作者:木兰竹
你是君上,你说了算。白起腹诽后,面无表情颔首:“先生说得极有道理,按照先生所说的做。”
司马靳和王龁:“……”
你们怎么还演起来了?那我们以后叫君上什么?也叫先生?那多不好意思……
白起看向几位献头的赵国兵卒被安顿的方向。
他们得知朱襄到来后痛苦不已,白起让人领他们先离开了大帐,才询问司马靳之后的事。
他又默默看向君上。
所以君上,没有外人,你为何突然演了起来。
秦王给了他一个“你瞅啥”的眼神。
白起将想说的话咽下,道:“君上,你为何不以秦王的身份召见朱襄?”
秦王笑道:“寡人想看看,他面对你这个凶名远扬的武安君,会不会吓得说不出话。武安君,你可不要暴露了寡人的身份。”
白起再次腹诽,论名声,我这个武安君比起君上差远了。
白起突然感到一阵疲惫。
他经常在外打仗,没和君上长久相处过。现在他更佩服范相国了。范相国是如何能与君上相处自若?范相国的胆识机警果然都异于常人。
“遵令。”白起无奈答应。
墨家弟子回禀了秦兵已经放行的消息后,朱襄才继续沿着太行山麓出发。
山路崎岖,马车的车轮是木头,几乎没有减震措施。即使山麓被军队修建了一条能让马车行驶的车道,朱襄在马车中颠簸得头都晕了。每隔一阵子,他就会出来骑马透透气。
赵武灵王改革“胡服骑射”,不仅改了衣服,还从战车兵中挑选出一支骑兵。
如今没有马镫,但有缰绳和马鞍。赵国骑兵在战场上屡立奇功,各国都开始培养骑兵,其中以与西戎混居的秦国培养骑兵的速度最快。
赵武灵王培养骑兵之后,民间有条件的人也会在外出的时候穿胡服,骑马代步。朱襄成为蔺相如门客之后,就被蔺相如教会了骑马射箭。
朱襄射箭的准头和他舞剑的技术一样,让之后接手朱襄教育工作的荀况看一次就暴躁一次,但骑术勉勉强强还过得去。不过坐车虽颠簸,比骑马节省许多体力,所以朱襄还是大部分时间都待在马车里颠啊颠。
出来骑马时,朱襄将这一路景色尽收眼底。
太行山麓从战国初年起,就被魏、韩、赵争夺,战乱不休。秦国出兵上党已近三年,这里连续遭遇了三年的战乱,附近村庄更是残破不堪,荒草横生。
经过的车队惊得一只肥美的野兔从草丛中窜出,草叶摇晃,露出隐藏在荒草中的残破白骨。
一只不知是野狐还是野狗的动物从骨堆里钻出来,往车队探头探脑,如果不看它嘴里叼着的人骨,那摇头晃脑的模样显得憨态十足。
几只鸦鸟在空中盘旋,发出了嘶哑难听的声音。
邯郸附近的平民已经在愁每日的一顿饭又该煮些什么好,这里却四处可见能果腹的野物。
朱襄还眼尖的发现,一处已经垮了一半的房屋旁生长的野草,是未经采摘的菽苗。
在菽苗从中,有一具还带着残破布片的尸骨。尸骨已经被动物糟蹋地七零八落,唯有一只抓着残破簸箕的手骨十分醒目。
朱襄收回视线,让骏马自己慢悠悠地顺着队伍前行,自己抬头看向了天空。
天空中阴云密布,恐怕是要下一场秋雨了。
秋雨之后,泥水覆过尸骸,杂草蔓过坟头,或许这荒野看上去就没有这么可怖了。
“朱襄公,要下雨了,请回马车。”许明也抬头看了一眼天空,劝说道,“为了面见武安君,可不能生病。”
“好。”朱襄从善如流。
待他回到车厢后不到一刻钟,雨滴就大颗大颗地砸在了车厢顶部。风声呼啸如怒吼悲泣,雨声响亮如兵戈相交。
朱襄闭上双眼。
他已经踏上了长平之战的战场了。
到了百里石长城,秦军分出一队人帮赵人护送粮草。
朱襄原本担心赵人会和秦军起冲突。他绕着运粮队转了一圈,发现赵人对秦军居然没有多少愤怒憎恨表情,而是一脸的麻木。
同样,秦军对赵人也没有仇恨,没有轻视,没有什么负面的情绪。
他们也不可能有什么正面的情绪,只是板着脸做自己应该做的事。
秦国赵国刚打过仗,这一片战场上还裸露着不少秦人和赵人的尸骨。但秦兵和赵人都仿佛只当对方是陌生人,漠不关心的陌生人,连愤怒和悲伤未曾有。
朱襄有些不解。
他想了许久,待可以看到主帐的时候,才终于想明白了。
秦人和赵人在并非秦国也并非赵国的地方为国君打仗,赢也没有喜悦,输也生不出仇恨。
不,秦人恐怕还是有喜悦的。他们是主动进攻,有军功立,有田地分。
赵人莫名其妙插入了秦国和韩国的战争,莫名其妙就与秦军拼死,最后还被赵王放弃,要朱襄一个平民靠着贿赂赵王宠臣才能出使。他们或许比起仇恨,心中更多的是茫然麻木。
封建时代的兵卒哪有那么多荣誉感,他们都是被驱赶到战场上,不知道自己为何而战的“斗兽”。
朱襄在最后一段路上都是骑马。他整理了一下衣冠,从马上下来,一步一步走向主帐。
主帐门大开着,一个将领在门口等候着。
相和凑在朱襄耳边小声道:“那是白起副将司马靳。”
朱襄眼眸微动。
相和为何能认出秦军的将军?
他将疑惑埋在心底,在大帐前立定,对司马靳拱手:“庶民朱襄拜见司马将军。”
司马靳指着自己的鼻子憨笑:“你认识我?看来我也挺有名啊!”
朱襄:“?”
朱襄对司马靳如此奇特的回应十分疑惑。他怎么觉得,这个司马将军有点脑袋不太聪明的样子?
不过人不可貌相,白起的副将肯定不是蠢人。朱襄保持着恭敬道:“庶民曾听沿路秦军提起过将军。”
司马靳看了一眼朱襄身后的秦兵。
秦兵们疯狂摇头。
我不是,我没有,将军你别听他胡说!我们怎么可能会和赵人私自说话!
司马靳又看向朱襄身旁仿佛是侍从的人。
他看到了一个眼熟的人,眼皮子抽搐了一下。
这不是失踪了几年的秦墨钜子吗?怎么跑到赵人那里去了!不止钜子令在朱襄那,连钜子本人也在吗?!
相和看着司马靳这副表情,知道司马靳认出了自己。
他抬头瞥了司马靳一眼,又把头低下,继续保持着卑恭的模样。
司马靳见相和这小动作,猜到朱襄可能还不知道相和的身份。他道:“将军已经在内等着你。只有你一人能进去,怕吗?”
司马靳侧身让开一条道。
朱襄老老实实回答:“怕。”
说完,他将自己佩剑解下,递给了身后的相和。
司马靳听到朱襄的回答,愣了一会儿,等朱襄与他擦肩而过后才回过神。
他扫了赵国这群没有一个士子打扮的使臣们一眼,心里嘀咕“赵王是在侮辱我们吗”。然后他带着这群人去旁边的帐篷居住,顺便以告诉赵人秦国军营规矩的借口,把相和叫了出来。
相和出去的时候,许明也一同出去。
他们俩已经表明自己墨家和农家的身份,在这个没有任何士子的赵国使臣队伍中,他们二人就相当于朱襄的副手。对于他们二人同时与秦军将领见面,赵人没有怀疑。
待到了无人处后,司马靳才拍了一下相和的肩膀,道:“你这个墨家钜子怎么跑到赵国去了?”
相和板着脸道:“听闻朱襄公活人无数,我去看看。”
司马靳表情古怪:“一看就看了几年?你怎么不告知我们?我亲自带兵偷偷把他抢回来!”
许明忍不住了:“司马将军,这是你的言论,还秦王的意思?”
司马靳看了许明很久,才从脑海里挖出个名字:“农家许明,你也跑赵国……好吧,是跑朱襄家去了。朱襄真的这么厉害?”
许明淡然道:“我农家上下会以命保护朱襄公。”
“别紧张,我将军不是不讲理的人。只要朱襄不挥剑去砍我家将军,我家将军就不会伤他。”司马靳开了个玩笑,“本来将军想先召见你们询问情况后,再与朱襄见面。不过赵人得知朱襄到来后情绪十分激动,将军不好将朱襄晾到一边,只好让我来问你们打探情况了。”
许明和相和震惊道:“赵人得知朱襄公到来?赵人怎么会得知……难道是要扰乱赵人军心?”
司马靳笑道:“不,赵人已经降了。”
……
朱襄走进大帐,白起依靠在坐具上跪坐着,他身前一侧跪坐着一位似乎是幕僚的老者。
白起已经给朱襄准备好了坐具。
朱襄向白起行礼后,坦然跪坐下,与白起相对。
朱襄直视着这位名震天下的武安君的眼睛,问道:“赵军已经降了。”
白起正想着朱襄会说什么来阻止他斩杀赵军。朱襄话一说出口,他惊愕地看着朱襄,不住打量这个年轻人。
见白起没说话,朱襄继续道:“听闻赵军被围。以长平附近地形和秦、赵两方兵力,若秦军要包围赵军,只能在丹水北方的河谷地带。现在秦军的主帐却在百里石长城下,这说明赵军已经降了。从这里再往南去,就是已经投降的赵军军营。”
白起直起身体,不住打量朱襄。
他故意急匆匆把主帐搬到这里来,就是不想让朱襄路过能看到赵军的地方,隐瞒赵军已经投降的事。
如果朱襄知道赵军投降,那他在这场谈判中就会进入劣势,这不利于君上看出朱襄的真实才华。
“你知兵?”白起问道。
朱襄摇头:“我只能在舆图上谈兵,不算知兵,更不能掌兵。”
白起道:“你能一眼根据长平地势推测出战况,已经比赵括强。”
朱襄再次摇头:“赵括掌兵恐怕比我强。慈不掌兵,我就算知道该如何取得胜利,也不一定有那个坚韧的心智,命令手下的将士兵卒去送死。”
白起表情不变,秦王的嘴角抽搐了一下。
他怎么觉得,朱襄是在骂白起残忍,为了胜利让王龁当诱饵呢?不过朱襄就算能推测出赵军已经投降,也不应该知道战场的细节。
白起问道:“你能否猜出我如何引赵军入山谷?”
朱襄想了想,道:“虽说赵括没有实际掌兵的经验,但熟知兵法,不会不知道河谷容易遭遇伏兵。他若出兵,定是有不可放弃的诱饵。或许武安君是让原本的秦军主将王龁,领着接近至少三四成的秦军,再用树枝或者锣鼓造出巨大声势,让赵括以为进入河谷的是秦军主将王龁率领的秦军主力。”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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