作者:七月犁
大红轿子到了,一只指甲足有寸长?的?手撩起轿帘,露出轿中穿着清凉的?尖脸女子。她?妖娆出轿,被众鬼簇拥,血红的?指甲半掩面,嘻嘻笑问?:“阎王为?何还不出来号令鬼使?”
众鬼更是疯狂欢呼。到了此刻,混在鬼祟里的?百姓也察觉出不对了,还算聪明,默默往外?挤。
看着闺女嚎哭,辛珊思运功,一声嗤笑空灵,压住鬼音,幽幽说道:“原来你们就是这样杀的?我爹。”
众鬼没想到她?会来这一句,还有些莫名。铛铛铜锣声自?西边来,仍坐在辕座上?的?黎上?,望着远处黑白无常领鬼差抬空轿乘白烟来,唇角微扬。
辛珊思的?声再次响在街道上?空:“有言在先,今夜是杀人夜,不想死的?就赶紧离开。不离开的?,我可不管你是人是鬼,一律送下黄泉。”
这话?一出,还有些不明状况的?百姓便一下子都清醒了,冲撞着往外?挤。场面顿时更加混乱,有鬼祟笑闹着抓起一个快要挤出人群的?男子,砸向黎上?的?驴。
黎上?拉缰绳,稳住驴。那男子撞在驴肚上?,没摔重,慌忙撑地爬起。一吊死鬼猛地冲到他眼前,吓得他两眼翻白晕厥了过去?。
黑白无常到,尖着嗓子吟唱:“请阎王回归地府…”
音未落,百鬼冲撞驴车。黎上?自?腰间拔出一针,弹向愈发暴躁的?驴。在驴昏沉伏地时,一只鬼手自?窗口摸进了车厢。辛珊思一根针直接插在那手掌心,那手忙缩回。仅仅三息,惨叫响起。水鬼抱手滚地,整个人冒着白烟。
见此,众鬼怒。辛珊思出车厢,温柔地将车厢门关上?,拔了插在车厢边上?的?鱼叉,一声招呼不打,就一叉掷出。鱼叉如箭,连穿三鬼,带起一抹血雾,将第四鬼钉在纸扎铺子的?门上?。
众鬼惊愣后群起攻之。黎上?趁机,连掷毒针。很快,惨叫连片。辛珊思焖了一肚子气,右手成爪一抓,靠近的?一只鬼就被一股吸力硬扯到她?跟前。她?反手一击,打碎鬼脖颈。翻身飞跃,拔下鱼叉,一记横扫,断了几鬼腰。
尺剑安抚不住驴了,干脆放任,一手拉着缰绳一手抽出斩骨刀。驴拖车横冲真撞,他挥舞斩骨刀。陆耀祖手中刀,丝毫不比辛珊思的?鱼叉慢,杀出条血路,拉着陆爻将他推到黎上?辕座边。
仅仅百息,这方已血腥冲天。辛珊思刺穿一鬼心脉,余光瞥见红指甲鬼在撤离,返身一鱼叉就飞掷过去?。
那红指甲女鬼横跨一脚,避过。鱼叉嘭的?一声插在大红轿子上?。女鬼再逃,不止她?,黑白无常也开始跑了。黎上?立马出声:“不要追。”
辛珊思也没打算追,莲步过去?,拔回鱼叉,站着不动看女鬼逃。下午,她?路上?见着的?那几个,到现在一个都还没出现。
尺剑的?疯驴从旁经过时,黎上?一针弹去?。驴又跑了十来步,渐渐无力,瘫在地大喘息。陆耀祖杀了最后两只鬼,速速退回黎上?的?驴车边:“还没结束。”
车厢里,黎久久也不哭了,在一声一声地抽噎。
一阵风来,辛珊思闻着风里的?腥腻,左耳微微一动,唇轻启:“来了。”
鬼影在屋顶飞跃,带着尖锐刺耳的?鬼叫,三五息就到了。鬼叫蓦然消失,鬼影看似杀向左,却闪向右。辛珊思莲步,同时鱼叉出手。正想穿车窗的?鬼影察觉危险,立马翻身上?车厢顶。只未等?他再动作,背后一快刀横扫,拦腰将他截断,上?下身飞离车厢顶。
陆爻定睛一看,这不就是下午那四肢长?的?男…不是孩子,他只是长?的?像童儿?。
又来鬼祟,不再是单个了。尺剑扔回鱼叉,辛珊思一把抓住,看看驼背老头?牵着白眼仁女童,又瞧瞧头?顶缸的?两男,再侧身扭头?望望倒坐牛背撒冥纸的?那位。
他们之后,还有背篓女人、独眼先生、摇铜铃的?黑裙女、赶草人的?歪嘴妇人…络绎不绝,个个脚步轻盈,不急不慢。
陆爻敛目:“这才是百鬼夜行。”
辛珊思吸气长?吐,望向大红灯笼的?尽头?。一个矮小?的?男子穿着短打,像有急事,快步而来。也就十息吧,人到了五丈外?,张嘴说道:“百鬼听令…”
游走的?各怪人立时顿足,抬起头?。
这声音,黎上?眼一眯:“魏舫。”
确是魏舫,他也听到黎上?的?呼名了,但并?不在意:“送黎大夫、阎夫人一家上?路。”
“是。”
离得最近的?独眼先生,银勾杀向黎上?。辛珊思想去?拦,却来急促的?铜铃声,侧身避过铜铃,同时一掌击向前。藏在黑暗里的?黑裙女现了身,口鼻血涌。黎上?两个银针,逼得银勾忙撤。
陆耀祖见阎晴离车厢,便收回了脚,不去?追击那扁头?。尺剑对上?背篓女子和赶草人的?妇人,越战越勇,将学来的?招式尽数施展。
二十七鬼围攻辛珊思。辛珊思将他们看成树叶,手中鱼叉挥使到极致。魏舫看着那边血雾腾腾,心中发寒,不敢再拖沓,运功飞掠就要上?黎上?的?车厢顶。陆耀祖点足而上?,放一刀,将他扫退到车厢后,激斗了起来。
百息后,辛珊思一记杀招结束,跺脚直上?,随着鱼叉头?一滴热血滴落,二十七血淋淋的?男女慢慢瘫倒。手腕一转,她?踏空杀向不远处的?小?矮人。见状,陆耀祖退回车厢边,返身一刀,诛了欲偷袭的?扁头?。
魏舫人矮,但用?的?剑却足有五尺长?,刃口锋利,剑身十分柔韧,耍起来似鞭。辛珊思滚身,看着刃口滑过眼前,鱼叉抵地,腕上?用?力,回旋一脚踹向乘胜追击的?魏舫。
魏舫不防被踹了个正着,脚抠地,退出丈余才刹住。
辛珊思鱼叉逼近到他寸内,他急避同时左手弹棋子向黎上?的?驴车。见之,辛珊思双目一阴,手下攻势更是迫人。从街边斗到路中央,魏舫连连退。转眼两人就离车厢十余丈了。魏舫再退,辛珊思莲步越过,截了他的?退路,把他往回打。
一往回,魏舫就拼命了,软剑似游龙一般,卷上?攻来的?鱼叉。
辛珊思被他一拉,索性松手,当这时,弹出一针。见针,魏舫大愕,要退。辛珊思一掌击向鱼叉柄。被软剑缠住的?鱼叉,直穿魏舫心口。魏舫还没倒下,一众黑衣持剑从西杀来。
辛珊思夺了魏舫的?软剑,莲步冲入黑衣。当最后一个鬼祟倒下,陆爻转头?看向东来的?白袍。与黎上?对视一眼后,他起步迎去?几步,停在一个尚算干净的?地方盘坐下。
迟然看着满街的?横尸,心也发紧。望了眼正与鬼门死士战着的?女子,他运功快走,在进到陆爻三丈内,握紧拂尘。
“我给你算一卦吧。”陆爻冷眼看着迟然,也不管他同不同意,直接丢出三枚铜子。
迟然下意识地看铜子,一眼神变,急退三丈,转身就走:“老朽改日再来取破命尺。”只才走出十余丈,西方打斗声没了,他脚步依旧。
辛珊思提剑回头?,见黎大夫点首,心领神会,放慢莲步追杀迟然。迟然果然引她?往东跑。只离了街道,她?猛然加速,如雷闪一般截下迟然。
迟然拂尘迎软剑,根根银丝打在剑上?,发出清脆的?当当声。转瞬百余招,辛珊思不恋战,在软剑卷住拂尘时,开口:“你可知陆爻刚那一卦是给谁算的??”
迟然不敢分神,扛过两脚,一力收回拂尘,撤退。辛珊思不依:“你要引我去?哪呀?”再次截住他路,把他往回逼,“你知不知道我们一晚上?就在等?你?对了,纳海的?妹妹谣云,找陆爻算过命你知道吗?”
听着纳海、谣云,迟然到底恍了下神。辛珊思一招直逼他心窝,他来不及躲闪,只得退身。当他退到一定速度时,辛珊思故意缓下,在他翻身时,掠过去?一记回杀。
迟然定住,背脊线上?血渗出,在雪白的?袍上?显得尤其醒目。铛…一块铁牌自?他的?袖口滑下。
辛珊思捡起,指抚过铁牌背面的?大门,冷然一笑,转身莲步疾走。回到街道,她?便看到一群木偶蹦蹦跶跶从西来,已经就快到他们车前。
第58章
小风过, 草木摇摇,几页黄纸飘飘。趴在地上的迟然还?在残喘,右手仍紧握佛尘, 他不明白自己这一生到底算什么?
年幼知父母命中无子无女, 他来仅是为给迟兮凑手足。拜师庙坛首座,想与迟兮一较高下。首座乙命却说与他无缘。气怒之下,他转身拜了个道士, 从?此潜心修习,誓要?将迟兮踩于脚下。可迟兮呢, 由始到死,都只当他是小儿把戏。
刚刚陆爻那一卦,应该是为他起的,三?枚皆在死门。
破命尺破命尺…迟然眼中神光崩溃,终究他还是死在了迟兮的东西上迟兮…手里。闻步履声, 无力笑之。千般筹谋,万般算计, 最后还?是敌不过一个“命”字。撑高眼皮,看来人。
来人左手提着清贵的竹拐,虽发已?花白脸有皱褶,但一双剑眉仍坚 挺。桃目情兮兮,平静又惑人。半寸短须,遮不住他的温文, 反而增多了儒雅。踏过残叶, 顺手拿住小风送来的一页黄纸。
“方大家…”迟然眼皮子下坠:“对不住…”
停足在三?尺之地, 方子和拧眉看着迟然咽气, 抬眼西望,捏着黄纸的指松开。黄纸飘然而落, 盖在了拂尘上。
哒…哒,一个穿着桃粉交襟袍子的女子,脚踩木屐,手撑水墨山河伞从?南头?小路走来。头?戴帷帽,四尺帽帘不遮面。柳眉婉婉美目漾漾,纱帘飘渺,一行一止,非仙胜仙。看似缓步,但仅七八息就到了方子和身侧,转面,与他同往西望。
“郎君,阎晴好像比我们以为的还?要?厉害三?分。”
方子和左手腕一转,竹拐拄地。他深吸长叹一声,道:“湘竹林的小鬼,不中用啊!”
“换了个富贵地养,不愁吃喝,日子舒坦了,年复一年,也就废了。”女子浅浅笑之,垂眼看地上的死人,不无轻蔑地悠悠道:“婉君还?以为迟然先生多有本事,没想也仅是嘴上精妙。什?么调虎离山,豺狼围杀,虎穴取子要?挟之…环环紧扣,听得婉君心都怦然,不想虎没离山,他和魏舫就死在虎爪下了。”
“婉婉…”方子和移步。
女子福身:“郎君有何吩咐?”
“让他们撤吧。”方子和南去。
女子跟随:“郎君放心,婉君已?经交代?过了,阎晴回,先试探一二。她若疲累,就趁机要?她命。如她精气头?尚足,便速速撤离。今晚不比麻洋县那日,阎晴不会离她孩子太远。倒是埋伏在桂花林的那些…您可有打算?”
方子和敛目:“蒙人的死士有主,我们管不着。就是那些孤魂野鬼可怜得很,给?他们个安身之处吧。”
“婉君就知郎君心慈。”
两人走远,没入黑暗,全不晓辛珊思并未如他们所想。木偶见归来的女子短短百息就杀他们七人,立时撤离。
见东瀛人逃,辛珊思回头?东望。黎上懂她:“去吧,今晚也差不多了。”
“我不会追太远。”辛珊思与陆老爷子颔了下首,持剑的手腕一转,脚下莲步飞快。
看着人追出大望县飞跃截下数只木偶,陆爻弯唇,仰首望天。天上繁星点点,明亮却淡漠。血腥绕鼻,他慢吐一气。
尺剑一身汗,去车厢拿了两只水囊出来,丢一只给?老爷子,拧开囊口,大灌几口,顿时舒爽。缓了口气,走向?风叔的车厢,拿了药,开始清理街道。
黎上警惕着四周,留意着身后车厢里的动?静。黎久久躺在风笑怀里,睡着了,两只小手还?紧紧抓着她娘亲的小袄,小嘴有点干,偶裹动?两下。看得风笑心疼死了,轻轻拍着她的背,嘴里哼着柔缓的小调。
喝完水,陆耀祖把水囊扔给?侄孙,凝神听风,六七息后,跨步向?前,将躺在驴边上的那男子拖到空地,再帮小尺子将死尸堆堆。
半刻后,辛珊思身影出现在西边街道口。见她回来,黎上展颜。
走到近前,辛珊思歪身看了眼还?插在魏舫心口上的鱼叉,有些嫌弃,将手中软剑提高,对黎上说:“这?个好使。”
“先放着,一会我给?你?洗洗。”黎上不离辕座,有些抱歉道:“今晚我们八成要?露宿街头?了。”
“没事。”辛珊思走到黎上身边,望向?拖尸的陆爻:“迟然已?经死了,你?要?不要?给?自?己再算一卦?”
陆爻直摇头?:“不了。”他现在对自?己哪天死,一点不感?兴趣。不远处,陆耀祖把满身伤口的二十七尸摞成一堆,移步往魏舫那去,拖了鱼叉,将尸体拽向?二十七鬼那。
一块被血浸透的丝帕,自?魏舫襟口掉出。辛珊思见了,突然想起一事:“黎大夫,魏舫就是杀阎丰里的人。”
之前听出魏舫声音时,黎上也有点意外,后来想想,发现有些事可能不是他以为的那般。阎丰里杀房铃,是泰顺四年八月。他爹娘借银给?人是泰顺三?年十一月。阎丰里被杀,是泰顺四年十一月底。从?泰顺三?年十一月到泰顺四年十一月底,足足一年。
一年的时间,加上富裕的银子,可以做很多事,包括集百鬼。
“这?是一块女子丝帕。”陆爻俯身,两指捏起血帕子一角,将帕抖开。帕上绣了小院竹篱笆,妇人坐屋檐下织布,双目脉脉地看向?劈柴的矮个男子。
“别捏着了,快点丢来。”尺剑正往尸堆上倒药水。
陆爻轻叹,走过去,将帕扔向?冒烟的尸堆。
几个尸堆在腐化,街上味道刺鼻。黎上下辕座,拔了驴屁股上的银针。陆耀祖去搬来只水罐,把驴浇醒。
不多会,车子驶向?县外。驴耷拉着眼,连连嗤鼻,慢条条地行了半个时辰,才醒过神。辛珊思没上车,走在驴边上。中元夜,路上都显萧条。南去近三?十里,他们找着个门户紧闭的茶寮。
停车在树下,尺剑点了灯,端了炉子出来引火。
陆爻拿竹竿,用布围个地儿出来。辛珊思赶紧搬水到围布后清洗,换身衣裳,回到车厢里,从?风笑手中抱过闺女。
风笑下车,长舒口气,拉了拉汗湿的襟口,去支锅。黎久久喝上奶,两眼还?睁开条缝看了看。辛珊思低头?贴贴她,柔声安抚:“今晚又被惊了是不是?没事,爹爹一直守着你?呢,还?有陆老太爷,陆叔…”
“我不是叔。”陆爻强调:“我是师叔祖。”咋能平白给?他降一辈分?
换了衣服的黎上,从?围布后出来,连看都没看陆爻一眼,走向?驴车。风笑支好锅正要?说啥,就听尺剑喊,茶寮后面有井。
“醒了?”黎上进了车厢。
辛珊思亲了亲闺女,笑回:“半醒着。”转手拉暗格,抽出根蜡烛递向?黎上。
点上蜡烛,小小的车厢立时亮堂。黎上挨到珊思身边,揽住她,同看小家伙吃奶。黎久久眼闭上又睁开稍稍,小脚脚往起翘。
辛珊思脱了她的小布鞋,抓着小脚丫子揉捏着:“我放在衣上的那块铁牌你?看到没?”
“看到了。”黎上从?袖里将铁牌掏出:“已?经洗干净了。”
“留着吧,下回遇上蒙曜,一道卖给?他。”辛珊思感?觉姑娘松口,将她抱离一点,拉下衣服。
黎上打开藤篮,把铁牌收进她的钱袋,伸手接过孩子。黎久久立时瘪嘴要?哭,不过一躺到熟悉的臂弯,又刹住了,小嘴一抿露笑。
“小精怪!”辛珊思倒了杯水,三?两口喝完,又倒了一杯,送到黎大夫嘴边:“你?现在还?觉得方阔跟你?家灭门的干系,只在他写的一本话本?”