作者:木兰竹
秦王放在腿上的手抓了一下下袍的布料。
他在心里质问子楚,这就是你说的朱襄只擅长种田?!
哦,孙儿说的不是朱襄只擅长种田,是除了种田,做其他事都会倒在因别人嫉妒而起的阴谋诡计上。
白起沉默了许久,又问道:“你看到秦军主帅亲自拔营,难道不会去追击?”
朱襄的语气中带了一丝淡淡的嘲讽:“武安君虽不在战场,又不是不在人世了。即使没有打探到武安君来到战场的消息,但秦军主将亲自去了一个容易被包围的地方,我肯定会想到,除了武安君,谁还能让他当诱饵。”
白起道:“有可能不是诱饵,而是秦军无法攻破赵军阵地,兵行险招从北方绕行到赵军营地后方。”
这下轮到朱襄沉默了。
他咬牙切齿地问道:“难道我猜对了?王将军率兵进入河谷,赵括觉得秦军是傻子故意送菜,于是命令全军追击?”
白起慢悠悠道:“我命秦军且战且败且退,赵军一路高歌猛进。”
朱襄深呼吸了几下,压下了心中的愤怒和悲伤:“愚不可及!”
赵括论兵时头头是道,怎么上了战场,就犯下这么低级的错误?这水准比起他论兵的时候差远了啊!他怎么就能以为有过许多战绩的秦国宿将王龁,居然能愚蠢到自己钻进死地?!
白起同意:“确实愚不可及。不过他居然全军出击,倒给我添了不少麻烦。”
朱襄表情古怪:“围住了吃不下,只能等援兵?”
白起叹气:“你确实知兵。掌兵可以练,你可以尝试一下。”
朱襄:“……”被武安君夸奖了,我是不是该插一会儿腰?
朱襄收起心中的怪话,问道:“以我的推断,赵军应该还能支撑,赵括不会投降。而且他若投降,他留在邯郸的族人肯定全部会被处死。赵军怎么会降了?”
白起道:“你再猜?”
朱襄:“?”
如果不是看白起的表情十分严肃正经,他都以为白起在逗自己玩了!
朱襄道:“猜不出来。”
白起点头:“还是有你猜不到的事。你要来换战俘,准备了何种说辞?”
朱襄从怀里掏出一叠折好的纸,跪着往前走了两步,双手呈上:“我想说的都在纸上。”
白起毫不畏惧朱襄会刺杀他,坦然接过纸,一边展开一边道:“何为纸?”
朱襄道:“用草木制作而成,能书写文字的东西。武安君看了就知道了。”
白起看着纸上工整的字迹,道:“原来如此。纸比竹简木简更易书写和储藏。”
秦王的手摊开又抓紧,桌子下的下袍都抓皱了。
什么纸?寡人怎么没听子楚说过!
白起看完内容之后,将纸递给已经快坐不住的秦王:“先生,你是文人,比我更懂这些。”
秦王赶紧接过纸,把纸正面反面反复摩挲了一下,抬头道:“这纸是否难制作?”
朱襄道:“难也不难。我已经将造纸术交予墨家的相和,公可向他询问。”
秦王激动道:“你知道这造纸术有多重要吗?你就这样把它交给秦国?!”
朱襄点头:“造纸术也是我请求秦国不要阬杀赵国降卒的条件之一。算是定金?”
秦王干咳了一声,装出平静的模样:“赵人已降,我秦国怎么会阬杀降卒?”
朱襄道:“秦军自己都要断粮了。秦国也因为连年征战误了农事。秦国不杀赵人,是将赵人当奴隶送回秦国,饿死秦人供养赵人?还是将赵人送回赵国,等赵国再用这支老兵组织军队?”
秦王有些无语:“朱襄,你究竟是来请求秦国放过赵军降卒,还是让秦国杀了他们?”
朱襄深深叹了口气,道:“我所说的是秦国目前面临的困难,是实际存在的事,所以我不会报侥幸心理,以为秦国会留赵军降卒一命。在武安君眼中,秦国和秦人才是第一位,什么名声,都是次要。”
秦王看了白起一眼,道:“武安君确实如此。没错,武安君就是要杀降卒,你凭着这一张纸,就能说服武安君?”
武安君白起:“?”
我们刚才不还说不杀了吗?行,你是君上,你说了算。你说我要杀,那就是我要杀。
白起颔首,认了这口锅。
朱襄道:“公请看看纸上写的字。”
他疑惑,这人究竟是谁,居然得白起如此敬重,还尊称为先生?难道是秦军的监军?
秦王这才意识到自己还没看朱襄写了什么,赶紧低头看字。
朱襄所写的内容,和他出使前与蔺相如、廉颇、荀况等长辈所说的内容差不多。
赵军砍了赵括的脑袋主动投降,秦王本就很难再不要脸地杀掉这群降卒。朱襄这张纸上写的内容,给了秦王一个宽广的台阶,可以舒舒服服拾级而下。
秦王表情缓和:“你真的能在三月之内种出能供秦军和赵军都能吃饱的军粮?是你那个土豆?”
朱襄不意外秦人已经知道土豆,道:“是。”
秦王感慨:“如果在各地都种上土豆,岂不是世上不会有饥饿的人了?”
朱襄摇头:“土豆极费地力,且有劣化风险,以如今种植技术,无法久种,只能用于救荒。”
他将土豆优劣一一道来,并详细解说了如何种植土豆。
秦王和白起皆听得十分认真。
大帐外,守卫的秦军都忍不住后退了几步,把耳朵竖了起来。
当朱襄简略说完时,白起站起身,亲自为朱襄倒了一盏水,道:“朱襄,你名不虚传。”
朱襄喝了一点水润喉咙,这水居然还是温热的。
“我拿得出手的本事,就只有种田了。”朱襄道,“除了土豆,我还带了一些小麦的良种,以及我种田的心得,都献给秦国。”
白起这么冷漠的人,眼底都忍不住浮现出一丝无奈。
公子子楚曾说,朱襄有王佐之才,没有王佐之智,真是了解朱襄。
哪有这样的使臣,把自己这一方的底牌一一掀开,直接对敌人开诚布公?
朱襄比白起想象中的还傻。他又拿出一卷兽皮,道:“这是赵王要先给秦国的城池。不过武安君别抱希望,赵王就是嘴里随便说说,之后肯定会反悔。”
白起看向秦王。
秦王看向白起。
君臣二人表情夹杂着无语无奈和……些许慈祥,都不知道该说什么。
这个傻孩子,他当什么使臣啊,他就是出去买东西都会被奸商坑吧?!
朱襄看着这两人的表情,就知道他们在心里说自己傻。
朱襄正色道:“武安君是否认为我很傻,什么都说出来?”
白起和秦王:“……”你难道不傻?
朱襄道:“这些只是我的诚意,是希求秦国放弃阬杀赵国降卒的定金。若没有这些定金,我一介庶民,如何让武安君相信我?”
白起道:“只是定金?”
朱襄点头:“最重要的不是这些。”
他看了白起和这位老先生的眼神交流,猜到了一件事,一件让他很高兴的事。
他跪着转向,朝着老先生叩拜:“庶民朱襄拜见秦王。”
秦王:“……?!”
白起:“……他不是君上。”
秦王给了白起一个难以言喻的表情。他发现了,白起真的很不会骗人。
秦王整了整衣襟,道:“请起。你如何猜到寡人的身份?”
朱襄松了一口气。他赌对了。
他直起身体道:“秦国国内已经没有能支援武安君的将领,也不应该有富余的老卒。能率领新兵迅速支援武安君,这样的威望,只有秦王能有了。所以我猜测,秦王亲自来到了战场。我又看武安君和秦王的相处,能让武安君如此尊重的老者,除了秦王,就只剩下范相国了。”
秦王笑道:“那为何不是范相国?”
朱襄道:“范相国对武安侯不满,与武安侯不会如此亲昵。”
白起眉头微蹙。
秦王表情略有些惊讶:“先生对白起不满?怎会?难道你是要挑拨离间?”
朱襄见两人这表情,心中胜率又高了一层。
他道:“不是挑拨离间。”
他接下来的话,却不是继续说范相国和白起,而是问道:“秦王,你有一统天下的心,让明月所照耀的皆是秦人窗台吗?”
秦王严肃道:“当然!”
朱襄道:“秦王有让天下国土尽为秦土的雄心,那有让天下黎民皆为秦民的雄心吗?”
秦王深深看了朱襄一眼,道:“这有何不同?”
朱襄道:“当然不同!如果天下黎民皆为秦国子民,那么秦王就要思考,如何在一统天下的过程中,也让其他国家的黎民逐渐向往秦国,安心成为秦国的黎民,不被六国旧贵族煽动反叛!秦王做好了准备吗?不,秦王没有,秦国上下都没有。”
“统一天下不只是攻城略地,更是要统一思想。如今秦国高层外来客卿比关东的人多许多,秦王有想过,他们会助秦国攻城略地,但真的愿意让秦国攻灭他国吗?!”
秦王大怒:“你是想说范先生不是真心辅佐寡人?!”
朱襄摇头:“范相国自然是真心。但他经历过背叛,对秦王十分看重。这看重不仅仅是权力的看重,更是希望自己在秦王心中的地位永远是第一。武安君立下滔天功劳,即便他与范相国一内一外,本不应该有冲突。但其他六国会不会派人对范相国进谗言,身为秦人的白起立下了这么大的功劳,在秦王心中的地位迟早会比你这个魏人高?”
白起:“……”他总觉得这挑拨离间的话有点奇怪。
秦王没觉得哪里奇怪,他皱眉沉思:“先生还会担心这个?”
朱襄道:“范相国曾经经历的磨难,秦王比谁都了解得更清楚。所以秦王也应该明白,在范相国心中,身为伯乐的秦王你的分量有多大。”
秦王叹气:“这倒是。”
白起:“……”等等,君上,你居然就这么被说服了?!
朱襄虽然奇怪秦王居然如此好说话,和蔺公口中飞扬跋扈的秦王完全不一样,仍旧继续道:“我以范相国为例子,只是告诉秦王,秦国还没有做好统一六国的准备。这准备不是兵锋,而是人心,是秦国朝堂上的人心。他们虽然身在秦国的土地上,但并没有成为秦人,没有将秦国的利益放在首位。”
朱襄问道:“我想,武安君肯定想趁着长平大胜,兵锋直指邯郸,再次重现让楚国迁都的战果?”
白起承认:“没错。”
朱襄道:“现在赵国上下一片混乱,确实是秦军攻打邯郸的好时机。错过这个时机,赵国不仅能休养生息,以长平之战激起国内兵卒仇恨,让赵军士气高涨。赵国还有足够的时间去请求其他五国救援。”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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