作者:袖唐
自打魏潜说要带崔凝来师门查找线索,她每天都暗暗盼着这天,可是越走近,她心里就越害怕。师门种种恍若昨日,她很怕看到萧条破败的道观和满地无人收敛的尸身。
一行人昼夜兼程,比预计提早三四天赶到,他们进城之后并未直奔官衙,而是寻了个不打眼的客栈先住下。
待随行来的其他监察使各奔下辖的县城之后,魏潜和崔凝便在道衍的带领下悄悄往道观去。
上山的路上,道衍才说细细说出当年遭遇的事情。
道观遭屠的当天晚上,观主留下一封信悄然离开,信中说有人拿了他有事离开,他这一去,归期不定,要他们师兄弟不许找他,明日便下山各自谋生,莫留在观里蹉跎岁月。还交代道明带着阿凝往南去,悉心抚养长大,再给她寻个好人家。
道衍第一个看到了书信。
“师傅拿出他珍藏的壶,泡了他平日里最舍不得喝的茶,我心中便有些不好的预感。”道衍深吸了一口气,继续道,“我探那茶壶还烫手,知道他尚未走远,便将书信塞给道明,匆匆去追。”
“往深山里的路有无数条,下山的路却只有一条,师傅眼神不大好,天色又已擦黑,我思忖他不会去钻小林子,便顺着大路追去。”
道衍追到山下正看见一辆马车驶开,他们这个道观就算是白日里也难有一两个客人,更陌生入夜之后了,道衍笃定那马车定与师傅有关,便毫不犹豫的追上去。
“我一路追着马车二三十里,终于在一个驿站附近将他们堵住。对方有十几个人,个个看上去都是练家子,师傅在车里呵斥,叫我立刻回去。他整日不着调,像没脾气似的,何曾这般疾言厉色过?”
道衍越发觉得不能就这样放他们离开。
整个道观,武功最好的便是道衍,若他拼上性命以一己之力与十余个高手对决,虽不一定会赢,但留下他们大半人的性命还是不在话下的。
只是道衍听出师傅言辞中的急躁,便没有动手,而是等他们离去之后,顺着沿路的痕迹悄悄追踪。
然而,进了江宁之后便如石沉大海,杳无痕迹了。
道衍在江宁盘桓数日仍是没有任何进展,思来想去只觉得一人计短,便决定先回道观里与师弟们商议商议。
“可是等我返回……”道衍声音突然哽住。
他揉了揉酸胀的眼睛,缓了好一会才道,“道观被烧,师弟们也都不见了,我下山去打听一番才知道,就在我离开的下半夜道观遭歹人屠杀,夜里大火冲天,等官衙的人赶到查探之后便将尸体就近掩埋。”
道观里人人习武,不过大都是半吊子,除了武功高超的道衍之外,也就道明尚可了,遭遇大批高手夜袭,他能一个人全身而退,却绝对护不住其他人。
道衍心里难受至极,想起那天师傅勒令他回道观的情形,更是无数次骂自己蠢。倘若当时就听师傅的话立刻返回观里,结果至少比现在好的多!
崔凝已经哭成个泪人,耳边嗡嗡,脑子里全是浆煳,只有下那血流成河的画面煞是清晰。
“尊师是何身份?”魏潜问道。
道衍道,“师傅的身份,只有我和道明知道。他是太宗时的武将,太宗有个谋略过人又十分善战的女儿,她麾下六部,其中有两支很厉害的娘子军,三路正规军,另有一支辅助作战的神秘军队。”
“这支军队人数不过百数,却全都是绿林高手,个个都有以一敌百的实力,经过各种配合训练之后,这支军队所向披靡,所到之处绝无败绩。而我师傅就是这军队中的一员。”
“后来公主仙逝,她所统领的三个正规军被并入其他军队,娘子军解散了,各有各的小日子,而师傅所在的这支神秘军队却不知所踪。我这几年一直在想,是不是有人在打这支军队的主意?可师傅都已经年逾过百,其他人年纪应该也很大了。再说,若有人想请他们出山,更不该灭人满门吧!”
魏潜倒是记得这支军队的威名,也曾听过一些不知真假的传说,“据闻,当时平阳公主招揽武林高手建立这支军队的时候,曾经承诺那些人,只要是他们打下来的地方,给他们半天时间拿走金银珠宝,能拿多少就拿多少,绝不会有人阻拦。当年这些人凭自身之力攻下的地方甚多,如果传言是真,他们的财富不可估量。”
崔凝别的没听进去,就这最后一句听得十分明白,当下便道,“不能吧,师傅他可抠了,咱们观里快揭不开锅的时候,他也是饿的一脸菜色,躺在在榻上直哼哼。”
“小阿凝,这个就不必说了吧!”道衍觉得分外尴尬,一帮子青壮年的徒弟竟叫自家师傅饿成这样,说出去着实丢人的很,可事实上,是师傅他老人家嘴太叼,特别难养活。
崔凝讪讪,“反正我是不信师傅有钱。”
“依大师兄所言,尊师应没料到师门的遭遇。”魏潜仔细分析他留下的那封书信,倘若他知道事情危急,定不会只留下一封书信,而且还叫徒弟们次日下山另谋生路,“我猜测,他知道自己手里有某些人想要的东西,认为自己跟那些人走了,师门尚算安全,却不知对方如此丧心病狂。”
崔凝喜道,“五哥,你是说师傅应该有可能活着?那些人没有在师门寻到想要的东西,就只有问师傅了!师傅一天不说就一天不会有生命危险,对吧?”
是这个道理没错,但……
魏潜不忍心打击她,只好道,“是有这种的可能。”
道观被灭门已经有五六年的时间了,当时又被衙门的人清理过,恐怕已经没有任何线索了,魏潜带崔凝前来,主要是圆她一个心愿。
五年前魏潜并不是负责这里的巡察使,但他曾经私下找过这个案子的卷宗,却发现在监察司根本没有备案。
这有两种可能,一种可能是,在监察司巡察使到来之前,卷宗被刑部先一步提走;另一种可能是,官衙根本没有立案。
这样大的惨案是瞒不住的,知县不可能有这么大的胆子,应该是刑部将此案提走暗中查证去了。
第247章 困惑
山雾蒙蒙,片刻间淅淅沥沥的下起了小雨。
以往崔凝最爱在这样的天气与二师兄窝在草堂里煮茶赏雨,悠然惬意,可如今只觉得满目萧然。
山门仍然屹立,然而再往上走只余断垣残壁,墙上被大火焚烧的痕迹依然清晰可见。院子里的荒草已经及腰深,已然看不出当年的面目了。
崔凝木木的站在前院,魏潜默然替她撑起伞。
他垂眸,看见她嘴角翕动似乎想要说什么却怎么都张不开嘴的样子,忍不住伸手将她揽入怀里。
魏潜的体温慢慢透衣传过来,温暖着她如坠冰窖的身体。
这个时候什么语言都显得太轻飘,他搜肠刮肚都想不出只言片字来安慰她。
“大师兄。”许是温暖的怀抱给了崔凝勇气,她用嘶哑的声音道,“师兄们就在这个院子里一一倒下,二师兄携着我杀出重围,把我送进从书楼的密道,然后放火……烧了书楼和……和他自己。”
道衍与崔凝见面之后都刻意避开聊那天的细节,即便说起来,也都是轻轻带过,那一天夜里是他们不敢触碰的伤口,然而今日重回故地便是为了查找真相,那些不想说的话不想记起来的事,终究是要面对的。
山雨越下越大,不一会儿遮天连地,成了密密的雨帘。
崔凝沿着山路缓缓上行,带着魏潜来到了那个书楼。整座道观就这里焚烧的痕迹最严重,若不是书楼有一半是山体,恐怕如今连个残骸都找不见几块。
“大师兄,二师兄能逃生吗?”崔凝看向道衍,“如果是大师兄被大火困在此处,能不能逃走呢?”
崔凝一厢情愿的认为,他们武功高,应该有机会逃走。
道衍不语。
身处火海,前有追兵,后无退路,恐怕得要插上翅膀才能脱身吧!
崔凝伸手推了推墙壁,严丝合缝,仿佛没有那个密道似的,而打开石门的机关已经不知去了何处,“你说,二师兄为什么不和我一起走呢?”
魏潜站在入口处环视一圈,将伞收起,靠放在墙边,而后沿着墙壁细细查看。右手边的墙壁上乌黑一片,还有许多残存的木支架,显然当时这里火势最大,应该是原来摆放书架的地方。
书架残骸一碰即碎,脱落之后露出斑驳的石墙,崔凝看过去,赫然发现墙上的剑柄!那剑柄已经被灼的漆黑,和烧过的木头混在一起。
魏潜掏出帕子裹住剑柄,用力拔了一下,剑竟然像长在石头里似的,纹丝不动。
“这处应该是密道机关。”魏潜试了试,发现是墙壁里面有什么卡住了剑身。
道明不和崔凝一起走,有可能就是为了挡住追兵,破坏密道机关。但是这件事情的疑点依旧颇多,譬如他放火难道仅仅是为了阻拦追兵吗?还有,这一切看起来都是突然发生,崔凝被独自放在密道里,他又怎么清楚崔家人来,并且能找到她?
魏潜记得之前听崔凝提起过,崔玄碧告诉她,道观提前来了消息让崔家人来接她,而且给了一幅密道图。
可是方才上山时,道衍说到观主留信中特别嘱咐让道明好生将崔凝养大,这说明他似乎也不知道有人提前递了信去崔家。
这个递信的人究竟是谁?
就目前来看,最有可能是道明!因为是他把崔凝放进了密道。当然,也有可能是某个人提醒他这么做的,然而如今他已经在大火里灰飞烟灭了,再也不能开口告诉他们实情。
魏潜看了哭成泪人的崔凝一眼,没有将这个猜测说出口,只是回头问道衍,“二师兄在入道观以前是什么身份?”
道衍道,“听师傅说,是个占山为王的匪徒。师傅云游四方时曾在他山脚下搭了个棚子,住了小半年,两人就熟悉起来了,后来师傅离开,他就散了寨子随师傅一起回了道观。”
魏潜又问,“为匪之前呢?”
道衍摇头,“这我就不知道了,师傅没提起过。”
道观里的每个人都有前尘,每个人的前尘往事中,都不是现在这幅模样。
道衍脾气大又容易暴躁,宛如一尊怒目金刚,但实际上真正凶恶的是那个风流不羁、翩然出尘的道明,见过道明的人都说他洒脱不羁,未做道士前定是大家族出来的纨绔子弟,可真正的纨绔子弟却是那个满嘴规矩、碎碎叨叨的道清。
他们忘却前尘,皆是因为伤了心断了念想,平日里大家从不问起对方的过去,道衍自是只能知道个大概。
“我以为师傅被人绑走,应该与他从前的身份有关,便猜测是长安某个野心勃勃的人所为,可是蹲守了数年,竟毫无所获,我实在想不通。”道衍目中露出痛苦之色,他本来就不是多聪明的一个人,这些年在长安没头苍蝇似的乱查一通,让他心里堆积的怒气和痛苦越来越多,每次都要去深山里与野兽搏斗的筋疲力尽,稍稍宣泄,回到长安再偷偷的看一眼小师妹,如此这般,才让他坚持到现在。袖唐说最近几天晚上,每到*点钟就有亲朋好友打电话来……一倾诉就倾诉个把小时。前天一个朋友的亲人突然去世,脑出血,送到医院里抢救,说不能动手术,好像说是因为血压不稳定不能打麻药,医生说最理智的选择就是不抢救,让她尽快去了。但家人还是选择尽力抢救,结果也只是拖了一天而已……从好好的一个人,到死亡,真的就是一眨眼。
第247章 老板娘
一切疑点都证明崔凝的二师兄极有可能早于所有人之前得知道观会遭难,而他出于某种原因,并没有提前告诉其他人。
崔凝身在局中,显然没有想到这一点,而魏潜在没有查清道明不得已的理由之前也不打算说破。魏潜能从崔凝平日的言语中听出,这个二师兄在她心目中如兄如父,贸然说出这一疑点,定会让她陷入更深的痛苦之中。
外面的雨越下越大,直到天色擦黑都没有停下。
魏潜冒雨把道观前前后后看了一遍,正如他之前所想的那般,大火焚烧,又时隔多年,已经找不到任何有用的线索。
然而,当崔凝顶着一双红肿的眼睛,满怀期待期待的问他有没有找到有用线索的时候,他沉默着点了头。
这些年,崔凝虽然一直认真的做好每一件眼前事,但始终像活在梦里一般,直到今日重回道观才有了真实感,好像飘飘荡荡的游魂终于脚踏实地了。她心里莫名安定下来,哪怕这时候的痛苦更甚从前。
“山下可有客栈?”魏潜是不在乎在这里将就一夜,可看崔凝可怜巴巴的小模样就心生不忍。
道衍道,“以前有,现在就不知道了。”
这里不近官道,又不是去哪个要地的必经之路,客栈开在这里显然不会有什么好生意,以前山脚下的小镇子上倒是有一个,但也快倒闭了,道衍多年未归,哪里知晓它还在不在。
“我想把它带走。”崔凝指了指插在墙上的剑。
“我试试吧。”道衍撸起袖子握住剑柄,运劲去拔。
可惜那剑始终稳稳的在原处。按道理来说,当初道明能够用劲力插进去就肯定能够拔出来,只不过正如魏潜所言,里头可能是被机关卡住,想要把剑弄出来可不容易。
崔凝抿了抿唇,“大师兄,算了吧,师傅说过万事莫强求。”
她想,可能是物随主人吧,这把剑稳稳当当的插在这里,就如二师兄那天纵火时决绝的样子。
道衍叹了口气,“好。”
崔凝说的十分洒脱,可是魏潜分明看见她在忍不住回头看了一眼。
三人个人冒雨下山,魏潜生的高大,那伞在他手里看上去小的可笑,可是与他共撑一伞的崔凝竟连一片衣角都没有湿。
到了马车里,崔凝才发现他身上几乎湿透了。
如今已经是入秋,山里入夜之后寒气更重,崔凝担忧道,“五哥,你别吹风了,让我大师兄赶车吧。”
“看把你给操心的!”还沉浸悲痛的道衍顿时觉得更不好了,合着他这些年净是做牛做马了!
道衍武功高强,做什么力气活都仿佛轻而易举,他长得不算高大,至少比道明就矮了大半个头,但是奈何道明生得文质彬彬,而他一看就是一把子力气的人,所以崔凝小时候就经常说“二师兄那个太重让大师兄来提”、“屋顶漏了等大师兄回来补”、“水缸里没水了等大师兄回来挑”……
道衍怀疑,以前在崔凝心里头,他合该挑水浇园、耕地种田,而她二师兄就合适在家里给她扎扎小辫、讲讲故事。
魏潜哪里能想到道衍一瞬间心理活动这么多,只是坐在车门处回头问崔凝,“冷不冷?”
“不冷,五哥冷么?”崔凝摸摸他的手,觉着还算热乎。
道衍这下真坐不下去了,“你进来吧,我去赶车,这里我比你熟。”