作者:木兰竹
失去族人的痛苦,被楚王背叛的愤怒,已经让项燕那一颗忠于楚王的心发生了很大改变。
他仍旧忠于楚国,但不再信任楚王。
芈姓三氏的兵在项燕眼中就是一碰就碎的乌合之众,他就不信这群人敢真的与他打一场。
项燕将自己的将印牢牢握在手中,又对手下将士宣扬楚王启想要过河拆迁,芈姓三氏想要抢夺他们的功劳,逐渐将这支他从秦国战场上带回来的军队,真正打造成他的私军。
楚王启和项燕谁也不肯后退,国内局势岌岌可危,一触即发。
秦王政得知此事后,曾一度想趁机出兵攻打楚国。
但他受李牧教导多年,又得白起和廉颇点拨,对战局把握比平常人敏锐,细思之后冷静下来。
现在并不是攻打楚国的好时机。若秦国攻打楚国,楚王启和项燕可能因为外力强压而各退一步,联合抗秦。
他要给楚国一个宽松的环境,让楚王启和项燕不用操心外部情况,全力相互消磨。
这统一战争,秦国当然损失越少越好。他有耐心。
曾大父、大父和阿父都按捺住自己的野心,耐心地将统一的功劳交到他手中。他怎么能没有耐心?
秦王政在改元之后,立刻封扶苏为太子,并厚赏华阳太后和其娘家,给外人一种提拔国内楚系外戚的错觉。
他还封芈姬为八子,是后宫第一个有分位的女人。
至于为何不封芈姬为王后,秦王政也有足够多的借口。
芈姬生育扶苏之后身体一直不好,秦王政不希望王后早逝,这不吉利。如果芈姬的身体能够好转,他在统一天下之后就封芈姬为王后。
饼画上了。
在魏国种地的朱襄听到此事,心情十分复杂。
政儿倒是不屑于做杀母留子的事。所以他给了芈姬这个许诺,就是确定芈姬活不长了。
朱襄用搭在脖子上的汗巾擦了一把脸上的灰土,叹了一口气。
田埂旁,看着朱襄在地里忙碌,东抠一坨泥土看看,西抓一把枯草闻闻的魏国士大夫都满脸鄙夷。
在传闻中,长平君朱襄有识地之能。他会亲自来到农田耕种,观察农田的情况,告诉农人最优的种植方式。
只听传闻时,他们对长平君此举诸多夸赞。
但亲眼见到朱襄如老农般在地里忙碌,尘土和汗水混作一团,笔直的身形在农人面前佝偻时,他们捂住了口鼻,即使想要装一装,也难以控制地露出了恶心反胃的神色。
朱襄已经很习惯了。
后世人天天把“种田”是天赋挂在嘴边,又有多少人面对泥土、汗水、肥料的臭味,不会恶心反胃?
这是生理性的,很正常。
真实的种田就是这样,不土不脏不臭不累就不是种田。
朱襄下地还算少了,只是指导而已,所以他的背还能挺直。
若寻常老农到了他这个年龄,背已经在日日躬身中直不起来了。
他的脏是一时的,农人的脏是一辈子的人。他把这群魏国士大夫拉到田埂旁看他种地,然后他会把这群魏国士大夫赶到田地里与他一同种地,不是指望他们会萌生农人真辛苦的感悟,而是要让他们知道,庶人的生活有多难,让他们抓紧现在的富贵。
许多士人在热血上头的时候都会吼一句“不如挂印归去,当一个自耕庶人”。
大多数人这样吼的时候,是不知道“自耕农人”有多苦。
即使他们口中的自耕农人,地位其实等同后世的中小地主,并非真正的农人。
春秋战国从士人沦为庶民的人就是最初的中小地主阶层,也就是“寒门”的雏形。之后除了如杜甫等少数文人看得见低到尘土里的人,其他诗词歌赋里的“庶人”,基本就是指的“寒门”。
中小地主的生活比农人好多了,若拿到现代来说,那也是真的苦不堪言。
地主和地主婆都是要下地干活的,只有丰年才有白米白面吃。年岁不好也会忍饥挨饿,甚至沦为流民。
即使是丰年,他们也只能逢年过节才能吃肉吃到饱,喝上一点浊酒。
而现在的士大夫阶层还是半个奴隶主。他们是真的脚不沾地。
朱襄就要用泥土来教育他们,若他们不服从秦国,要去做那自耕的庶人,这样的苦你们吃得了吗?
朱襄特别吩咐,多多选拔魏国贵族家中年轻子弟,轮流跟随他耕种,一个也不能少。
他说,跟随他学习的咸阳学宫学生们都是如此。我给你在我门下学习的机会,秦国士子求都求不来,你敢不从?
即使心里对秦国不满的魏国贵族也立刻将年轻子弟送来。
他们自己鄙夷下地的朱襄,但对家中年轻子弟下地则表示支持。
长辈都如此。工作又苦又脏又累?这都是给年轻人的磨砺啊。只要不是自己下地,一切都好。
朱襄让咸阳学宫出身的士人,带着这群在初春的太阳下晒一下都要脱皮的魏国年轻贵族子弟耕种时,不断告诉他们这就是庶民的生活。如果他们一家不再是贵族,即使有田地也得自己耕种,那么他们日日都要受这样的苦。
谁不想富贵?谁愿意工作?
就算魏国老一辈士大夫还有些血气,愿意吃那等苦。从小锦衣玉食的娇弱年轻贵族们愿意吗?
能养出娇弱年轻贵族的家庭,一定有许多喜欢享乐的长辈。
待这些年轻贵族回去哭诉,那些喜欢享乐又心疼孩子的长辈会如何做?
百足之虫死而不僵。那些六国旧贵声势浩大,一时半会儿是杀不死的。只有让他们从内部自己攻击自己,才能让他们死得透彻。
朱襄将魏国贵族“劳动改造”的实验结果整理好,让人交给秦王政。
秦王政一边看一边用手指头敲桌面,待手指头敲麻了,他说的却不是“舅父厉害”,而是嘀咕“舅父什么时候回来带扶苏”。
当然,他不是认为朱襄此手不厉害。虽然委婉了些,太给那些不服秦国的六国旧贵脸面,但委婉有委婉的好处,秦王政不喜欢委婉,也不否认有时候委婉比强硬更好。
虽然他真的不喜欢委婉(强调)。
舅父有王佐之才是天下人皆知的事,没什么好惊讶。魏国的事舅父已经起了个头,就可以交给其他人。
否则咸阳学宫开办十几年,不是白耗费秦国的钱粮了?
舅母又回到南秦。
南秦是丝绸和棉花的重要产地,那些官方大作坊都是舅母在管。
虽然南方有李斯和韩非在,但秦王政更信任舅父舅母。
舅父在咸阳为他安抚新攻占的土地,舅母在南秦帮他守好大后方,他才能更安心地施展抱负。
舅母舅父都不在咸阳,秦王政先试图让芈姬养一阵子扶苏。
芈姬身体不好,给扶苏安排了许多乳母仆从。秦王政去瞅了一眼,不满太子被仆从带大,便将扶苏交给了华阳太后和夏太后共同抚养。
他想夏太后养过幼年的阿父,华阳太后养过幼年的成蟜,应当是会养孩子。
过一段时间,秦王政又去瞅了一眼,发现华阳太后和夏太后也是将扶苏交给乳母和仆从,只是比芈姬过问得勤快了一点,扶苏还是被仆从带大。
我秦国的太子,怎么能长于仆从之手?!
当秦王政从安插的眼线那里得知,乳母常在还不会说话的扶苏耳边念叨,让扶苏长大后一定要好好孝顺她的时候,秦王政彻底愤怒了。
你一个奴婢,居然让太子孝顺你?!什么乳母,还真当自己是“母亲”了吗!
秦王政动了杀意,被华阳太后和夏太后劝了下来。
这时候秦王政才知道,原来贵族女子养孩子都是这样养。
秦王政陷入沉思,回到已经摇摇欲坠的梦境房间去问梦境中的自己是不是这样。
大嬴政表示我知道个鬼。
他忙于政务,去后宫只是耕耘,就算是长子扶苏,在能接受教育之前,他都不常过问,顶多偶尔见一面,逗弄一下。
哪个男人会亲自养孩子?这不是胡闹!
虽然大嬴政一言不发,秦王政还是从大嬴政的记忆中读得了这样的思想。
即使家中仆从如云,仍旧被舅父舅母亲力养育教导的秦王政仍旧不能接受。
好吧,梦境中的自己是自学成才,历代秦王也都是被仆从养大。只要之后教育跟上,扶苏不会长歪。
应该?
秦王政不确定。
他敢把梦境中那个不满意的扶苏封为太子,是因为相信舅父舅母的教导。
如果扶苏是仆从带大,还戴着太子的头衔,说不定将来从急公好义的勇武仁孝扶苏公子,变成被人宠坏的纨绔子弟。
比如赵王,和新的赵王,和全新的赵王。
秦王政不由打了个寒战,咬牙把扶苏带在了身边。
虽然仍旧是仆从照顾,至少有他看着,没人敢从小对扶苏灌输要孝顺仆从的思想。
至于那对扶苏絮絮叨叨的乳母,自然是被秦王政杀了。
即使两位太后和其他长辈都告诉他,贵族子弟都和乳母很亲近,很照顾乳母,有人把乳母视为长辈,这并不是什么大不了的事。
这些“不是什么大不了的事”的话,让秦王政更加坚定了杀心。
秦王政处理政务的时候,扶苏的摇篮就在他的桌子旁。
他本来以为带孩子很简单,反正凡事都是别人做,他只需要下命令。
待真的开始养后,秦王政才知道小孩子是个多么麻烦的玩意儿。
尿了拉了饿了,什么都没有但就是哭了,可能没哭但扯着嗓子傻笑……扶苏小小年纪就精力过分充沛,作息还非常规律,一定会在白天苏醒晚上睡觉,在秦王政最忙的时候“啊啊啊”个不停。
秦王政都想把这个小婴儿的嘴封住了。
成蟜趴在摇篮旁,一边晃动着拨浪鼓,一边老气横秋道:“扶苏已经够老实了。听我的乳母说,能晚上睡一个整觉的孩子绝无仅有。你居然还嫌弃。”
秦王政咬牙切齿:“那你来养?”
成蟜乐呵呵道:“好啊,我敢养,大兄你敢给我养吗?”
秦王哪有什么不敢的?只是不愿意罢了。
秦王政最后撑不住了,只能给舅父写信。
舅父快回来,扶苏需要你!
朱襄得到秦王政的求救信后,丈一和尚摸不着头脑。
就算政儿不满意芈姬这个新手带孩子,咸阳宫里还有两位太后呢,还带不了一个扶苏?
但甥孙重要,正好扶苏快周岁,该办抓周宴了。魏国的事已经安排下去,不需要自己亲力亲为,也是时候回去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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