作者:纪婴
被邪修当作替傀的几年间,他未曾笑过。
邪修满目嫌恶,称他一副死人脸,看着晦气。
后来行于大昭,他尚且不懂如何掩藏杀心,所过之处,男女老少纷纷退避。
江白砚不甚在乎,得过且过。
直至与施敬承相遇,对方认出他和故人相似的相貌,称可助他查明灭门案真凶。
与阴鸷嗜杀的他不同,施敬承光风霁月,是举世皆知的善人。
提及他逝去的父母,施敬承亦是千般感慨,眼眶微红:“你爹娘……胸怀大义,宅心仁厚。”
于是那日江白砚静静听完,倏而勾唇,向他展露温润无害、与所有“善人”相似的笑:“多谢施大人。”
施敬承没对他生疑。
或是察觉猫腻,却没拆穿。
微笑是一张枯燥乏味的假面具,还算好用。
更何况施黛说过,他笑起来更好看。
她应是喜欢。
施黛声音闷闷:“不想笑的话,不笑也没关系。”
哪有人说起自家的灭门案,从头到尾保持微笑的。
江白砚明面上云淡风轻,其实对这件事最为在意,斩杀邪修后,一直在近乎执拗地寻找真凶。
他心里不可能好受。
回应她的,是江白砚很轻的笑。
呼吸贴在施黛耳边,他低声道:“好。”
*
江白砚离去后,小白狐狸回到房中。
阿狸神情很复杂。
心情更复杂。
一眼望去,施黛已经用被褥把自己裹成一团,在床上缓慢滚来滚去了。
阿狸:……
阿狸跳上床榻:“你和江白砚——”
施黛从被子里抬起头。
经过这么一折腾,她头发乱了个彻底,云絮般垂在颊边,脸颊泛着红,眼睛格外亮,像星子一闪。
与阿狸大眼对小眼,施黛压不住笑,点点头。
再眨眼,小白狐狸的整只尾巴猛地竖起来。
“在一起了?是在一起的意思?”
阿狸原地跳跳,瞳孔地震:“你们——”
“怎么了?”
施黛摸一摸它同样竖得老高的耳朵:“江白砚很好啊。”
从目前来看,这话不假。
在外面吹了小半晚的风,阿狸混乱的思绪平复不少,晃晃颤抖的尾巴。
莫说施黛,连它都觉得,江白砚不坏。
……好吧,准确来说,是不算太坏。
除了心思晦暗、脾性古怪,这几个月以来,江白砚没做过实质性的恶行。
他真和灭世之灾有关吗?
眉目压低,阿狸静静思忖。
它记得清清楚楚,灭世之灾降临时,江白砚浑身上下皆是挡不住的煞气。
那样的气息,与席卷世间的恶念如出一辙。
到今时今日,江白砚并无异常,接下来的短短一个月里,他会经历什么?
“江白砚……”
迟疑一下,阿狸蹭蹭施黛掌心:“江府的灭门案好不容易有点线索,这些日子,你多陪陪他吧。”
碍于天理的约束,它只能提示到这里了。
施黛一笑:“好哦。”
说完眼珠转了转,拿出一颗晶莹剔透的圆珠。
是江白砚的鲛泪。
她是真没想到,江白砚会因为亲吻掉眼泪,数了数,鲛泪一共有七颗。
施黛把它们捡起来时,江白砚罕见露出了难堪与赧然的神色,垂眸一言未发。
然后轻声问她,想不想要更多。
施黛当然拒绝。
好漂亮。
这会儿躺在床上,施黛迎着烛光,细细打量手中的圆珠。
圆润冰凉,本身没有颜色,比珍珠更清澈。
被烛火一照,泛起薄薄的粉。
她没忍住又笑了下,把珠子认认真真藏进小盒。
春夜怡人,心潮难定。在床上打了好半晌的滚,施黛才迷迷糊糊睡去。
第二天醒来,毫不意外地,已然日上三竿。
百里氏几乎被灭满门,消息一出,在越州掀起狂风巨浪。
死者们全数亡命于斩心刀下,更是为此事推波助澜,一夜间传遍江南。
审讯尚未结束,案子还没判出结果。
除了镇厄司,如今最焦头烂额的,当属百里青枝。
主家只剩她一人,分家亦是人丁凋敝,同族相残的丑闻一经传出,让百里氏颜面无存,沦为江南豪族的笑料谈资。
这个天大的烂摊子,沉甸甸落在她手上。
施黛见到百里青枝时,后者两眼红肿,眼底是浓郁乌青,显然落了整晚的泪。
沈流霜劳碌整夜,留在一旁帮衬。
纵观百里氏,百里青枝是唯一待她亲近的人,府上出了灾祸,沈流霜不可能置之不顾。
“青枝姑姑。”
施黛上前,目带忧色:“你怎么样?”
“没事。”
百里青枝面容苍白,勉强挤出笑意:“邀请你们来做客,却让你们遇上这种事……抱歉。”
她习惯满眼含笑,头一回露出黯然疲态,像被暴雨打落的残花。
这位千金小姐自幼衣食无忧,在万千娇养下长大,而今遭逢大难,会悲伤会惶惑,属于情理之中。
但悲恸归悲恸,百里青枝绝不能被压垮。
身为唯一的继承人,当下的她,必须撑起整个百里氏的重担。
“今日酉时,有场大宴。”
百里青枝道:“黛黛若不嫌弃,来做做客吧。”
施黛一愣:“大宴?”
叶晚行等人刚死,百里家怎么又有大宴?
要说是葬礼,未免太快了些。
“说来惭愧。”
百里青枝勉力笑道:“我没什么本事,但主家只剩我一个,按惯例,是现任家主。”
施黛点头,等她继续说。
“昨夜案子的情报不胫而走,已闹得全城皆知。”
百里青枝垂眸:“百里氏有千百门客,我必须尽快给他们一个交代。”
施黛懂了:“是为了安抚门客?”
效忠百里氏的刀客数量众多,出了这档子事,百里泓等人声名狼藉,门客们肯定迫不及待想讨说法。
不久前路过正门,施黛就听有人在外叫嚷。
百里青枝被累得够呛,伸手揉上太阳穴:“正是。”
停顿片刻,她蹙眉喟叹:“主家群龙无首,分家不少人觊觎家主之位……这位置,的确难坐。”
正因此,才生出那么多骨肉相残的血雨腥风。
“别多想。”
沈流霜看她一眼:“去做准备吧。夜里的筵席,想必不太平。”
*
距离酉时,只有一刻钟。
百里青枝坐于厢房,一墙之隔,是今日来百里府上的三百多名门客。
时近傍晚,天边红霞似火,她无言抬眸,远眺窗外被染作深绯的苍穹。