”

  “含蕊,今生是我负了你,怪不得你怨我,”谭孝纯蹙着眉,捧着心道,“可是我在朝中站稳脚跟后便去蜀州打听你的消息,可惜那时候你已经离开了,这些年我一直派人四处找你,只是天不遂人愿,好不容易得到你在郢州的线索,等我赶到时,你已经……”

  谭孝纯哽咽了一下:“你已经香消玉殒……”

  董晓悦垂下眼帘,低声道:“我知道你来找过我……”

  谭孝纯暗暗地察言观色,看她似有动容,心中一喜,沈含蕊从来柔顺又心软,当年他为了筹措考资将她卖给李三春,她也只是逆来顺受地默默垂泪,即便成了鬼,也只能任凭他摆布。

  他正盘算着怎么劝她放自己离去,便听女鬼道:“你的人打听到我在郢州,你还亲自赶来找我,那一晚在月湖的画舫上,我看到了你。”

  “画舫……那晚你也在?!”谭孝纯一脸惊诧,瞪大了眼睛道,“你为何不认我啊含蕊?”

  “我知道你也认出我了,”董晓悦没给他反驳的机会,“擦肩而过时你看了我一眼,我看到你的眼神了,你认出了我,你害怕我。”

  她莞尔一笑:“你是怕我认出你来对吧?因为我没了美貌,你后悔来找我了,就是在那天晚上,你认识了江瑶。”

  “我……”

  “其实我根本没想和你相认,也没想沾你谭府君的光,是你小人之心,觉得亏欠了我,时时怕我来讨债,那天我去渡口给江瑶送行,你做贼心虚……”

  董晓悦顿了顿:“是那时起了杀心吧?”

  “你在说什么,含蕊?”谭孝纯故作镇定,声音却颤抖起来。

  董晓悦把袖子往脸上一拂,瞬间变成了沈氏容颜凋零的模样。

  谭孝纯眼中流露出恐惧:“含蕊,你信我,我怎么会害你呢?”

  董晓悦一步步向他逼近:“即便你害了我,我也不会怪你的。”

  “含蕊……”谭孝纯松了一口气,“为夫此生亏欠你良多,我请高僧给你做七七四十九天水陆道场,你安心入轮回,来世我们还做夫妻,我一定好好补偿你。”

  “那倒不必,”董晓悦咧嘴一笑,“做鬼挺好的,只是一个人有些寂寞,现在你来了就有伴了。”

  谭孝纯被她一步步逼近,眼看着退到了墙角,眼神突然变得狠戾,冷不丁地从腰间抽出配件,出其不意地照着董晓悦刺过来。

  董晓悦躲都没躲,利剑当胸而过,双膝一软便跪倒在地。

  谭孝纯没想到鬼魂也怕刀剑,大笑着奚落道:“沈含蕊,你做了鬼又怎样?我能杀你一次,就能杀你第二次!你休要缠着我,否则别怪我不念旧情!”

  他一边说一边把剑抽出来,董晓悦心口被刺出一个洞,顿时血流如注,她弯下腰捂住心口,血从手指间流出来,淌了一地。

  谭孝纯还不罢休,挥剑照着她露出的脖颈劈砍,竟不费吹灰之力地把她的头砍了下来。

  沈氏的头颅滚落在地,身躯像一堆泥一样垮了下来。

  谭孝纯抹了抹脸上喷溅到的血液,朝地上啐了一口带血的唾沫,把剑收回剑鞘里,冷冷地看着地上身首异处的尸体:“人各有命,你命薄,莫要怨我,我找高僧诵经超度你……”

  话还没说完,只听上方传来沈氏的笑声,谭孝纯抬头一看,只见香台上的菩萨像不见了,被砍去头颅的沈氏坐在莲花座上,怀里抱着她的头,那头颅冲着他眨眨眼,嘴里还在发出阵阵笑声。

  谭孝纯又怕又怒,不管不顾地跳上香台,抽出剑照着沈氏就砍,可惜砍出的伤口瞬间又愈合,他气喘吁吁地砍了半天,沈氏仍旧抱着头冲他笑。

  “我的头都已经没了,你还砍什么?”沈氏把头颅举到他面前,嘻嘻笑道。

  谭孝纯咬着牙关,双手握住剑柄高高举起,就在这时,一道雷电横空劈下,只听訇一声巨响,屋顶一根大梁生生被雷劈成两截,断梁掉下来,不偏不倚地砸在谭孝纯头顶,霎时脑浆迸溅。

  “哗啦”一声,大雨倾盆而下。

第101章 出梦

  房梁一断, 屋顶没了支撑, 訇地一声坍塌下来,砖瓦像冰雹一般砸下来。

  与此同时,瓢泼大雨倾泻而下。

  白羽和和尚们听到动静赶紧跑过来, 只见佛堂里一片狼籍, 成了瓦砾堆,菩萨像也砸得四分五裂,残骸和砖瓦混杂在一起,泥水淌得到处都是, 夹杂着一缕缕淡红,隐隐有铁锈般的甜腥气味。

  所有人都都不知所措,白羽第一个反应过来:“那檀越被埋在底下了, 赶紧把砖石搬开!”

  他一边说一边快步冲上前去,用双手把压在菩萨像上的砖石扒拉开。

  其余和尚这才回过神来,七手八脚地上前帮忙。

  这时候在寺门口回廊下等候的随从们也听到动静赶了过来。

  “谭府君何在?!”领头的随从一脚踏在屋槛上,阴沉着脸扫了眼和尚们, 大声质问道。

  白羽先前并不知道来人身份, 一听“府君”两字,心不由往下一沉, 直起腰,抹了抹脸上的水:“那位檀越方才在佛堂中参拜,天雷突降,劈塌房顶,将其掩埋。”

  随从闻言大骇, 咬牙切齿道:“要是府君有个三长两短,你们这些秃驴一个也逃不了!”

  白羽抿了抿唇,沉声道:“先救人要紧。”

  随从也知道事有轻重缓急,不再多说什么,捋起袖子来帮忙。

  忙活了一会儿,终于把砖瓦清理掉了一些,一只人手从底下露出来。

  “给我继续挖!”方才那出言不逊的随从一脸阴沉。

  那只手一动不动,肤色惨白,一看就知道凶多吉少。

  众人心情沉重,手上的动作却越发快了,上方的瓦砾不一会儿被清理干净,谭孝纯血肉模糊的尸体露了出来,头已经砸得变了形,已经死得透透的。

  那凶神恶煞的随从朝同伴们一点头,诸人纷纷抽出腰间佩刀,将手无寸铁的和尚们围住。

  为首那人用刀指着白羽道:“今日你们一个也别想逃!等着给谭府君偿命吧!”

  话音刚落,庭中突然有人喝道:“住手!”

  随从转过身一看,只见一个身着竹青色单衣的年轻男子擎着伞从雨幕中走来。

  “佛殿坍塌并非人为,与这些僧人何干?”

  那随从跟着谭孝纯多年,狗仗人势、嚣张跋扈惯了,打量了来人一眼,见他年纪轻轻,作平民装束,衣着又十分朴素,以为是个迂腐书生,便轻蔑道:“你是个什么东西?也敢来管闲事?”

  杜蘅冷淡地看了他一眼:“谭孝纯贪赃枉法、鱼肉百姓,连身边的家奴都如此跋扈,遭此天谴实为罪有应得,杜某奉天子之命监察剑南道诸州,不知这闲事是否管得?”

  谭孝纯的随从们不听则已,听了此言,都吓得魂飞魄散,赶紧跪下连连磕头告罪。

  杜蘅厌恶地扫了他们一眼:“赶紧把你们主人收拾干净抬走,免得污了这佛门清净之地。”

  诸人唯唯诺诺,赶紧向和尚们借了块木板,冒雨把谭孝纯砸得面目全非的尸首抬回马车上,鹌鹑似地缩在回廊底下,只等着雨势一收即刻动身,哪里敢再回去寻晦气。

  杜蘅三言两语把谭孝纯的狗腿打发走,便收起伞倚在门边,撩起衣衫跨过门槛,走进狼籍的佛堂中。

  “多谢杜檀越相救。”白羽低头行礼。

  “小师父不必见外,”杜蘅看了看他发红的眼眶和鼻尖,回了一礼,“还请节哀顺变。”

  白羽鼻子一酸,眼泪和着雨水一起落下来。

  杜蘅没再看他,径直走到残破的菩萨像跟前。

  泥像被坍塌的屋顶砸中,又从高处跌落到地上,砸得四分五裂,头部和身体分作两截。

  杜蘅弯腰把菩萨像的头颅捡起来,用袖子细细擦去上面的污水,然后交给白羽:“把她和住持葬在一起罢。”

  白羽双手托着佛头,不明就里地点点头。

  杜蘅没多解释,道了声告辞,撑起伞向外走去。

  雨势渐收,东方天际隐隐传来飘渺歌声,忽有万丈金光穿透乌云照耀大地。

  杜蘅侧耳倾听,分辨出一句“东风飘兮神灵雨”。

  和尚们从未见过这么奇妙的情景,都道是菩萨显灵,纷纷跪倒在地,口称佛号。

  杜蘅停住脚步回过头,只见一道光穿过屋顶的窟窿照在莲花座上,光芒中隐隐有个女子的身影。

  光越来越亮,四周的一切渐渐融在了光里,佛堂和和尚们都消失了,光里慢慢出现了一个漩涡。