作者:袖唐
被崔凝一提醒,仵作心头一跳,连忙道,“大人所言极是。”
他比崔凝的见识要多,自然也曾听说过这类事情,只不过方才经历激动不已的解剖过程,便急于展现成果,反而将昔日经验抛之脑后了。
“你继续,看看小厮身上还能不能找出其他线索。”崔凝看着他花白的发丝,道了一句,“有劳了。”
仵作身子微微一顿,将身子又躬了几分。
仵作是贱业,这么多年来,上峰换了一个又一个,可从未从谁的口中听到过一句“有劳”,乍一听见,竟然忍不住眼眶发酸。
很多仵作只是凭着细心胆大充作官员的手眼去替看一些他们不愿意看的东西,能做的,也仅仅是将所见如实说出来而已,可他是认认真真的拜师学了这门手艺的。曾经为了弄清楚人在死亡之后的变化,他在义庄住了数年,日夜与尸体相伴,每次遇见新死之人,都会每隔两刻便认认真真的记录变化,如今满屋子都堆着自己的手记。
可即便是有更丰富的经验,他仍然做着和其他仵作一样的活,直到遇见彭佑。
彭佑是个很不错的上峰,他听得进意见,并不会嫌他冒失多话,于刑狱之事上也有天赋,但是太感情用事,仿佛这辈子唯一要做的事情就是追随杨檩。现在杨檩死了,他能不能再振作起来都难说。
“卑下……”仵作暗暗做出一个决定,轻轻吸了口气,“卑下尧久之。”
崔凝刚走到门口,闻言脚步顿下,回身冲他施了一礼,“崔世宁。”
尧久之俯身未敢抬头,心中却是惊喜又忐忑。
待屋里的人都陆续随着崔凝离开,一旁的书吏调笑他,“怎的,区区苏州已经盛不下你了?”
尧久之与书吏相熟,勉强算得上有交情,只是两人都是那种好好的话不能好好说的那种人,一开口就互怼,得亏都不小心眼,否则恐怕早反目成仇了。
哼了一声,“江南道都盛不下我。”
他跪坐到烛台前,一根一根的点亮烛火。原本就明亮如昼的屋子,又亮了几分。
“哎,你是想跟着魏长渊?”书吏蹲下来,难得认认真真的同他说句话,“也好,也好。我知你志高,如今一把岁数也蹉跎不起了。都说魏长渊是第二个狄公,跟着他也许能够尽情施展才能。”
烛火映照他露在面巾外的眉眼,眼角一根根深深的皱纹清晰可见,两鬓斑白,果然已是上了年岁。
“我原是这样打算……”尧久之停下动作,握着烛台怔怔出神。
他上一次跟着魏长渊验杨檩的尸体,开始的时候也大着胆子说了几句关于案情的推测,魏长渊没有责备他,却也没有什么特别的反应,后来彭佑进来了,他便再不敢多话。原本他听说这位小崔大人是魏长渊的未婚妻,便想通过她再次向魏长渊自荐,但现在……
书吏不愧是与他相识多年,一见神色,便猜中他内心所想,惊诧道,“你不会是想跟随这位小崔大人吧?!”
尧久之把烛台放下,转身去观察桶内秽物,“我觉得她能走很远。”
就算她走不远,等她嫁人之后,与魏长渊还不是一体?
……
夜里起风了。
茶楼早已经打烊,掌柜站在一楼的楼梯口抄着手伸头往上面张望,心说那两位大人也不知发什么疯,大晚上不去睡觉,就耗在他这店里一壶一壶的煮着茶。
“看什么呢?”
身后一个脆生生的带着少许稚气的女音问。
掌柜顺嘴便答道,“这都喝第三壶了,莫非今晚都不打算睡了?”
话说完,自己浑身寒毛都竖起来了,现在已经宵禁,哪里来的女孩!
“哈!你这掌柜有意思。”崔凝看了一眼他抖个不停的腿,笑着从他身侧走过,径直上楼去。
两个差役站在楼梯口守着,其余则紧随她身后。
掌柜这才反应过来,尴尬笑道,“方才瞧得太入神,却没察觉有人进来。”
他这茶馆就在衙门附近,旁边是个酒楼,也是他家开的,平常多有差官光顾,多少有一分面子情。其中一个差役也就压低声音提醒他道,“大人们在办正事,您候着便是,莫乱瞧。”
“是是。”掌柜掏出帕子擦擦虚汗,状似无意的问道,“方才可把我唬了一跳,那姑娘是……”
差役也正憋着一腔好奇没处说,遂抬头往二楼看了一眼,才小声道,“今年的巡察官。”
掌柜满脸惊奇,但他迎来送往的生意做了多年,自然极有眼色,知晓现在不是打听这些的好时机,便冲两位差役拱拱手,“两位公务要紧,便不打搅了,择日我做东,请兄弟们吃酒。”
两人相视一眼,一人道,“那敢情好!”
楼上。
王司马在煮第三壶茶。
夜雨潇潇,夜风不疾不徐,王司马一身红色官服,跪坐在火炉煮着香茶,雾气升腾,朦胧了他俊逸面容,看上去格外雅致悠闲。
不过坐在他对面的吕长史就没这么舒服了,他打小就死读书,没时间捣鼓这些风雅事,如今为官也足有十来年了,闲暇时间偶尔也培养过情趣爱好,可惜在这方面也没有天赋。就拿着喝茶来说吧,他现在连红茶、绿茶、黑茶、白茶、青茶、黄茶都会混淆,更别提其他。要是问他顾诸紫笋和蒙顶山这两种茶有什么区别,他能背出一大堆不同,可真要是两种茶放在面前,他未必能分清。
像王司马这种轻轻一闻便能分辨出是那种茶的本事,吕长史既羡慕又嗤之以鼻。他就纳闷了,这王氏早已落魄,王司马家里头还不如他家富裕呢!应该也没有机会从小接触这些吧。
“两位大人辛苦。”崔凝拱手施礼。
“崔大人快来尝尝王大人的手艺,是不是不必茶博士差?”王司马笑道。
这话问的,叫人不知怎么接好。
崔凝只得答非所问,“茶香四溢,王司马风姿翩然,如魏晋名士般风采,领人心向往之。”
她笑着坐下,不等王司马再说话,便紧接着问,“看来卷云还在原处?”
第265章 符九丘
“半个时辰前便已经令马夫牵去那处。”吕长史指着窗外不远处的巷口,“外面风雨潇潇,比案发那晚天气要恶劣,卷云仍然在雨里未曾走开。”
崔凝从窗口看出去,茫茫夜色里,依稀能瞧见一个白影。
吕长史道,“那就是卷云。”
“真是好马。”崔凝赞了一句。
王司马递了一杯茶给她。
崔凝命人取水净手之后,才端起茶杯,“噫,王大人的茶极有意思。”
时下流行放各种香料煮茶,滋味真是一言难尽,反正崔凝是品不出来个中美味,反倒是魏潜时常爱煮的清茶更合她胃口,而王司马虽然煮的不是清茶,味道却也不错。
茶里只放了少许橘皮,似乎还有一股隐隐约约的松香味。
茶味竟极似出自二师兄之手!
崔凝垂首细细抿了几口,“真好。”
王韶音见她再抬起头时眼眶微红,不禁问道,“不知小崔大人有何见教?”
崔凝的情绪很快平复,微微笑道,“不敢,只是王大人的茶叫我想起一位已故的……族兄。他说时人煮茶香气混杂,虽浑厚奔放,但失茶之真香,故而喜取松枝雪、活泉水煮清茶,说是那样茶味清纯甘冽。我幼年时,品不懂清茶之美,他便放些橘皮、梨干哄我。王大人这茶,以今年新制的顾诸紫笋散茶加松枝雪露,又添适量橘皮,正恰似少女清雅又不失活泼,亦……令我怀念故人曾经的无言关爱,实在感怀。”
王韶音听罢触动颇深。他也喜欢清茶,小女儿总缠着他煮茶,却又每每皱眉嫌不好喝,他便特意尝试了许多种女孩儿喜欢的口味搭配,他不常将情感宣之于口,但对小女儿的宠爱皆在这一茶一水的改变里。
这种茶煮出来的口味微酸清甜,果茶芬芳,大多数小姑娘都喜欢。他方才见崔凝来了,见她是个小姑娘,便习惯性加了橘皮,不料还能引出一位知音,他不禁心喜道,“哦?某有一位已故挚友,也曾如此说过。”
近些年越来越多人喜欢清茶,包括魏潜和符远都如此,但是再往前十几二十年,喝清茶的人是极少数,崔凝突发奇想,王司马的故人会不会和二师兄有关?
崔凝提着心问,“不知您的挚友是哪位前辈?说不定是同一个人呢?”
“唉!虽则同命,但非同人。”王韶音心感天妒英才,想到自己的挚友,便对崔凝口中那位“已故族兄”颇有好感,于是打破少言寡语的形象,话变多了起来,“你应与符长庚相熟吧?我的这挚友便是符长庚的族叔,二十岁那年战死沙场,实是可敬可叹。”
既是符家人,便不可能是崔凝的族兄。
他又叹,“符家人丁单薄,可人才个顶个的好,只是大多短寿,莫非这就是所谓的‘慧极必伤’?就连……”
就连符远怕也难逃这个命运。
符家虽然极力隐瞒“短寿”的批命,但这世上从没有不透风的墙。符远到现在没有成亲,不能全怪符相挑剔。若不是因为这个批命,以符远的人才和符相的权势,想娶个世家大族嫡女也不是没可能,但又有哪家舍得闺女嫁过去面对守寡的命运?就算是像王氏这样没落的大族,偶尔会为重金聘礼下嫁女儿,可终究是要有个说得过去的理由,士族最重脸面,不可能让人非议他们为五斗米折腰,卖女求财,断了脊梁,失了气节。
王韶音隐约听闻符远也曾想求娶崔凝,可惜没能成功,这也怨不得他一有机会连这么小的姑娘都要争取,因为从一开始,符家结亲的选择里面就不包括像崔凝这样的大族嫡女。
他想到此处,便止住了话题。背后议论这些,实非君子所为。
崔凝听罢也是一叹,果然是她胡思乱想了,她虽不知二师兄俗家名字,但倘若他真是符远的族叔,就算没有战死沙场也应当回他该回的地方,又怎么会窝在一个旮旯地方占山为王。
“不知是你哪位族兄?”王韶音道,“这世间知己难寻啊!我来年烧纸告诉九丘,若是泉下有灵,也能做个伴罢!”
这话问的崔凝一身冷汗!她原是觉着崔氏族人众多,单是清河就有成千上万,更莫说因各种原因迁居别处的,随口邹一个堂兄必不会被拆穿,没想到这王韶音看似寡言淡漠,居然还是性情中人,连个死去的人也要追问姓名。
“世间知音难觅,泉下未必。古往多少圣贤,哪里就寂寞了?”崔凝稳住表情,目光直视他,尽量显得坦荡真实,“斯人已逝,脱了凡胎肉体束缚,难得自在,莫平添羁绊了吧!”
王韶音眼睛微亮,不住打量她,“好!好!听你一番话,某都愿意去那泉下了。”
他笑道,“若是不嫌弃,某便唤你字吧?”
“不胜荣幸。”崔凝拱手道。
“某姓王名重霄,字韶音,你若愿多个忘年友,不妨唤我韶音?”王韶音道。
崔凝万万没有想到自己一番推脱之言,竟然收获一个忘年交!他话说到这份上,她自然也不好拒绝,更何况她也极喜欢这种洒脱随性之人,“那就恭敬不如从命了!”
吕长史在一旁看的目瞪口呆。
不是,他方才错过什么重要事情了吗?这都哪儿跟哪儿呢?也没说什么吧!相差几十岁的人怎么就能说着说着便成了忘年交?
王韶音平日少言寡语,就算是和同出世家的程玉京也没见多聊得来,吕长史还道他天生就是那高岭之花,没想到随性起来,比程玉京都不逞多让。
想他与王韶音同僚多年,对此人的印象一直是“冷傲孤僻、不合群”,没想到竟是看走眼了!今日真真是大开眼界。
有些人交友凭的是感觉,哪怕是一句话、一个眼神,都能让他判断出他们是同一类人。如吕长史奉行“日久见人心”这种务实观念的人,是永远不会想明白的。
崔凝与王韶音相谈甚欢,待知晓他煮橘皮茶是为了女儿,更觉得亲切。
尽管她没忘记吕长史的感受,时不时的找他搭句话,但毕竟谈论的是他最头疼不过的话题,不免倍感煎熬。
这回他是连茶都喝不下去了,寻个时机赶紧转个话题,“不知崔大人查过小厮尸体之后有什么新发现?”
第266章 不换
杨檩为人虽有种种缺点,但该有的手段一点都不少,要说结了多少仇家倒也不至于,只是这些年为了在苏州站稳脚,对下属官员有拉拢也有打压,想必暗中恨他的人不在少数。
这些人里头,很有可能就包括眼前这两位。
崔凝留了个心眼,并没有全盘托出,只道,“仵作发现小厮腹中食物尚未消化完,若是能知晓是何种食物,说不定能推测出他死之前最后去的地方。还有,小厮死前饮过酒。主人于前夜被刺杀,他却逍遥的很,若说他与这刺杀案没有关系,我都不信!”
她说的都是实话,小厮失踪,身上没有任何被捆缚之类的痕迹,于昨夜还曾宴饮,多半是杨檩被刺杀之后自己躲了起来。更说不定,动手的人就是他。
不过这番话并没有透露出什么确切内容。
“不知两位大人可熟悉那小厮?”崔凝问。
吕长史道,“那小厮叫留福,时常跟随杨别驾出入衙门,我等都常见着他,只是不甚了解。”