作者:撸猫客
说是前两天晚上,有同事在西北角听到了枪声,随后一个由五名成员组成的长牙象家族宣告覆没。很显然,经过去年一整年的混乱局面,当外界呼吁加强象牙管控的风潮再次过去时,大型盗猎团体又开始肆无忌惮地在三角洲里活动了。
看得出来,枪声让他们极度不安。
对动物保护者而言,排查陷阱、填埋坑洞、隔离有毒水源……无论如何都比对枪要安全,更何况,枪声大作往往意味着更多家族的毁灭,也意味着动物保护势力在“上游博弈”中的落败。
这一点,护林员群体知道,达拉加营地也知道。
基普加各夫妇难得地来探望了二代象群,威尔看起来病得更重了,对这场动荡的直观感受肯定让他很不好过——这段时间又有三头孤儿小象被送往了营地,全部三头都是在湿地内救护的。
至于保育员们……
给小象佩戴的定位项圈本来就不那么牢固,因为它们长得快、要定期更换,而且小家伙们比较活泼,太紧了容易卡死在各种地方。
某次,贾思丽抱怨自己脊背疼痛,亚贾伊拉于是用蛮力扯掉了它的项圈,那天理查德和李竟然连夜赶到了湿地深处,靠近时嘴里还喃喃自语着“谢天谢地”,显然是害怕小象已经遭遇了不测。
安澜理解他们的担忧,她自己也忧心忡忡——
二代象群是活动区域相对固定的群体,而且在社交平台上以“人类伤害的幸存者”闻名,难保不会有故意发动针对性袭击的团体。
陷阱,她可以排查,还有护林员在排查;毒药,她和诺亚有着相当充足的经验与知识储备,不至于错过水源地边上其他动物死去的征兆。
但是子弹?
无论怎样防备都不敢说万无一失。
虽然有些冷血,但对野生动物来说,最终也只能寄希望于以其他个体的遭殃来保护自己家族的安全,这是当初她认为大型象群总归比小型象群单体存活概率更高的原因,也是她最终做出惹不起总躲得起、少在开阔水域活动这个决定的原因。
然而在五月上旬,游客又带来了一则新消息。
那是两名从其他大洲赶来奥卡万戈的客人,安澜命令象群留在树林里,自己稍稍观察了一会儿,便习惯性地走到独木舟边上去泼水互动,顺便听听他们在聊什么闲话。
她很快就定格在了原地。
“……你确定?”其中一个游客正说道。
“百分之百。”另一个游客耸着肩膀回答,“豹子?狮子?大象?说出什么名字,你就能在那网站上找到什么。”
在小船前方,向导用带着些口音的英语打断了他们的窃窃私语,介绍了一群刚刚腾空而起的鹭鸟。
于是他们兴高采烈地举起手机,也用带着些口音的英语说了“谢谢”。
第451章 象之歌(57)
通过网站指定野生动物?
这个交易方式顷刻间就把安澜拉回了往昔。
呼啸而过的子弹,奔跑的象群,弥漫的血腥味,针扎样的刺痛,雾霭般挥之不去的混沌,车厢里旧日亡灵的哀嚎……引擎轰鸣,暴雨突降,听不清莱娅的呼吸声,只有铁皮在砰砰作响……
时间走过十数年,大雨涤荡几百场,这些回忆依旧崭新、依旧深刻、依旧……让人情绪低落。
安澜卷起鼻子,往后背泼了点冷水。
河中央的对话还在继续,其中一个游客甚至掏出了手机,指着屏幕说着什么。这又是一个很有既视感的动作——曾几何时,卡拉家族的照片也被买主存在手机里,用于展示和炫耀。
得益于语言不通,他们聊得明目张胆。
向导还在真诚地向游客介绍着奥卡万戈,全然不知同船者对它的美丽早已心知肚明,正畅想着将这美丽撬下一角,攫取其中最大、最凶猛、最壮观、最传奇的宝珠,作为自己的珍藏。
这副景象让安澜如鲠在喉。
她本来就没了互动的心情,这会儿想到卡拉家族,又想到旱季将至,它们应该快要踏上迁徙之旅,脑袋里更是像有把火在烧。
比起稚嫩的、二代象群现在还太稚嫩,在“特殊”爱好者眼中就像过家家的重组象群,以“长牙”闻名的卡拉象群被指名狩猎的概率高出数倍不止,而这两个象群又都得担心关于象牙的巡猎……
……真是叫人头疼。
尽管忧心忡忡,在快走到暂栖地时,安澜还是放慢了脚步,调整了姿态,不想让家族成员,尤其是年龄低、胆子小的几名成员被她身上阴沉沉的情绪光环吓得寝食难安。
但有一个家伙是无论如何都不会被瞒过去的。
站在象群外侧放哨的诺亚毫不犹豫地迎了上来,他大概以为安澜是在外面碰到了气势汹汹的同类或者其他大型动物,于是在走近后的第一反应就是伸出长鼻,像探测仪那样在她身上扫来扫去。
象鼻的鼻尖很柔软,因着刚喝过水、摘过灌木丛里的野果,还带着点湿漉漉的感觉,从安澜的头顶、耳廓和身侧小猫踩水般跃过。
没有伤口——当然没有。
诺亚扇了扇耳朵,眼睛里闪过困惑的光。
但他习惯了在时机妥当时插科打诨,在真正紧要的关头保持耐心,于是十分自然地在树荫里找了个地方安顿,没过多久就被风吹得有些昏昏欲睡,牵在她身上的鼻子一个劲地往下掉。
晚些时候,贾思丽和瓦纳福克打闹着经过,贾思丽在暴露的树根上绊了一跤,险些撞到栽进树洞里,她松开鼻子,想把小象拦腰从地上救起来,结果刚一松开,诺亚就像梦游一样,闭着眼睛用鼻尖在半空中摸索了几个来回。
安澜:“……”
这一刻,她什么愁绪都想不起来了。
在艰难的时光里,稳固的存在显得越发珍贵。
这天过后,命运之堤就好像被打开了阀门。
安澜本想着世界上又不是只有一个盗猎团伙会经营网站,况且当年那支小队说不定早就没了踪影——可世上最不缺的就是巧合底下的必然。
因为盗猎者多有打一枪换一个地方的习性,最危险的地方往往会成为最安全的地方,所以在枪声迫近、营地又面临着别有用心者带来的投毒威胁时,她带着二代象群刻意做了一次短途迁徙。
新暂栖地距离同类倒伏的地方约有两百米远,白天能听到护林员在灌木丛边上走动的声音,夜晚还有掠食者大快朵颐的声响,直到三、四天后才渐渐平静下来,成了一处气味庞杂的幽境。
断牙母象不太喜欢这个“新家”,其他母象也略显不安,只有两个小的还是那副模样,好像开了新图的游戏玩家,恨不得从早到晚待在树林里探险,连个八百年前留下的树洞都想钻一钻。
安澜放它们玩了两天,就开始筹备正事——
按照非洲象的习惯,她要带着象群过去凭吊。
二代象群里曾经没有真正意义上的长辈,后来才慢慢开始把习俗补全,断牙母象的到来加快了这一进度,但它不会没来由地提起送葬这件事……现在正是一个机会,既能送那些罹难同类最后一程,又能给新生儿上关于死亡和尊重的一课。
她几乎是押着两个熊孩子到了同类埋骨之所。
不出意料的,两头小象并不能理解“死”的含义。
它们懵懵懂懂地站在一旁,看着成年母象们围拢成一个半圆,伸出鼻子隔空抚摸这些刚刚被剔去血肉的骨架,凭着天性,贾思丽模仿了母亲的动作,而瓦纳福克也不甘示弱,小炮弹一样撞向面前两名长辈的后腿,硬生生挤出了一条通道。
断牙母象,带着点感同身受的悲伤,迅速调整过来,把小象们引到身边,展开了一番严肃的教育,中心思想是保持敬畏,以及不要轻易离开看护者、离开象群,否则就容易落得这样的下场。
因着它比往常更加疾言厉色,贾思丽和瓦纳福克自然有些惴惴不安,眼神四下乱飞。
它们也很聪明,知道既然亚贾伊拉和赞塔闷声不响,在场就只剩下一个长辈能够“救命”,于是频频往头象这里偷瞄——只是都没有得到回应。
安澜无法回应它们。
事实上,她没有余裕去关注它们。
她的鼻尖在两具遗骸上来回移动,分辨出了微微锈蚀的金属气味……那一定是某种锯子,这就解释了两头非洲象缺失的象牙;在那锈蚀的气味底下,还有草叶和诱食剂的气味……或许是这两头大象在这里短暂停留的原因;而更往深处……
安澜紧紧地闭上眼睛。
她看不见,但她能嗅到那股被血气、腐朽之气和秃鹫留下的臭气遮住的似曾相识的气味,那是十多年前的一天,是马默雷纳、赛思科和齐达围在倒伏的小象边上兴奋地低语。
莱斯特的血在地上蔓延,像一只红色的手,绝望地伸向卡车。阿伦西亚向敌人发出咆哮,而阿涅卡亚则在徒然地尖叫,埃托奥奔跑着,一边跑一边呼喊多纳特的名字,呼喊她的名字。
她能听到自己的心跳声,如此剧烈,如此庞大,足以填满这片死亡之地全部的幽静。
安澜觉得自己快要不能呼吸了,但她必须要让空气填满肺部,这是摆脱旧时记忆的唯一办法。
现在不是失神的时候。
有一个家族等待着她的行动,一个家族等待着她即将带去的信息,数十头乃至更多非洲象的未来取决于此——取决于她会把命运导向何方。
思考……仔细思考……
出现在这里的是十多年前的盗猎小队,准确来说,她只闻到了赛思科和齐达的味道,另外还有三个陌生人,马默雷纳不知所踪……凭他在这个团伙里的地位,退下一线也不足为奇……不,先不管马默雷纳,有赛思科和齐达就足够了。
非洲象是无比记仇的动物。
尽管安澜不知道为什么这个团伙在过去十几年里都避开了奥卡万戈西南侧,但她能确信一点——如果他们继续活跃下去,等到旱季到来,卡拉家族回归,那会是一场被恨意左右的、不可避免的、结局注定惨烈的“复仇行动”,
她将没有任何办法和立场阻拦象群的尝试。
必须要在卡拉家族到来把这些盗猎者处理干净!
两到三人组成的小型盗猎团队一般居住在随时可以移动的卡车里,由更多人组成的团队则会选择搭建较为偏僻的临时营地,要是能想办法找到他们过夜的地方,引导护林员过去……
不……这样不太安全,象群的异动动静太大。
万一被注意到,盗猎分子完全可以在湿地里和护林员们玩捉迷藏,有卡车,有独木船,有武器,只要足够耐心,就能绕开防护把象群成员杀死。
那么,如果找一个气味够重的遗留物,让人类自己想办法去追踪呢?
不……也不行……要是能够追踪,现在护林员们应该已经在追踪的路上了……营地里养着大狗没错,很多护林队伍都养狗也没错,但这些狗是用来守夜,用来提示主人有猛兽接近的,真正要深入湿地,它们自己都会引起掠食者的注意。
安澜左思右想、举棋不定。
她睁开眼睛,看向了一直没有出声的诺亚。
诺亚正直勾勾地看着她,脸上挂着一种比岩石还要僵硬的神色,似乎已经隐约察觉到了这里正在发生的一切,旋即,他微转目光,示意安澜看向场中唯一一个表现得比她还要怪异的家族成员。
那是莱娅。
莱娅大概已经想不起来小时候那场灾难具体的景象了,它也从未和安澜倾诉过自己是否受到那段往事的困扰,但它受到的伤害是实打实存在的——就在十多年前的那天,一头小象生命中最重要的东西就已经被盗猎者夺走了。
是的,阿达尼亚会孕育新的子嗣,而安澜也势必要接受届时和母亲骤然减少的往来,但莱娅连为此辗转反侧、怅然若失的机会都不曾有。
它不明白为什么自己要直视罹难者挂着残肉的头颅,它不明白为什么自己在发抖,它不明白自己在追索什么,不明白这一切最终会导向何方,但它仍然机械地嗅闻着、刨挖着,好像刨开黄土,就能见到那气味昭示着的旧日的仇敌。
它的本能还记得。
第452章 象之歌(58)
赛思科和齐达并不知道自己正在被“惦记”。
当然,即使知道,他们也不关心“野兽”的痛苦。
刚刚结束的“热身运动”让齐达提不起精神,打电话说起收获时也隐约露出点嫌弃之意:这个象群委实有点小,拢共不过三名成员,队里的新人还因为紧张瞄来瞄去瞄不准,枪一响,倒下的只有两头大象,最后一头受惊逃窜,不知所踪。
赛思科当场把这个新人骂的狗血喷头。
齐达抱着手臂在边上看了好一会儿才开口解围。
要不是检查尸体时看到灌木丛旁还有一滩血,知道子弹没落空,目标多半活不长,过几天还能找一找捡漏,他才懒得做这个好人,掏出车钥匙,打发新人把四根象牙运回镇上仓库——
他一手抖,差点抖掉的可是整个团队的票子。