作者:七月犁
温和的眼微眯,他唇轻抿。淑喜儿,你可知在黎家没了的那一天,我就后悔了。只覆水难收,我已别?无?选择。过去二十年里,我忙着的同时也在用力地遗忘,遗忘掉你遗忘掉你与黎冉升琴瑟和谐的一幕幕。
戚宁恕抬起右手,指拨开折着的纸张。纸上画着一男子,眉眼温温唇角隐隐带笑?,正是他。曾家那个曾卓昌,确有点能耐,可惜已经死了。
凝目观着自己的像,他说不清此刻的心情。绝煞楼没了,黎家灭门的真相?也大白于天下。一切恍若在瞬间回到?了二十年前。他以为已经被遗忘掉的那些点点滴滴,全部历历在目,无?比清晰、生动。
只现实又?在告诉他,这不是一场梦。他如今…除了石耀山,一无?所有。
身后传来轻微的脚步,戚宁恕指动将画像一点一点地纳入掌心,运力一握,张开手。风带走粉末,飞往远方。
“大人…”东明生提着盏灯慢慢走近:“您怎么来了这?”
“老师。”戚宁恕回身拱手:“学生睡不着,让您担心了。”
东明生快步上前,扶起他:“大人总是这么多礼。”
直起身,戚宁恕接过灯:“您不止是我的老师,还是雪娘的父亲,我的岳丈。我以为待您如父并无?错。”
听他提起雪娘,东明生不由叹了声:“照黎上的手段,雪娘母子三人应是凶多吉少。”
眼中沉痛,戚宁恕转过身面?向大海:“我该早点接他们过来的。”
一阵沉默,东明生缓了心绪愁眉却难展:“现在老夫只望你父亲莫多留恋,能顺利撤离蒙都地界,平安抵达逸林。”
怕是难,他有细研过黎上的几次出手。黎上既然敢带着妻女亲赴风舵城,那就是一切尽在掌握中。戚宁恕很肯定,黎上不会放过他父亲。
第121章
“此回?事离结束还远。”东明生跨步上前, 站到宁恕身侧:“我们?继续存粮,至少要存够两年吃喝。马上便入腊月了,今年蒙人那不?会有?动, 但年后…您在阵前待过, 该清楚石耀山当下的处境。”
戚宁恕敛目:“年前再送些好手出去,关键时候可以?里应外合。”
“大?人心里有数就好。”东明生还有?一担心:“蒙玉灵那?”
那个女人…戚宁恕轻眨了下眼:“我跟她应该不?会有?机会再见了。”
“也不?知黎上、辛珊思是否有?意,他们?在风舵城当众揭黎家灭门事时竟没提及蒙玉灵?”东明生想不?通:“照理, 不?该的。”
“很正常。”戚宁恕道:“蒙玉灵姓蒙,皇家脸面哪是两个草民能肆意踩踏的。对?付蒙玉灵, 他们?当然不?会像对?付戚家那般。”
东明生恍悟:“蒙曜。”
“没有?了沁风楼、阴南山,和戚家的襄助…”戚宁恕勾唇:“蒙玉灵就靠她布在蒙都的那点人,哪里会是蒙曜的对?手?再者,坐在龙椅上那位,肚量也不?大?, 被个妇道人家骗了这么些年,能心平气和?”无可置疑, 蒙玉灵非死难离蒙都。
东明生认同?:“五里、余二还在她手上。”
对?此,戚宁恕也很无奈:“她把人藏在哪,我不?是很清楚。不?过借着要给穆坤拔毒的事,我已经?送了查山查水进了公主府。公主府里还有?我爹的人,几?人联合查出五里、余二在哪应不?是难事。”
“那个秦清遥您打算怎么处置?”东明生手背到后,眼里带笑。一个花船上长大?的小倌儿, 鬼主意是真不?少, 不?但勾得蒙玉灵神?魂颠倒, 还将?公主府里潜着的暗子拔除九成。若非此人, 他们?怎可能到现?在还拿不?到百汇丸?
戚宁恕轻语:“蒙玉灵很喜欢他,那就让他死生都一直陪着她吧。”抬手张开五指, 感受着凉意从指缝间穿行,“风大?了…”收回?手,“我们?回?去。”
“好。”东明生侧身:“大?人请。”
崇州那头,夜半也起风了,呼呼地吹,天亮了还不?歇。辛珊思一家三口今个起得晚。黎上在伺候完媳妇孩子后,端着一盆衣裳到井台边洗。厨房里热气腾腾,他闻着香味想起自家还有?几?头猪在老屯长家的猪圈里,扭头冲拿着斧头在劈柴的尺剑说:“今天咱们?杀猪。”
尺剑呆了下立马应道:“成,我这点柴劈完就叫上姜程去老屯长家逮猪。”
还真的是想一出是一出,厨房里听着话的洪老太,笑着跟亲家说:“一会你别动手,让他们?年轻人来。”
“听您的,我在旁看着。”李阿婆从罐子里拿了十个鸡蛋出来。
坐在灶膛后烧火的薛冰寕,有?点期待:“中午吃杀猪饭。”
满绣一脚跨进门:“好香啊!”
“华勤呢?”李阿婆把十个鸡蛋打进亲家老姐姐的面盆里。
“别说了…”满绣揭了锅盖,拿勺子搅一搅锅里的粥:“兄弟几?个起来刷牙洗脸后,就凑到一块嘀嘀咕咕,然后找了七八块板叮叮咚咚地一通敲,拼成一块得有?半丈宽的大?面板,还给面板做了栏框。我原以?为他们?是想弄张桌子,不?料华立铲了几?铲干净的土倒在面板上。我出门来这的时候,几?个围着那面板玩泥巴呢。”
“应该不?是单纯地玩泥巴。”薛冰寕抽了烧火棍到灶膛下压了压柴灰:“他们?肯定?在想怎么铺排盛冉山那块地。”
“所以?我也不?去打搅他们?。”满绣把锅盖盖上,揭了小锅:“我来烙饼。”
“行,你烙饼好吃。”洪老太把面盆端给她:“我去后院看看明丽她们?菜收拾完了没?”
后院,洪稼昇领着两弟弟砍白菜,叶明丽妯娌四个把白菜往菜窖里搬。
砍完一排,洪稼润直起腰身,仰头望了眼阴沉的天:“这天还是要下雪。”
“下吧。”洪稼隆走到最后一排菜那:“年前也没什?么事了。”
正房西屋,风笑从亲家老太爷手里接过装满地契、房契的小盒子:“您放心,我这一定?给您处理好,价绝不?低于市面上。”
“我没什?么不?放心的。”洪南枫也不?瞎,昨个清点,几?万两的财帛,黎上都没拿正眼瞧。他估摸着他们?洪家这点子东西,还不?及小尺子的身家。
黎上晾好衣裳、尿布回?到东屋,就见珊思正沉着脸瞪歪在怀里的小东西。小东西则一动不?动。
“怎么了?”
“刚吃奶的时候,她咬了我一口。”辛珊思看小丫头瘪下嘴去要哭,忿忿道:“不?许哭,我还疼呢。”
“她是不?是长牙了?”黎上走到炕边。
辛珊思更气:“我也想看看她是不?是长牙了,可她把嘴闭得紧紧的。”
“给爹瞧瞧。”黎上伸手抱过可怜兮兮的小东西,轻捏她的小下巴。黎久久不?配合,两只小肉爪推她爹的大?手。
黎大?夫也不?顶用?啊,辛珊思下炕:“等着,我去端杯水来。”
看见碗了,黎久久小嘴就开始嚅动了。当碗送到她嘴边,她立马松开了口。黎上趁机掐住她的下巴,凑近往里看。辛珊思头挤在边上,见到一小白点,立时兴奋地道:“顶出来了顶出来了。”
在闺女颊上碰了一下,黎上松开她的小下巴,将?小人儿竖抱起:“你长牙了也不?能咬你娘,一会爹给你做个磨牙棒。”
黎久久还惦记着碗,哪里顾得上跟她爹说话。
“给你喝一口。”辛珊思将?碗杵到她嘴上。小姑娘也不?管是什?么,咕噜咕噜先来两口。
黎上看向珊思:“很疼吗?”
“什?么?”没头没尾的,辛珊思有?点不?解。
“黎久久咬的。”
这个啊,辛珊思摇头:“不?疼了。”
尝出水没味了,黎久久抿嘴仰起小脑袋手推碗,眼对?上了她爹。黎上冷脸,警告到:“黎久久,不?可以?咬你娘知不?知道?”
“呀…”黎久久小舌头扫着她那颗小白牙。辛珊思看着他父女两唱大?戏。
“再有?下回?,爹就跟你娘商议给你断奶。”黎上很严肃,一手将?小肥丫稳住一手合上她张着的小嘴:“别跟我嬉皮笑脸,你得把我的话记心里。”
黎久久愣愣地看着她爹,小眉头渐凝起。
“听没听到?”黎上问完,亲动手让黎久久点了下小脑袋:“很好,那我们?就这样说好了,你以?后不?可以?再咬你娘。”
这唱的是独角戏吧?辛珊思乐不?可支,将?黎久久没喝完的水送到黎大?夫嘴边:“赶紧润润口。”
“多谢娘子。”黎上美美地就着媳妇的手,把碗里的水喝完了。
吃完早饭,厨房大?小锅里都倒满水,开始烧。几?只炉子,也不?得闲着。尺剑和姜程一个抓耳朵一个抓腿,将?一头放了血的猪扔到大?长盆里。
“这猪没两百斤也有?一百八。”李阿婆不?用?上手摸,单看就知猪膘漂亮。
“老屯长特地找了大?秤来称了下,一百九十五斤,秤杆高高的。”尺剑拿了磨刀石出来,把几?把刀磨一下。
外头热闹,黎久久在屋里炕榻上待不?住了。凡清把拨浪鼓塞她手里,都拉不?回?她的神?。辛珊思无法,抱她出去望望。
几?个壮丁,没费多大?工夫便把一头猪收拾得干干净净。一大?挂板油,称了一下,就被满绣拿去了厨房切一切,洗两水下锅了。
油香飘满院,黎久久口水泛滥成灾。李阿婆给凡清用?糖拌了一小碗油渣子,她眼泪巴巴地盯着,嘴里呜呜囔囔。凡清知道她还不?能食大?油便想避一避她,可她不?给。
“差不?多时候煮饭了。”梁凝盈看不?下去了:“我来烧火,饭锅里多加两碗水,给久久熬碗米粥油喝。”
“黎久久这性子到底随了谁?”辛珊思怀疑的目光,投向了在打磨磨牙棒的黎大?夫:“自己吃不?着,还不?允许人家躲着她吃。”
黎上弯唇:“我也看不?透她。”
中午,一大?家子就吃上了杀猪菜。饭后,锅碗还没刷好,天落起细雨,没多大?会便下起雪沙。
家里家外拾掇清爽了,黎上站在堂屋檐下。辛珊思哄睡了黎久久,掀帘走出:“不?歇会儿?”
“昨夜我睡得很好。”黎上返身,拉住她的手。
辛珊思来到他身侧,一手伸出,几?粒雪沙落在掌上。她大?概知道黎大?夫在想什?么:“清晨该到蒙都了。”
“应该早就到了。”黎上凝目:“姚家的人一直在盯着戚家大?宅,再有?图八图六…戚赟跑不?了。”
他虽说得肯定?,但语调里却透着点不?放心。辛珊思指插进黎大?夫的指缝,与他十指相扣:“这不?像你。”
黎上自嘲笑之:“是有?点不?像。”
转头看向他,辛珊思扣紧手:“你担心清晨会去杀戚赟。”
沉默稍稍,黎上只道:“戚赟身边高手不?会少。”
“清晨心脉脆弱,他行事上应不?会冲动。”辛珊思安慰。
黎上也这样想:“但愿吧。”脑中是那副与自己似极的眉眼,那眉眼间少情绪。可不?知为何,他从中看不?到平静。
“安心等几?天,一界楼那有?消息肯定?会递过来。”
雪沙飘到傍晚,逐渐转变成鹅毛大?雪,不?停歇地下了两天。等路道上雪融化尽,已入腊月。
腊月初六,黎上亲自到大?石集买了两条鱼回?来,杀好洗干净。辛珊思亲自下厨熬了鱼汤,给黎久久开荤。黎久久用?了半碗鱼汤一大?块鱼肚上肉,口腹得到满足,那见谁都给个好脸。
蒙曜来时,没进门就听到咯咯笑,声奶奶嫩嫩的,不?像凡清发出的。果然,门帘掀起他就看到一张咧着嘴露着无齿牙床的小胖脸。眼神?对?上,小胖脸立马咯咯两声,欢迎他。
“来有?事儿?”辛珊思一手箍着开了荤一身劲儿的黎久久。
蒙曜将?提着的药包递给风笑:“过来看看凡清小师叔,我要回?蒙都了。”
盘坐在炕榻上的凡清看了眼药包,竖手道:“多谢师侄惦念,凡清一切都好。”
“您好就好。”蒙曜扭头望向在翻药典的黎上:“五日前,一个乞丐在方林巷子里发现?了戚赟。”
心一紧,黎上抬眼:“他死在方林巷子?”
嗯了一声,蒙曜道:“还死的很惨。他身上衣穿得非常齐整,可衣下皮肉却是缝缝补补。经?官衙查验,戚赟死前被人撕下两百一十三块肉。那些肉又当他活着的时候,被一针针缝回?了原处。他全身的骨头,像遭虫蚁啃噬过,布满了针孔大?小的洞。乞丐发现?他时,他跪在地上。”
骨头上布满针眼大?小的洞?黎上想到一人,红蝎娘子荣月。荣月喜大?红,二十一岁就凭一双蝎尾刺扬名。她所使的蝎尾刺,铜制,长七寸,一头尖,不?似峨眉刺。此人不?擅医病却醉心医药,最喜制一些稀奇古怪的毒。
二十五年前,荣月的丈夫与他最小的徒弟项红玥丧在彭三城花庭湖上的一艘船里。两人不?止骨头上布满小孔,连身上的肉也是。那不?久后,荣月就削发隐退江湖。
“你回?蒙都跟戚赟有?关?”辛珊思问。