作者:木兰竹
项燕军事能力一流,但政治能力青涩无比。他被南楚君反将一军,现在被绑在战车上下不来,不仅名声大损,进攻步伐也被严重拖累。
幸亏秦军是铁了心不想要长江北岸的城池,若秦军此刻反攻,项燕一定会大败。
被逼得没有活路了,即便是被大贵族们认为麻木如同猪狗的庶人们也会奋起反抗。
楚国也有许多游侠,他们召集乡民与楚军对抗,虽如螳臂当车,很快就被项燕的战车碾碎,但次数多了,项燕那辆战车也难免遭受些许损伤,行驶速度也变得缓慢。
朱襄便有了足足半月的准备时间。
广陵城是长江北岸最后一座大城。
项燕站在战车上,看着广陵城前密密麻麻的竹栅栏,沉沉叹了口气。
“朱襄公,久仰。”项燕站在战车上抱拳作揖。
朱襄对身旁的人点了点头,带着蒙恬和焦匀,策马绕过竹栅栏,将自己身体完全暴露在楚军的视线下。
“项将军,久仰。你没有给我回信。”朱襄淡淡道。
项燕看见朱襄如此胆色,脸上佩服神色更重。
虽然他确实不敢伤朱襄,但这和朱襄胆敢冒险是另一回事。
“朱襄公与我写信?我不知,可能是信件遗失了。”项燕睁眼说瞎话。
他当然收到信了,但不会回。
朱襄站在道义的一边,他回什么都不对。
但他没想到,朱襄居然会在守城的时候,亲自策马来到他面前,质问他这件事。这让他显得有些尴尬。
项燕有贵族的操守,不是完全没脸没皮的无赖。
朱襄道:“南楚君可在此?”
一位发须半百的人,在一辆有着华盖的战车上站起来:“寡人在此。”
朱襄道:“就当信丢了吧。那我再次当面询问,南楚君和项将军可否以先祖名义发誓,不伤广陵臣民分毫?若内迁,也给他们分足田地房屋,让他们不至于流离失所?”
朱襄声音洪亮,听得他身前身后楚兵都神色动容。
但南楚君和项燕都没有回答。
他们虽然想欺骗朱襄,但这个时代拿祖先发誓是很严重的事。何况南楚君立国本来就不正,项燕又是楚王身边树敌众多的新宠,更不敢轻易毁诺。
朱襄连问三声,南楚君和项燕都沉默不语。
他叹了口气,道:“那就没得谈了,且战吧。”
朱襄策马回身,坦然走回了自己的阵中,穿过第一道竹栅栏壕沟防线、第二道矮墙和陷阱防线,跨过第三道护城河防线的桥,回到了城门中。
城门大开,守城的秦兵楚兵已经在三条防线上就位。
等三条防线都失守,他们才会退回城门中,紧闭城门,在城墙上死守最后一道防线。
广陵城此时并不大,只有两座大门,一座大门还临水,只有这一座大门前地势开阔,可供军队猛攻。
南楚君和项燕,以及他们身后的楚国将士,都十分安静地目送朱襄离开,
项燕心里又是长叹。
他知道朱襄此次出现,一定给他的士气造成了很大的打击。不知道朱襄是兵家策略,还是无意为之。
但他无法阻拦朱襄,必须让朱襄把话说完。
这时他如果敢射箭吓唬朱襄,或者开口怒斥朱襄,那士气会下降得更快。而且朱襄如果在还未开打时出事,楚王恐怕就要交出他,平息秦王的怒火了。
项燕十分头疼。虽然还未打,他就知道此战不好打了。
但箭在弦上不得不发,项燕也只能下令军队出击。
守城方已经做好准备,战场又限定在这一面,楚军和守军根本没有任何花哨技巧可言,就是硬碰硬的阵地战。
朱襄这里有陷坑和竹栅栏掩护,项燕则用青铜马车当盾牌往前压。
青铜战车此时的威力,不比王翦的重骑兵差。
何况项燕看到了王翦的重骑兵,也训练了一支具装骑兵。虽不如重装骑兵那样强悍,但也能压在阵前与守军正面短距离互相射击,给守军带来了极大的压力。
战争现场是血腥的,激烈的。
守军占了地势的便利,与项燕所率领的楚军几乎是一个人换五到十个人。但因为项燕带来了十万大军,光是精锐就有三万。而守军满打满算,兵卒只有不到两万,其中精兵恐怕只有一万五。其中,只有一半是秦兵老卒。
所以双方阵地按照阵亡比例,都算伤亡惨重。
第一道防线被来回争夺了三四次,项燕刚率领战车冲进去,又被广陵守军举着盾牌夺回来。
具装骑兵与重步兵直接面对面的硬撞,谁也不肯后退。
朱襄站在城墙上,用墨家用透明水晶手磨的望远镜看着这一幕。
楚军与守军交战的那一条线,就像是血肉的潮头,时而前进,时而后退。
这样激烈的一幕,却好像默剧一般。
除了军队指挥的喊声,平时战场上应该用来发泄情绪的喊打喊杀声,在这个血肉浪潮反复横推的残忍战场上却很少。
双方都像是沉默的巨兽,无言地撕咬。
整个战场死气沉沉,仿佛亡灵活尸一般。
朱襄深呼吸,满鼻子的血腥气。
“击鼓,唱楚歌。”
朱襄吩咐道。
发须比之前更加灰白的陈启解下衣袍,袒露上身,亲自击鼓。
城楼上,楚歌声阵阵。
楚辞是屈原之后才成体系,但楚歌一直都有。
楚人的歌谣大多很洒脱,歌词中总以当地独有的风物做比喻。
如兰草繁花,江潮林涛。
即便是悲伤和凄凉的歌声,在楚人口中,也能唱出几分浪漫和豪壮。
如现在。
这个时代大部分贵族都是高高在上,看不清什么家国天下的。
但又恰恰是这个时代,大部分士人又坚守着他们心中的“义”,愿意为之赴死的。
广陵城中的士人几乎都送出了家人避难,但又都留下了青壮和大部分家丁守城。特别是当家之人,几乎一个不漏地留了下来。
陈启只是其一。
能战斗的,他们已经进入了城门前的防线中,与昔日同为楚人的攻城军队厮杀。
不能战斗的,随朱襄留在城墙上,看着这守城战最惨烈的前线,听候朱襄指挥。
等城门前三条防线失守,守军退到城墙上,他们即便不太擅长战斗,也会一同在城墙上厮杀。
现在这些人在朱襄的指挥下,敲起战鼓,拿起楚国传统的乐器,用最洪亮的声音,唱出心中最悲怆的歌。
本是同根生,相煎何太急?
朱襄在心里道。
他不是楚人,所以他没有一同唱歌,只是居高临下看着远方隐隐绰绰的项燕和南楚君。
以及这两人身前身后身侧的楚国军队。
他知道,项燕这十万大军中,至少有五分之一是从长江北岸当地征发的民夫。
这些人听到广陵城墙上的哀切楚歌,会不会感同身受?
第191章 夜袭孔明灯
朱襄特意等到前线战事疲软之后,才让广陵墙头的楚国士人唱楚歌。
兵卒在刚开始打仗的时候都是麻木的,只会听从指挥盲目冲阵,不会思考。
人都怕死,所以人在遭遇危险的时候,身体就会自己屏蔽感情,让自己变得更无畏。
但战事胶着,身边有人倒下,自己身上的伤口开始疼痛的时候,他们的自欺欺人就会消失,恐惧会爬上心头。
这时候他们就会后悔,会不断问自己为何要来战场。
他们便不麻木了,可以思考了。
楚国的核心已经转移到淮河岸边,口音也向中原靠拢。
广陵曾是吴越之地,现在也有很多越人,还有很多从郢都逃来的士人。他们的口音与北方楚人有些不一样。
广陵城墙上楚歌阵阵,带着长江岸边楚人特有的腔调,听得一些楚人握着武器的手微微颤抖。
他们听着楚歌,想起来广陵城里的也是楚人。
他们还想起来自己的家乡被烧掉,自己被迫充军,拿着武器去攻破长江北岸最后一座城池,让最后一座城池的楚人被迫北迁。
北迁后呢?
他们想起了朱襄公用同样带着他们家乡腔调的楚语,问南楚君和项燕将军的话。
可否不屠城?可否给田宅?
可否令广陵人活?!
南楚君和项燕将军没有回答,没有回答啊!
战场上刀剑无眼,一个愣神,就是敌方的兵器透体而过。
在他仰面倒下的时候,看到了对方蕴含着怒火和泪水的双眼,听到了对方与自己差不多口音的怒骂。
对方骂道,狗屁的楚国,烧了他的屋和田。
他闭上双眼时,心想,原来那人是从西边逃难过来的楚人,说不定真的是老乡。
然后他身体剧痛,便没有知觉了。
当冲阵的兵卒倒下时,身体立刻被马蹄战车和其他兵卒的脚碾成了一摊分不清血与骨与肉的烂泥。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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