作者:木兰竹
项燕也听到了广陵城墙头的楚歌声。
不知道有多少人在唱歌,居然能跨越厮杀的战阵,传到他的耳中。
项燕看向焦灼的战线逐渐后压,手攥紧了驾驭战车的缰绳。
如果是两军对垒,他一定会带兵冲锋,以个人勇猛提升士气。
但攻城不一样。
守城方已经依托城墙将守城器械都堆满了城门前的这一块地,攻城方只能用人命去堆。
所以他才抓了许多城破后无处可去的青壮,以充当冲阵的消耗。
他带来的精兵都不会折损在第一次冲阵上。
要等这些长江北岸无家可归的楚人死光,把守军消耗得差不多之后,精兵才会上前收割。
他用厚赏和督战的屠刀,压着长江北岸的楚人不断上前厮杀。
朱襄却在墙头用楚歌瞬间瓦解了他的兵。
此人真的没有任何带兵经验?还是说朱襄公身后,还有不显山露水的秦将支招?甚至李牧就在城中,等着自己疲惫之后带领秦兵杀出?
虽然现在战局不利,但项燕没有丝毫的慌乱,很冷静地分析现状。
攻城最初肯定会不利。
孙子曰:“故上兵伐谋,其次伐交,其次伐兵,其下攻城。攻城之法,为不得已。”
已经到了不得已攻城这一步,项燕就已经做好了心理准备。
虽然现在战线被压回,死伤看上去很惨重。但死的都是他已经在心中划定会死的人。
他之后还可以从后方抓人来冲阵,广陵城人数有限,耗不起。
现在他唯一觉得头疼的是,李牧在哪里?秦军在哪里?
项燕知道,秦太子政就在吴郡。长平君是太子政的舅父,也是太子政继位最有力的支持人选。若长平君出事,太子政如断一臂。因此太子政绝对不会允许长平君出事。
长平君还是李牧、廉颇、蔺贽等正在秦国朝堂身居高位的赵系大臣的核心。
虽然长平君看似没有在朝中身居实权高官,但他是秦王外戚,又德高望重,赵系大臣有如今声势,几乎就是他一人造就。甚至这些人就是为了长平君而入秦。
独自领兵在外屯田的李牧绝不可能让朱襄出事。若没有朱襄和秦太子在吴郡督军,秦王怎么可能让李牧这个赵将独自在外领军?
项燕又想到,长平君若出事,赵系大臣实力大损,恐怕原本的楚系外戚又可以在秦国朝堂占据一席之地。
他手摩挲着腰间长剑。
如果在广陵杀掉长平君,秦国一定会大乱。
项燕生出这个念头之后,立刻惊出了一身汗,将这可怕的念头压下。
他知道,他若杀掉长平君,对楚国肯定是好的,但他和项家恐怕全部都要为长平君陪葬。
“将军,将军!”副将喊了好几声,才让项燕回过神,“督战队砍了十几个人都阻止不了他们溃败,是否收兵换我们上?”
项燕瞥了副将一眼:“收兵,先扎营休息,等天黑后夜袭骚扰。”
他看向广陵城还未停歇的楚歌声:“他们人少,经不起骚扰。”
副将道:“唯!”
他下令鸣金收兵。
当听到楚军鸣金后,城头的楚歌才停下。
陈启甩了甩酸软的膀子,在家仆的帮助下把衣服重新穿好。
他激动道:“楚军退兵了?”
朱襄道:“派人去收拾战场,替换伤员。”
陈启道:“是!”
他不顾胳膊酸软,拔腿往下跑,竟是要亲自去通知。
有年轻士人拦住陈启,自己替陈启去传令。
“好好休息,能睡就睡,他们肯定会夜袭。”朱襄对城头士人道。
蒙恬道:“伯父,你才该去休息。”
自从发现叫“伯父”很好使后,蒙恬就改口了。
等太子在的时候再改回来,蒙恬心想。
朱襄道:“我知道。”
他下城楼,等伤员回来。
城门后的一片民房已经拆除,改成了伤兵营。
朱襄定下了一月的期限,收获的未成熟的稻穗与陈粮磨成粉,蒸成饼,又每日杀鸡鸭猪羊熬汤,兵卒的伙食管够。
朱襄对城中居民说,若是城破,所有人都会死,就不管什么存粮不存粮了;若城守住,他会从吴郡运粮,帮广陵人活到下个丰收。
朱襄公说的话,广陵人坚信不疑。
广陵城的事本与朱襄公无关,朱襄公只是不忍楚国在他眼前屠城,便愿意与广陵人一同守城。他们若连朱襄公都不信,还能信谁?
何况他们见识过朱襄公种田的本事。广陵人本来要迎来一次令人震撼的前所未见的丰收。
说是伤兵营,连消毒的酒都没有。
城中粮食实行配给制,有限供给兵卒,其他包括城中富户都只是勉强果腹。
朱襄就住在城门后的临时指挥部中,他吃的东西和兵卒一样,谁都看得见。
所以广陵城中实在是不可能酿酒,更何况浓缩成高度酒精。
朱襄搜集了一些草药略胜于无,又雇用了一些老妇为伤兵缝制伤口。
除了保证用在伤兵身上的布带和缝合伤口的器具都在开水烫过之外,朱襄对这种简陋的伤兵营没有任何指导,也没法有任何指导
他又雇了一些无法上前线的老弱病残筑起高炉,焚烧战死的兵卒。
现在天气炎热,尸体很容易腐烂。一旦瘟疫在城中蔓延,广陵城就不攻自破。
焚烧尸体的时候,火焰还能供给铁匠修补兵器,或者生火做饭烧开水。
朱襄做出这个决定的时候,就觉得自己他X的有下十八层地狱的潜质,但他还是这样做了。
伤兵和战死的兵卒陆陆续续运回,城里兵卒上前替补。
这次上前替补的都是蒙着面,看不出长相的老人。
楚军暂时不会来攻击,他们撑住防线,防住零星骚扰。若楚军奇袭,他们就会拼尽全力顶住,让在第一战线休息的青壮兵卒有足够多的应对时机。
他们身上没有多少兵器,只有厚厚的木盾牌,来这里就是送死的。
朱襄选兵卒的时候,年幼年少者不上前线,家中只有一子或一女者最后上前线,其他的男女老弱都会出战。
在第一批抵挡兵锋的人中,就有不少青壮女子。
她们的力气虽然没有男子大,但拿着长矛在竹栅栏后面戳,好歹也能戳死几个人,正好配合拿盾牌和拿弓弩的男性兵卒。
朱襄登记了所有出战兵卒的名字和家人,每天休息时统计还活着的人,剩下的人记战死。
守城不好记斩首战功,争抢人头肯定会发生混乱,朱襄以“守住防线”来记集体功,然后剩下的贡献或者斩首功由蒙恬管理。
专业的事交给专业的人做,他只负责增加“保底”功劳。
战死者一律奖励粮食、布匹和秦钱若干,送给兵卒提前登记的家人或朋友头上,并不限定一定是家人。
朱襄最大限度地保证他们对死后所获资产分配的意愿。
若是秦人战死,朱襄自己掏腰包,给他们补足最低等爵位会得到的田地和赏金。
他不能像秦王那样直接赐人爵位,但他有钱有地。
朱襄虽然将长平郡食邑的供奉都返还给秦国,但他有很多钱,还很少花钱。
三代秦王最信任的长平君,即使不爱富贵,也不会少了富贵。
虽然秦兵是听命行事,还有战功,一个个跃跃欲试,都对广陵守城战表现积极。但朱襄心里过不去。
秦兵本可以一个都不死的,是他决定要守城,所以这些秦兵才留了下来。
他只是图个虚伪的心安。
重赏之下必有勇夫,何况这都不仅仅是重赏了。
看着朱襄公亲自为他们编撰兵籍心愿,战前动员不是说些他们听不懂的词,而是不厌其烦地告诉他们勇猛战斗会获得什么,战后还亲自在伤兵营熬药送水,会为了他们的伤痛和死亡垂泪。
就像是当年的吴起为兵卒吸脓疮一样,兵卒愿意为这样的将领赴死。
何况,朱襄公并非做为兵卒吸脓疮那样夸张的表演。
是的,兵卒都知道那是表演。但将领能为他们表演这一场戏,他们都愿意为将领赴死。
朱襄是实实在在体恤他们的需求,平平淡淡地为他们做力所能及的事,仿佛这一切都理所当然。
兵卒们知道,朱襄公不是演戏,他会一直这样做下去。因为他就是这样的人。
更让兵卒们感动的是,他们心甘情愿为朱襄公赴死,但朱襄公本不用面临这样的险境。
会死的是他们,朱襄公根本不会死。他们这些人和朱襄公一点关系都没有,甚至之前对朱襄公的态度很冷漠。
朱襄公不是为了让他们心甘情愿在战场上赴死而这样做,他们现在要保护的就是自己的家乡自己的家人。
是朱襄公愿意为他们这等毫无地位的庶人,这等被楚国抛弃的楚人赴死啊!
“伯父,你该休息了。”蒙恬再次提醒,“你若生病,广陵定会城破。”
蒙恬看着周围人——不仅是广陵人,还有本是他麾下的秦兵看向朱襄的眼神,惊奇不已。
只是一天不到两个时辰的激战,朱襄公就已经成为这座城池所有军民的主心骨了吗?
这是何等可怕的带兵天赋!
怪不得武成君敢放心大胆让朱襄公守城!
朱襄道:“我知道,我安排下夜晚的事就去休息。”
现在已经是夏季,江水的温度无论昼夜都比陆地低,所以吹的都是江风。
广陵城筑城的时候就考虑到这点,城门处的风一直是从城池往外吹,以防火攻。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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