作者:袖唐
“我倒是略知一二。”王韶音接着道,“原来杨别驾的随从叫杨不换,是个俊秀人物。七年前杨别驾回老家祭祖的路上遇匪,杨不换为护他而死。后来这留福才被提上来,他之前不过是杨府二等小厮,做书房洒扫磨墨的活。”
“杨不换竟然是杨别驾的随从!”吕长史惊道。七年前杨檩还不是苏州别驾,吕长史一直在苏州,自是不知杨檩的小厮是谁,但对“杨不换”这个名字并不陌生。
他惊讶之余对王韶音又多了几分防备,这人平日里不动声色,竟连这等小事都记得一清二楚。像他们这个位置的人,谁会专门去注意一个小厮!吕长史私以为,这种人,你不得罪他便罢了,若是惹上,指不准哪一天就被不声不响狠狠咬一口。
实际上吕长史倒是想多了,纵然王韶音确实是个细心的人,可他知道此事也实属凑巧。
那时候王韶音是苏州的县令,杨檩却是淮南道的县令,两县比邻而已,没有什么直接竞争关系,杨檩刻意交好,俩人处的还凑合,逢年过节有来有往的,但走的不过都是面子情。
王韶音直到和杨不换成为朋友,才真正关注杨檩家的事。
“怎么?此人很有名?”崔凝好奇道。
吕长史还是第一次知道这件事情,顿时也来了兴致,“杨不换号东山居士,一手丹青妙不可言,尤其擅画鹤,当年他一幅画曾卖出千金高价,现在更是一画难求。不过他身份神秘,没想到王大人竟然知情?”
杨不换本名并不叫杨不换,他一直以“东山居士”自称,亦对外称自己姓杨,却未透露名字,有一回,他想用十幅画加二十贯钱换一个百年桃木扇骨,桃木不值钱,但桃树寿命不长,百年桃木制的扇骨十分难寻,一时间便有许多人拿了其他珍稀扇骨去问他换不换,他一律只回字条,上书二字--不换。
后来他画也不画了,足足两年,只一心寻那百年桃木扇骨,众人笑他痴,便都戏称他为杨不换。他自己觉得极好,便直接改叫这个名字了。
“不错。”王韶音道,“当年我与杨别驾比邻为官,偶然认识杨不换,虽与他只见过数面,但常有书信往来。我惜他才华,每每欲荐其为官,他却总是推脱,多次以后,他才与我说了实情。”
吕长史问道,“莫非杨别驾不愿放他?”
王韶音摇头,“非也。杨别驾也是惜才之人,早已为他改了良籍。他却言自己是罪臣之后,不愿连累旁人。”
杨不换的出身和不愿为官的缘由如今已经不得而知,可惜他一身才气,直到死,也不过是杨檩的随从。
崔凝固然好奇,但更让她感兴趣的是王韶音。就在半个时辰以前,她还认为这是个闷葫芦,不想竟然是个交游广阔之人,朋友里头不仅有符九丘这样权贵子弟,还有沦落尘泥的罪臣之后……
有才华的人大多都有些不足为外人道的怪性子,杨不换的怪,不惹人厌,他是个极有意思的人,若是说他,王韶音能说上三天三夜。
眼下,他却不欲多言,遂又把话题扯回到留福身上,“不换身故后,杨别驾有一阵子没找到合心的随从,过了大半年才将留福带在身旁。”
杨不换不仅有才华,还是个周全人儿,杨檩想得到的想不到的,他都能做的妥妥帖帖。能排忧解难,能畅谈诗词歌赋,又懂鸿鹄之志,更难得的是忠心耿耿。杨不换在的那几年,是杨檩最轻松的时候,他死后,杨檩便颇有点“除却巫山不是云”的意思,多少机灵人都入不了他的眼。
那留福没有什么十分出众之处,但勉强算机灵讨喜,他也就顺势用了。
“留福是杨别驾在淮南为官时现买的,听说是家里穷,才将他卖身为奴。”王韶音道。
崔凝突然来了精神,“这么说,他家里还有人?”
“这倒不清楚。”王韶音不过是因故友的原因多留心杨檩一些,哪里又真会闲着没事去查他的小厮。
崔凝不着急,彭佑肯定清楚关于留福的一切。
吕长史扭头吩咐小二,“叫你们掌柜的去置一桌酒菜来。”
他晚上没用饭,空着肚子喝了两壶茶,越喝越饿。刚刚开始他憋着一股劲,觉着要端住,不能叫这些世家子瞧不起,可看着这俩人莫名其妙成了忘年交,他觉得自己可能一辈子都不能懂他们了,索性直接放任自己,还是不平白遭这个罪了!
一时半会也没法休息,崔凝和王韶音不饿,却都没有反对。
茶楼本身只供点心,但隔壁就是酒楼,掌柜听了小二带下来的话,不由暗赞自己机智,他瞧着那三位大人的架势像是要久坐,早早便令厨子候着,此时正派的上用场!掌柜迭声吩咐,想着难得的表现机会,必要做到尽善尽美。
很快热腾腾的饭菜便从厨房端了出来。
掌柜面带笑容跟着传菜小二上去,准备委婉的邀个功,混个眼熟。正欲上楼,却见一人披着蓑衣推门,带着肃杀之气携风带雨的闯了进来,大堂里站了这许多人,那人连看都没看上一眼,便径直上楼了。
“哟,彭司法这一路泥泥水水的。”掌柜自然认出来人是谁,眼见满地都是泥,颇是不满。
他有点怵彭佑,但又不舍得放弃这个露脸的机会,稍稍犹豫了一会,还是带着小二上楼传菜。
第267章 烈马
“见过三位大人。”彭佑站在门口施礼。
吕长史见堵着门妨碍小二上菜,立即道,“彭司法快进来坐。”
彭佑解下蓑笠,带着湿漉漉的水汽踏入温暖室内。
被冰冷雨水浸湿的裤脚贴在腿上应是极不舒服,他却浑然不觉,在下首入座,“崔大人,听说案情有些进展?”
崔凝被他的目光注视,不禁一怔。
他的情绪已经被很好的收敛起来,浑身上下带着挥之不去的阴郁沉冷,令人望之胆寒,看着竟仿佛变了个人似的。
崔凝见王韶音和吕长史都一副习以为常的样子,心知他大约平常便是如此,她想着这人之前一言不合就动手的模样,万没想到原来冷静下来的彭司法竟是这种性格。
“是有些进展。”崔凝示意他看窗外,“咱们还有个不会说话的证人。”
夜色黑沉,透过雨幕,只能隐约看见一抹白影。
“那是……”彭佑仔细瞧了瞧,“卷云?”
崔凝颌首,“彭司法来的正好,你应该更了解情况,不知有多少人可以对卷云下令?”
“它只听大人和驯养马夫的命令,但至少有五人可以牵走它。”彭佑收回目光,仔细想了想,“这匹马是吴县县令周云飞所赠,据周县令说,此马是一年前在北边马商手里购得,并随赠马夫一名,当时它只听这个马夫的命令,周县令献马时这名马夫也跟了过来,起先卷云性烈,不肯近生人,这两年温顺一些,除了大人和府里的三名马夫之外,还有我能够接近它。”
“留福也不能吗?”崔凝追问。
这很重要,因为留福有可能参与谋杀。
彭佑摇头,“不能。”
留福作为杨檩的贴身随从,平时杂七杂八的事情都做不完,怎么会去牵马驯马。
崔凝心中一喜,她测试卷云服从命令的能力,也不过是为了缩小范围,减少一点破案的难度,未曾抱有太多期望,不料到这匹马竟如此有性格!她曾听二师兄说过,骏马多桀骜性烈,又极有灵性,野生者尤甚,寻常人莫说想骑上马背,便是连靠近都不能,就算是被捕获驯养过也会识人识路,不是人人都能牵骑的,只是这种马可遇不可求。没想到今日就见着了!
可以说,这在破案过程中起到极为关键的作用。
“你去试着把马牵去别处。”为了确定彭佑的话,崔凝令身侧的差役去尝试牵马。
差役得令,飞快下楼去。
掌柜见气氛好了一些,这才连忙出声,笑呵呵的道,“我见几位大人有要事在此,早就使人准备着宵夜,没想到真是用上了。”
“都是自家酒楼拿手菜,几位大人尝一尝。”他边说边亲自将菜品摆上,“听闻崔大人是北方人,又特地做了两道北菜,也不知合不合大人胃口。”
这酒楼虽建在官衙附近,却不是城中最好的,平常光顾最多的是州学生员和府衙差吏,偶尔也有官员家的小厮过来外带饭菜,像吕长史和王司马这些五六品往上的官员几乎不会亲自过来。今日机会难得,掌柜这回是使了十二分的力气,想在这些人面前卖个好。
“有劳掌柜的惦记。”崔凝笑笑道。
掌柜受宠若惊,连道,“应当的,应当的。”
美食当前,几个人却都把注意力放在了窗外的卷云身上。
掌柜看着着急,可是不敢出声打扰,也不敢久留,只好带着小厮出去候着。
窗外雨幕里,那差役已经跑到了卷云身前。崔凝眼力好,能够清楚看到差役接近三四尺的时候,它开始有些躁动,不停的踢踏马蹄,等到差役抓住缰绳,它已经急躁的开始原地走动,发出警告似的咴叫。
差役牵动缰绳,尝试把它带到酒楼那边。刚开始那马只是头部左右拉扯,试图挣脱,等到差役发力越大,它突然扬起前蹄并发出响亮的嘶鸣声。差役一时不防,被巨大的拖拽之力一拉,整个人扑倒在地,这时马蹄恰恰下落,正在他头上方。
崔凝呼吸一窒,却见那差役在地上翻滚一圈,堪堪躲过踩踏。
吕长史长呼了一口气,“真真惊险。”
若不是差役反应快,这一蹄子下去恐怕非死即残。
彭佑并未在意方才的事,只皱眉道,“换个会驯马的人去,这般牵法,凡是有点性子的马都不会跟他走。”
崔凝点头,“嘱咐驯马之人当心些。”
很快,差役从府衙里带了一名马夫过去。
按说这人应该比差役驯马手段高明,可是刚刚靠近一丈,卷云便开始不安,甚至当马夫走更近的时候忍不住退了两步,他花了半盏茶的时间竟然都没能成功摸到它。
“许是方才受惊了?”崔凝疑惑道。
彭佑道,“不是,这马整日行走于街巷之间,岂会被一点小事惊住?它精的很,能辨出专门驯马人。”
当初卷云在驯马人手里吃了不少苦头,自此之后虽然臣服于特定之人,但十分警惕其他企图驯服它的人。它也不知通过什么特点,竟然能够辨别出专职驯马的人。
卷云之所以能安然行走于人群之中,不过是因为有主人在旁,人来人往之中也没有人怀着驯服之心刻意靠近它。
崔凝出于好奇心,又命几个人从附近走过,或许经过方才的事情,它看上去十分警觉,但并没有被没有惊走。
“不知这卷云听不听吴县令的话。”崔凝似是疑问,又似是自言自语。
彭佑薄唇微抿,片刻之后才开口道,“我去查。”
外面天色越来越暗,雨已滂沱,那一抹白影似乎想要避雨,往墙边靠了靠,竟然没有走开,仍是坚守在那里等待。
无端的,让人觉得伤感。
崔凝叹了口气,回过头的时候竟发现彭佑红了眼眶。
饭菜尚温,几人草草用了,又继续熬着。
崔凝看着雨势,觉得再过一两个时辰,那小厮落水的地方应该会被冲刷的什么痕迹都不剩,她便与吕长史他们说了一声,又冒雨连夜去了护城河边查探。
今日彭佑已经第一时间去过,便不曾跟着。
夜黑沉。
油纸灯笼忽明忽暗,光线极差,崔凝虽然兢兢业业风雨无阻的到现场查探,但其实只是抱着一点侥幸心理,这种可视条件下,发现线索的可能性太小了。
然而等她沿着护城河走上一会之后,连心里那点侥幸心理都没了。
河边草木茂盛,有的地方杂草都已经深过她的腰部,时不时的还能看见河边一丛丛菖蒲、荇菜,甚至还有野生荷花……
“前面有人!”差役突然低声急道。
崔凝抬头看过去,触目所及黑漆漆的一片根本分辨不出是树是人,她也压低声音,“你看清楚了?”
“方才仿佛有亮光一闪。”差役盯着不远处,忽然间有点不太确定是不是自己看错眼了。
第268章 雨夜护城河
这种可视条件,对方若是一心躲藏,还真不一定能够找到他。
崔凝一边示意差役悄悄靠近,一边出声喝问,“什么人在那里!”
若是那宵小之辈被乍然喝问一声或许便会露了行迹,可那边半晌都没有任何动静。就在崔凝准备命差役们直接冲过去,前方黑暗里缓缓亮起一点暖黄。
距离那处最近的差役生怕被歹人跑了,不等崔凝下令便直接冲上去。
灯火忽明忽灭中显出一个颀长身形,一手提灯,一手撑伞。
差役方才至那人身前,便见他倏然收伞,甩出一圈水珠,伞头“砰”的一声抵在差役胸前。
夜雨潇潇中,微弱光亮映照出一张俊朗的脸,他没有穿官服,一身玄色袍服外罩宽袖氅衣,头发亦不曾像平常那样梳的一丝不乱,而是半绾着随意披散在身后,几缕发丝散开半垂在脸侧,生生将冷硬的轮廓衬得柔和几分,颇有几分不羁之态。