作者:怡然
“小姐,哪有自己夸自己的?”
“娘若在,她会夸我的;如今她不在了,她夸我的那份,我不得自个补上去……”
那一瞬间。
天地安静极了,什么声音都没有。
陆时感觉自己沉浮在一叶小舟上,四面都是水,他一个人,看不到前路,亦没有归途。
这世上怎么会有这样一种人,不仅有爹疼,还有娘爱?
一种发自内心的嫉妒和恨意涌上来。
凭什么呢?他问。
凭什么有人在天上,有人在阴间?
陆时突然不想走了,救下他的既然是唐家,唐家都没有赶,他为什么要走?
他又回到了那间斋房,直挺挺的躺下去。
很快,小和尚口中的“师叔”来了,替他把了脉,施了针,然后骂骂咧咧,吹灯离开。
黑夜中,陆时睁开眼睛,感觉到了一种前所未有的委屈。
这种委屈没有在他被吊到梁上的时候出现;
没有在他小小年纪扛石头的时候出现;
没有在母亲用棒槌打他的时候出现;
它出现在此刻,此刻,此地,在听过那个稚嫩的声音说“娘会夸我的”的之后。
娘,会,夸,我,的。
二十二岁的陆时,不由地潸然泪下。
……
再醒来,已是两天后。
床边坐着个小和尚,翘着二郎腿,见他醒来,小和尚长松口气,“你终于醒了。”
陆时看着他,不说话。
“唐老爷有句话,让我转达你,你若是要寻份工,可到京城去,唐家正缺个养马的小厮;
你若是想读书,唐家有个后院,可供书生住宿,说是还有一间空房。”
小和尚站起来,指了指桌上的一张纸。
“地址就在这里,你收拾收拾赶紧走,这斋房从明儿起,有客来,留你不得。”
见陆时依旧不说话,小和尚转身就走,到了庭院,冲等在外头的人冷笑道:
“听见没有,救他一命,守他几日,连声谢字都没有,白眼狼一个。”
“莫非是个哑巴?”
“哎,到头来竹篮打水一场空,真他娘的晦气。我呸!”
陆时听到这里,嘴角弯了一弯。
那小姐果然一两银子没给,倒真是做得出来。
他穿好衣裳,把纸折起来往怀里随意一塞,到外头用井水洗漱后,厚着脸皮去禅房要了点吃的。
吃完又跑大雄宝殿,趁人不注意,拿了几样能填饱肚子的贡品,直奔四九城。
他走了一天一夜,终于站到了四九城高耸入云的城墙下。
那一刻,他没有半点惊喜。
两年时间,他像个孤魂野鬼似的在赶路,时间太久了,已经麻木了,心里甚至想,这城墙与金陵府的相比,也不过如此。
进了城门,陆时找了个临街的店铺,找掌柜打听唐老爷。
他已经打算好了,先到唐家养马,等存点银子再去考功名。
这一打听,陆时才知道救下他的唐老爷,竟然是当今太子的老师,一代大儒唐岐令。
怪不得能让静安寺的住持都拍马屁。
但又怎样?
陆时心中冷笑。
这世上太多沽名钓誉的人,陆府大爷在外头也人模人样,背地里,不也像条狗一样日天日地?
陆时找到了唐家,说明来意,很快便谋得一份养马的差事。
他有个顶头上司叫三胖。
三胖是个老鳏夫,无儿无女,人没什么毛病,就是喜欢喝几口小酒,喝多了就闷头大睡,呼噜打得震天响,屋顶都能掀翻了。
陆时和他睡一间房。
三胖呼噜的时候,他就掏出枕头下的书,开始温书。
第384章 初见
喂了几天马,陆时终于摸清了唐家的主要成员,主子就唐老爷和唐小姐父女二人。
下人很多,最重要的有两人。
一人叫唐晋,是唐家总管,也是唐岐令的心腹。
另一人叫林壁,是个刚刚满十五的小姑娘。
林壁是由过世的唐夫人亲自调教,负责内宅事宜。
两人一个主内,一个主外,把唐家打理的井井有条。
而他和唐老爷之所以有缘,是父女二人扶唐夫人的灵柩回乡,返回京城途中,被静安寺的方丈半路拦下。
陆时心里在犹豫一件事:要不要当面给唐家老爷道个谢?
救命之恩,收留之恩,按理应该;
但巴巴的凑上去,会不会让唐老爷觉得,自己有所图?
想来想去,陆时没有凑上去。
他不是能说会道的性子,把马养好了,干活不偷懒比说一万句谢都强。
有一日,马厩里多了匹枣红色的小马。
三胖叮嘱他。
“这马是太子专程从西域弄来的,送给咱们家小姐的,刚到府里,怕水土不服,这一个月你就住马厩,小心照看着些。”
陆时点点头,心说只要避开你老人家的呼噜,别说一个月,就是一年,我也愿意睡马厩。
入夜,陆时正缩在被子里看书呢,忽的听到远处有动静,他赶紧吹口气,把油灯吹灭了。
静寂中。
有人拎着灯笼走进来,一匹马一匹马的照过去,照到那匹枣红马时,那人轻轻叹了一口气。
“我该拿你怎么办呢?”
陆时惊了一跳,是静安寺里那个稚嫩的声音。
“还回去吧,他一片好心;不还回去吧,这东西又太过贵重。哎,愁得我脑仁儿疼,要不……把你养肥了吃吧。”
陆时眉头皱起。
听三胖说,这马值五百金,养肥了吃?
这唐家大小姐好大的胃口。
“吃之前,先给你起个名字,起什么好呢?算了,不费这个心思了,就叫你脑仁儿。”
半晌,她又轻轻叹出一口气。
“脑仁儿啊,你瞅瞅现在这形势,真不该来我们华国,你啊,就该在西边儿逍遥快活,咱华国的水深着呢,小心把你给淹死。”
说罢,她又静静站一会,才拎着个灯笼离去。
陆时慢慢走出马厩。
如水的月色下,女孩儿一步一步走远,夜风吹落了斗篷,一头青丝披散下来。
原来,唐家大小姐,还是个小孩子。
陆时唇弯起的同时,忽的,眼中惊云翻涌。
一个孩子,怎么能说出“水深,淹死”这种话?
一个孩子,又如何能看出静安寺里的其一、其二、其三……
……
三日后,天上飘起鹅毛大雪。
入夜,那女孩又来了。
他依旧吹灭油灯,躲在暗处。
女孩摸了会“脑仁儿”,又开始叹气。
“今儿有媒人上门给爹说亲,听说那家的小姐温良贤德,还读过几本书。
可我不想爹娶她进门,她一进门,爹就会把娘忘了。可林壁说,没有嫡母教养的小姐,是嫁不到好人家的。
这话,谁听谁傻,没有娘,我还有爹呢。
再说了,为什么要嫁人啊,那些人书读得还没我好呢!
脑仁儿你要乖乖的,别生病,过几天我再来看你。”
脚步声远,陆时走出来。
心说唐大小姐也挺自私,唐家连个后都没有,你让你爹再娶一房,又如何?