作者:七月犁
那辛珊思又不懂了:“你既不信他,又怎么能断言他不是灭你家门的?人?”
“因为?泰顺四年八月,阎丰里在追杀瓷西娘子房铃。房铃是魏舫的?童养媳,只魏舫因着自?身的?矮小?,一直拖着未娶,在双亲去?世后,认了房铃做妹妹,将她?许了户人家。”
“阎丰里为?什么要杀房铃?”
“房铃喜瓷,也会烧瓷,别号瓷西,亦称瓷戏。她?喜欢在瓷上?刻画小?戏,对外?卖的?都是刻了和乐、喜庆场景的?瓷,但收在地窖里的?那些就不一样了。她?把被她?杀了的?那些人的?死状,刻在了白瓷上?…满满一柜子。”
这是什么鬼癖好?辛珊思问?:“她?杀的?都是什么人?”
“全都是对儿?媳妇非常慈善的?婆母。”黎上?道:“泰顺四年八月十八,阎丰里杀房铃于石云山。两个时辰后,方阔赶至。石云山距坦州一千八百里,所以我家遭灭门时,方阔不可能在坦州,除非给房铃收尸的?人…不是方阔。”
算算时日,辛珊思心头?一动:“阎丰里什么时候死的??”
“十一月二十九,那年冬至。”
“那不就是房铃被杀后没多久吗?”
“方阔给房铃收尸时,阎丰里就在。方阔自?己说的?,房铃罪有应得。”
“既然罪有应得,他从百里山追去?石云山干什么,就为?了给房铃收尸?”
“大概是想劝房铃放下屠刀,皈依佛门吧。”
辛珊思切一声,讽刺道:“佛门什么时候成魔头?的?避风港了?那魏舫呢,他应该不怂吧,不然也占不了你家宅地?”
“魏舫要真有纠集百鬼的?本?事,房铃成亲后在夫家就不会受尽婆母罪了。”
辛珊思想想…也是。魏舫若能耐,应不会放房铃另嫁。正静默时,车厢里突传来“呜…”,两口子不由?一激灵,均转头?看窝篮。
“久久…”黎上?柔声。
辛珊思两手撑辕座,退进车厢:“来了来了。”到窝篮边,见小?人儿?眼泪珠子已经溢出眼角了,立马摸向尿垫,热乎乎。赶紧开藤篮取块干净的?尿布,给她?换上?。
睡饱了的?黎久久,一舒坦了便不再闹了,喝上?几口奶,那就更美了,小?脚丫子一扣一松。车厢外?行客说笑,她?嘴一顿…细听,小?样子很专注。等?听不到了,继续吮吸。
“你听得懂吗?”辛珊思摸摸小?东西背后的?汗,拿了蒲扇过来轻轻扇风。
又跑了近一个时辰,他们到了犀角亭。犀角亭过去?半里路,就有个茶寮。茶寮的?篷布下摆了六张桌,只一张坐了客。黎上?赶驴往阴凉处,风笑随在后。
一个年纪不大腿有些跛的?男子迎上?来,并?招呼自?家娃子扯草来喂驴、牛:“几位客官,快到蓬下坐着歇歇脚。”
黎上?跳下辕座,接了十分精神的?闺女,看着珊思下车了,才转身往篷布下。坐在靠西边角那桌的?三人,一口一咬地吃着面。尺剑拎上?昨个做的?包子,带上?一布兜要洗的?桃,一边走一边冲朝他望来的?久久挤眉。
“哈…”黎久久不经逗,高兴地小?肉爪子一把刀向脸,被她?爹一指拦下、
他们一坐定,一个妇人拎了茶壶出来:“几位客官来点什么,咱们铺里有面有饭还有饺子,汤水都是今早杀的?鸡炖的?。”
黎上?看向珊思:“要鸡汤吗?”
“可以。老板,你这饺子有什么馅儿?的??”辛珊思问?。
“猪肉大葱,白菜油渣,韭菜鸡蛋。”
“白菜油渣跟猪肉大葱各来一份。”说完,辛珊思看向其他四位:“你们吃什么自?己点。”
尺剑要了鸡汤面,就去?洗桃了。陆爻今天很深沉,不似往日那般总面目含笑,点了饭和卤鸡腿,抬眼看对角那三人。自?打他下驴车,就一直留意着,那三人的?眼始终盯着面碗,没瞟过瞅过他们一眼。
黎久久躺在她?爹的?臂弯处,很自?在,小?手紧紧抓着她?爹的?一根指头?,一次两次地往嘴边送,只都没成功。没成功,她?也不恼,再接再厉。
辛珊思给闺女扯了扯凑上?去?的?裤腿,右耳微微一动,转首向右。南边路上?,一佝偻着背的?老汉,牵着个六七岁的?女童,缓缓往这来。那女童的?眼…尽是眼白,没有珠子。两人没进茶寮,一步一步地踱着北去?。
边上?吃面的?三位,同时搁筷子站起身,付了银钱,跨步向他们的?马走去?。黎上?目光下落,看了眼他们的?步子,接着跟他闺女交流:“你刚那一把劲儿?怎那么大?要抓着脸,还不得破皮?”
马蹄声远走,陆爻低头?喝茶,那三人从吃面到放筷子、掏银钱、走路,动作都有些…刻板、僵,这不禁让他想到麻洋县那些木偶。
尺剑将洗好的?桃子,分一分,一辆车上?放三个。陆耀祖脱了斗笠,神情严肃,等?饭菜上?来,夹了自?己的?那只鸡腿放到陆爻碗里:“多吃点。”
这话?现在说多少带着点晦气。陆爻把他那根鸡腿放老头?饭上?:“你也多吃点。”
黎久久不跟她?爹废话?了,两眼滴溜溜地随着她?娘的?筷子走。辛珊思不看她?,一口一只小?饺子,吃得腮帮子鼓鼓。
饭吃一半,一个头?发乱糟糟身子瘦小?看不出男女的?人,倒坐在一头?老牛上?。老牛慢悠悠地走,那人一把一把地撒着冥纸。跛腿店家出来,眉皱得死紧:“今个也是怪,一波一波的?。”
陆爻啃着鸡腿,风笑扭头?看了眼路面上?的?冥纸,望向店家:“什么一波一波的??”
“就这些古怪人啊…”店家扯了挂肩上?的?抹布:“在老头?牵着小?瞎子经过之前,已经有两个光着上?身头?顶坛子的?汉子过去?了,嘴里也不知道念的?什么。”
“是从南往北?”风笑见店家点头?,将手里拿着的?一点包子塞进嘴里:“那我们从北边过来怎么没看到?”
店家一惊:“你们没遇着?”
辛珊思看着店家:“许他们就是这附近的?人。”
“不可能,我们家在这块住了大几十年了,茶寮都摆有二十年,没见过这些。”店家把几张桌子擦了擦,进屋就跟婆娘说:“今个咱们下响就收桌,赶在日落前回家。”
“有啥好怕的?,咱不偷不抢没干过亏心事,不怕鬼闹。”
“你懂个啥。大白天的?哪来鬼,我是觉着这味不对。”
“有人来了。”辛珊思望向北。一头?骡子拖着载粮的?长?板车。车主也不赶车,躺在麻袋上?,翘着二郎腿,抽着旱烟。
这回骡车没直接过去?,停下了。车主拗坐起,张嘴就想喊,只看到有小?奶娃子立马收住声,轻唤:“小?二亮啊,你让带的?一百斤麦子一百斤苞米,老哥给你拖回来了。”
店家一瘸一拐地出了屋,跑去?路边:“又劳累你了,快下车用?碗面,歇一歇。”
车主跳下车,把旱烟叼嘴上?,一手拉一只麻袋子甩到肩头?,扛着送进茶寮:“这回还是一样,银钱给你嫂子。”
“嫂子能嫁给你,真是几辈子修来的?福。”
“那泼妇除了不会生娃,样样都好。”车主丢下麻袋,叹气完又笑起:“给我盛罐鸡汤,她?就喜欢你家这口。”
风笑听着话?,看着那精瘦的?黑皮汉子。
黑皮汉子拿下旱烟,拽褂子抹了把脸,稍稍歪身去?看小?奶娃,眼都笑眯了:“瞧把她?馋的?,这闺女真俊。”
风笑抽了抽鼻:“想要孩子,你这东西得戒了。”
“啥?”黑皮汉子看了看自?己的?旱烟,望向说话?那兄弟。
“我说,你这旱烟不戒,一辈子都难有孩子。”风笑都闻到味了。
“说真的??”黑皮汉子愣愣的?。
尺剑看在他夸久久俊的?份上?,给了句话?:“我风叔是有名的?大夫,可不会诓你。你旱烟里的?菜虫草味,都熏人。”
黑皮汉子赶紧跑远点,把旱烟给灭了。风笑好人做到底,去?驴车上?取了笔墨,给他开了个方子:“我也是看你对媳妇不错,才不忍你膝下空虚。自?拿去?医馆,抓了药回家三碗水煎成一碗,早晚服。”
“谢谢谢谢…”黑皮汉子丢了烟杆,手在身上?擦了又擦,才小?心翼翼地接了方子,转头?就冲黎上?傻笑:“我婆娘长?得也好,生的?闺女肯定不比你家的?孬。”
辛珊思莞尔:“那就祝大哥早得贵子。”
“男女都一样,有个就行。”黑皮汉子拿了方子折也不敢折,都不知道放哪,摸摸褂子抓抓裤,最后还是决定赶紧回去?:“小?二亮,汤呢?面今个哥就不吃了,改天哥得了娃子,你到哥家吃酒。”
风笑都笑了,这才到哪,酒都约上?了。
吃完饭歇了半刻,他们付了饭钱,离开了。驴车走在道上?,黎上?想着那些怪异,目视着前方,也就眨个眼的?工夫,视野里便多了个人。刚刚,前路是八人,现在九人。目光落在一背着背篓的?女子身上?,之前没她?。
“珊思…”
辛珊思轻拍着窝篮里的?闺女:“怎么了?”
“你来赶会车。”
“好。”辛珊思出车厢,接手驴鞭和缰绳。黎上?退进车厢,先把瞌睡的?闺女哄睡着,然后拉开一暗格,取了他的?药箱出来。
辛珊思看着那个背背篓的?女子渐渐往路中央走,她?赶车靠边,要从旁过的?时候,一颗头?突然自?背篓里伸出,咧着三瓣嘴对着她?笑。瞧清面目,淡定地用?鞭敲了敲驴。
驴快走几步,越过她?们。
“黎大夫…”
“嗯。”
车厢里,黎上?正在往手上?涂白色凝胶样的?东西。
“闹鬼不都是晚上?闹吗?现在日头?多高的?,他们怎这么急?”
“这是让我们提前绷紧心神,如此…到了晚上?,我们也就累了。”
“还挺奸。”辛珊思弯唇。
黎上?涂好手:“一会你也把手涂一下,我给你一百根毒针。”
辛珊思回头?瞅了一眼:“这个是什么?”
“我自?己制的?油,涂到手上?,五息生膜。这个膜可以隔绝毒物。”
又跑了几里路,辛珊思正要跟黎上?换位置,余光就瞥到路边杂草丛上?飘着一张白纸。风带着白纸翻了个面,纸上?有字。她?要没看错的?话?,字行的?分布,跟风笑之前开给人的?方子一样。
赶车在后的?风笑也瞧见了,不过没停下去?捡。
辛珊思进了车厢,药箱还没收。她?拿了油,学黎大夫的?样子,往手上?细细涂抹。
日头?偏西,黎上?看到了那辆载粮的?骡车。车主黑皮汉子坐在麻袋上?,双目呆滞地哄着个四肢异常长?的?八九岁男童。那男童盯黎上?就像盯着块肥肉,口水流了一下巴。
黎上?面上?无异,赶车经过。
“希望这些鬼祟别伤无辜。”辛珊思见闺女醒了,抱她?起来喝奶。
“我们不理,他们应该不会伤那车主。”才说完,黎上?就察觉一道灰影从旁掠过,敛目看清,原是刚那男童。他像只猴子一样,手脚并?用?地在地上?飞奔。
黎久久咕咚咕咚喝着奶。辛珊思撸着她?的?小?肉腿,手上?涂了油,触觉确似隔了层薄膜。
因为?路上?的?各种诡异,驴车走的?不及上?午快,等?到大望县天都黑了。看着空空荡荡却到处飘着冥纸的?街道,陆爻换下风笑,赶驴车跑到最前。风笑上?了黎上?的?车,守窝篮。
尺剑控驴往边上?,跑到陆爻前头?:“你还是安生跟着我吧。”左瞅瞅右望望,这县不见一点灯火,跟志怪杂谈里描述的?鬼城一般样,他们到哪去?找客栈?
跑了半刻,驴都生了不安。黎上?调转车头?,故意大着声说:“我们往回走,离开大望县。”装神弄鬼大半天了,总不能一直被动下去?。
“小?郎君何必这样急呢?”一柔美的?女声从街道尽头?来,带着股鬼魅。
黎上?不理,依旧赶着驴往来时路走。尺剑望着街道尽头?亮起的?红光,撇了撇嘴,催着陆爻:“麻利点,咱们跑起来,让他们在后追。”
陆耀祖的?牛,蹄子一点不慢,像识得路一样拉着长?板车,哒哒在前跑。眼看就要出县城了,一声尖锐的?唢呐声来,随之几个身着染血囚衣披头?散发戴着镣铐的?鬼,从黑暗里僵硬地走出来。叮叮当当的?锁链撞击声,在这风萧萧的?晚上?显得格外?阴森。
牛车停下,驴也不跑了。尺剑站到辕座上?,往后望,见一行鬼差抬着一顶大红轿子一步三颠地向这来。他们所到之处,街道两边均亮起大红灯笼。
“桀桀桀桀…”一尖细的?笑声从右边纸扎铺子传出:“吾等?恭迎阎王多时了。”音一落,十几打扮不同样的?鬼魅自?街道两边屋顶直上?丈余,俯冲而下。同时,吱呀吱呀的?拉门声响起,各路鬼怪从铺里跑出、爬出、走出,立时间耳就被鬼哭鬼叫灌满。
“哇哇…”黎久久被吵醒了,扯着嗓子嚎起来。风笑用?阎小?娘子的?小?袄将她?包裹,抱进怀,捂着点她?的?小?耳朵。
辛珊思听着车厢外?的?嘈杂,脸上?淡漠。
“阎王…”
“恭迎阎王…”
鬼祟从四面八方来,越聚越多,连声喊阎王。陆爻看着四周的?癫狂,握紧手里的?三枚铜子。烦躁的?驴,一下接着一下地嗤鼻。鬼祟将一行围住,一点一点地逼近。