作者:袖唐
第318章 预感
“大人慧眼如炬。”楼仲看向处理在雪夜中小楼,“这里原来是座观星台,前几年先生出去云游一趟,这里久不住人,上头地板木头朽了,我想着重修,便写信询问先生,不久之后收到他的回信,说是那平台四周围墙,总觉得像坐井观天,索性也别修什么观星台了,直接把顶子修上。”
崔凝意识到这些消息可能会有用,立即追问,“具体是前几年?在外云游多久?”
楼仲回忆道,“就是三年前的事,约莫在外有两年。”
这件事情监察一处会仔细查明,崔凝便没有问的更细致。
“先生近年来似乎开始沉迷八卦占卜、画符,您可知晓是何原由?”崔凝问。
“也不是近些年才研究画符。他从前就学过八卦占卜,只是不甚上心。先生与妻女失散多年,这些年来一直在寻找她们的踪迹,自从半年前不知从何处得了《中天八卦》残本,才开始不眠不休的钻研。”
“与妻女失散?是什么时候的事?为何会失散?”崔凝语速飞快的三连问。
“大约三十年前吧。”楼仲犹豫了一下,还是道,“先生举家前往河东道的途中遭遇流民……”
其实如今已经没有鲜卑部族了,他们之中许多家族已改姓融入汉民之中,就连曾经的皇族拓跋氏亦改为长孙氏。有人因形势而做出改变,便有人坚守,比如慕容氏、楼氏等鲜卑贵族。
如长孙氏、独孤氏这般愿意顺势而为的鲜卑贵族,从未离开过权利中心,反倒是守着过去荣耀的家族如今大都已经隐世或没落。
而如今楼氏族人聚居之地便是在河东道。
崔凝想起楼仲说起过悬宿先生与他家里的渊源,“令慈便是那次随着悬宿先生前往河东道?”
“是。这些年来,我母亲一直在派人寻找她们,只是至今杳无音信,这件事情已经成了她的心病。随着年纪越大,越放不下。”楼仲叹息。
这话,何尝又不是在说悬宿先生呢。
“怎么会有流民?”崔凝不知道三十年前发生什么样的天灾**,但想必悬宿先生不会明知危险还着带一家子往河东道走,所以这件事情极有可能是在意料之外。
“当时沁州于县出现了大片鬼土,当地官员瞒报朝廷,百姓往府衙状告,不料州府与县衙同流合污,非但没有解决此事,还将状告之人扣押。于县百姓走投无路,集结千余人进京状告,沁州派府兵拦截,双方起了冲突,恰被悬宿先生一行遇上。”
崔凝疑惑道,“鬼土?”
楼仲道,“听说是土壤变红,如灌鲜血,不能生长庄稼。”
崔凝还是第一次听闻这样的异事,不免觉得惊奇,“那于县的土地现在如何了?”
楼仲道,“有些地方经过深耕施肥,次年便恢复了,有些地方却越发严重。当年朝廷特地派人过去查探,似乎说是水出了问题。”
这件事,工部应该会有记载,回去一查便知,只是想到那对母女,崔凝不免叹道,“两个手无缚鸡之力的弱女子流落在外三十年杳无音信,恐怕……”
楼仲颇为认同她的话,“是啊!只不过先生和我母亲一直抱着一线希望,觉得那群人并不是暴民也不是匪徒,不一定会害她们。”
崔凝点头,转而道,“掌柜方才说先生外出云游时与你有书信往来,不知掌柜可愿将书信交予我?”
那些信件里多多少少有些比较私人的话,楼仲不太想交出去,但方才说过事事配合,自然不好转眼便打脸,“我这就命人去取来。”
假如楼仲想毁书信恐怕早已毁了,反正也没有人知道他们究竟通了多少封信,哪怕一处能够查出来,他说不慎损毁一两封又如何?所以崔凝倒也没有太多顾虑。
“悬宿先生得了《中天八卦》残本之后潜心钻研,平时还会观星吗?”崔凝问。
楼仲摇头,“我不知道,先生这半年一直把自己关在月下居,脾气越发怪了,我都没见过他几回,平时也只许小厮打扫院子和起居处,从不让人进这间书房。”
与楼仲的对话,让崔凝觉得一切都在渐渐清晰起来,同时又多了许多疑问。譬如,从这间书房里的种种痕迹来看,悬宿先生已经很久不曾关注过星象了,所以那句预言究竟从何而来?
光是看陈元推测出“太白经天”所演算的那一沓草稿便知道,观星术、占星术绝不是抬头看星星这么简单,它们都需要大量的测算和推演,尤其那句预言并不是仅仅是从星象预测凶吉,它还推测不久之后将要出现的天象。
假如悬宿先生真的一心钻研中天八卦,根本无心观星,那么,这句预言极有可能是凶手特意准备,而能够预测出此天象的人,放眼整个大唐恐怕都寥寥可数!
天上繁星众多,怎么会这么巧,一个两个全都跑去测算太白星?
崔凝摸了摸塞在袖子里的那张纸,心里有了一些不太好的预感。
朔风忽急。
夜雪之中,一名太监躬身打着灯笼引领一名素衣宽袍的少年往内宫方向去。
沿路伫立的禁卫忍不住将目光转向少年,无他,因为这个人太特别了,素衣白发,眼睛上蒙着黑纱,在卷啸而过的风雪里,如妖似魅。
太监领着他到殿门前,微微清了下嗓子,声音温缓却又十分响亮,“圣上,司言灵到了。”
安静须臾,里头亦传出一个太监阴柔的声音,“宣司言灵觐见。”
门从里面打开,一个身着襦裙的宫人引领陈元入内。
今晚大雪,没有什么光线,根本不需要遮眼,但陈元还是系上了,因为这样让他内心觉得安全。
殿内灯火通明、温暖如春,不似陈元想象的那么大,却比他想象的奢华百倍,而坐在书案后面的女帝一身常服,头发随意挽着,虽则就连眉梢眼角都透出一股非凡的气势,但也比他想象中要平易近人许多。
“末臣,陈……”陈元俯身参拜,顿了一下,继续道,“司言灵参见陛下。”
圣上目光从书上移开,“免礼。”
陈元直起身,觉得那目光犹如实质,让他无从躲避。
“把黑纱取了吧。”圣上道。
陈元愣了愣,抬手将遮着眼睛的黑纱取下,突然明亮的光线令他眼睛有一瞬的刺痛,但很快便适应了。
“你不像他。”圣上评价道。
他?
陈元很快反应过来,她所说的应当是上一代司言灵。
第319章 自由
曾经,陈元对外面的一切都很好奇,经常想走出小院去看看,但是自从搬上观星台后就像斩断了和世俗尘缘的一切,连好奇心都快消失了。
可是此刻面对至高无上的女帝,他曾经以为消失的那些东西,仿佛在一瞬间又回到身体里。
他看着她的手,那是一双翻手为云覆手为雨的手,只要她稍微动一动手指,便能恩赐他求不得的一生。
“是,末臣与他不同。”陈元嗓音透出一丝丝掩不去的颤栗。
圣上闻声,坐直身子,再次仔细的打量他几眼,笑问道,“哦?你知晓他是怎样的人?”
“知道,也不知道。”陈元道。
圣上嗯了一声,带着些许疑问。
“末臣与他素未谋面,只知道……”陈元便俯首继续道,“他是被这尘世束缚的人。”
因为被束缚,所以被旁人利用,做下许多违背良心的事,至死不能解脱。
“你与他又有何不同?”女帝饶有兴致的问。
陈元顿了须臾,仿佛终于下定决心一般,“末臣只愿被陛下束缚。”
“哈!”圣上像是极为高兴,又像是觉得荒唐好笑。
陈元恍若未闻,从宽袖中取出一沓厚厚的稿纸,双手捧过头顶。他不懂尘世中的弯弯绕绕,但素来是个极为灵透的人,白天崔凝走后,他将她的那些话反复咀嚼之后才做出了现在这个决定。
圣上从不缺为她效命的人,他若只是庸庸碌碌,凭什么求得她多看一眼?
宫人上前取了手稿,奉至圣上面前。
自女帝登基以来,大力推崇佛教,上行下效,如今举国上下几乎皆信佛,但她从没有觉得道家无能,相反她对他们的能力知之甚深,并且十分认同。
陈元呈上的是他自入观星台以来所有的星象观测。
圣上对观星术并不陌生,可是陈元这份手稿还是大大出乎了她的预料。手他在过去半年里用星象预测了较为重要的几次天气变化,粗粗看来,竟无一误!
这其中的预测并不限于长安一带,更多还是其他各州府的情况。
他在那观星台上,平常有谁去见过他,见了几回、送了何物,全部都在监视之中,所以应该不存在偷偷收集消息弄虚作假的情况。
如果对天气变化有了精准的预测,那么必然对农事、军事等各个方面都有助益!
她在看完一遍之后,立刻便想到了这份手稿所带来的各种价值。
此刻,她不得不重新审视陈元此人。
司氏姐妹一案告破后,很多人都觉得司言灵是个神棍骗子,其实不然,当年他也是极有本事的一个人,在观星、卜卦、琴棋书画等各个方面都十分出色。正是因为他是这样一个出色的人,所以后来的所作所为才更叫人失望。
圣上当年并非毫无察觉,只是未曾想过此事牵连那么广,几乎将半个朝廷都一网打尽。这使得圣上对有道门背景这些术士方士越发不喜,但她能在这女子艰难的世道成为万人之上的帝王,自然不是个因噎废食之人。
她推崇佛教,不喜道门,其中一个原因便是道门入世者多,而佛家总在红尘之外。俗世之人总容易有太多羁绊,在这个君权神授的世道,有宗教背景的人一旦有了私欲,会更加可怕。
圣上抚平手稿,抬头问,“你所求何事?”
“自由。”陈元雪白的眼睫微颤,内心巨大的波动使得声音破碎,隔了片刻后,他声音越发坚定,“我想要自由。”
“自由啊……”圣上淡淡笑道,“这世上可没有绝对的自由。”
“不。”陈元鼓起勇气反驳了她的话,“心之所向便是自由。我想亲自去酒楼尝尝那些饭是不是比平时更好吃,我想看看没有围墙的星空是不是更辽阔,我想站在人来人往的东西市,试试是不是人多一些会更快乐……我不想,一生都困在一方院子里。”
从前他藏身的那个小院坐落于闹市之中,平常总能听见各种人声,若是有活儿了,也能趁机出门看看别处的风景,虽然只可以透过车窗窄窄的缝隙。可是观星台上只有风声雨声,冬天风雪尖啸,每到夜里犹如万鬼齐哭,它们拥挤着撞击门窗,仿佛下一刻便能将他吞噬。
“抬起头来,回答我一个问题。”圣上道。
陈元,“是。”
“你最近可曾预测出‘太白经天’?”
陈元嘴唇微抿,想起崔凝说过的话,遂答道,“是。”
“哦?”圣上的声调似是漫不经心,却让人不敢不说下去。
“末臣近来观测到太白星的轨迹,推测十二月壬子,太白昼见,经天。”
“太白经天会如何?”
“据古书记载,太白经天乃不祥之兆,但末臣醉心于推算星象与气候之间的关系,并不精于此道。”便是他不懂政事,亦能体会“东宫弑逆”这四个字中的凶险,更何况崔凝还曾专门提醒过,推算的天象可以说,但是占卜之辞万万不能提。
圣上沉默片刻才道,“你所求之事,但看你日后有几分真本事了。”
没有拒绝,没有驳斥!
陈元内心激动不已,“谢陛下隆恩!”
圣上也是许久未曾见过这般单纯的快乐了,被他笑容感染,不由露出丝许笑意。
开明坊。
雪已渐小。
两侧被雾气笼罩的汤馆,人声鼎沸,到处挂满灯笼,热闹显然才刚刚开始,相比之下稍显清冷的街道上却是行人寥寥。
这时,一行人策马冲破雪幕直奔碎天江而来。为首那人一身黑衣,身姿矫健,后头坠着那位却是圆不隆冬的模样,被马上下抛着像一只身不由己的球。
“总算到了!”易君如看着碎天江的牌匾,觉着脸都已经被风雪拍打的没有知觉了,不由腹诽崔凝这大晚上不消停。