作者:胡马川穹
景帝很喜欢这个生得俊俏斯文的奶兄弟,虽然正经认识不过数月却觉得相交了一辈子。
眼见周秉真情流露,不由打趣儿问,“让你去参加会试,又不是让你去拿针绣花。你娘都把状告到我这里来了,险些哭得晕死过去。她实在是为你的前途着想,你真有这么委屈吗?”
领路的内监知道皇帝甚为看重周秉,所以才会问得这么仔细,见怪不怪地却退在藏青宝象纹落地帷幔后。
周秉不错眼地细细看着景帝。
虽然很无礼,但这片赤忱太过显露太过热切。
景帝慢慢放下手中的缠丝象牙筷望过来,脸上却慢慢浮现笑意。
“怎么好像不认得我一般,眼珠子都不晓得动一下。听说你和曹长德的儿子打了一架,好歹没输了阵势。那家伙是京中有名的呆霸王,倒没什么坏心眼。你把他打服气了,日后就没有谁敢随意欺负你了……”
周秉的父兄早丧,成长的岁月里缺少这种成年男子的关怀和指正。景帝的身份恰恰填补了这个空缺,与其说他是位君主,不如说是一位极相得的兄长。
这样和气可亲的人,最后怎么会在壮年死于莫名其妙的进补丹药?
周秉一时愤慨难当,却猛觉这不是自己撒野的地方。
连忙收敛心神,“臣……我……生来就不是做学问的料,日后要是到外头当官,恐怕连地方上最起码的民生庶务都弄不明白,最后丢的还是您的脸面……”
景帝一愣,心想这小子看着张扬其实很会为别人考虑。
这样的性子太过实诚,以后是要吃大亏的。
其实朝中这么多大臣也不是个个都学富五车,地方上的官吏就更不用说了。有时候那些守边的总督和布政使呈亲笔折子上来,细看的话里面还有不知所谓的别字……
于是景帝脸上的笑容更柔和了,别有意味地望着他。
“你还年轻,以前在江州乡下因为无人管束引导才荒废了些时日。这些都不打紧,会试得了功名后就在翰林院里好好打熬几年,练些真本事出来。”
景帝把金黄色的葱油小饼从中间撕开,随手递过来一半,毫不见外地让周秉坐下来陪他用饭。
一边不着痕迹地端详着周秉的憨态纯稚,像个真正贴心的兄长絮絮,“等你能独挡一面后,我就把你派到江南或是两陕主政一方,日后往上走也有个资本,算是全了你母亲的心愿!”
这的确是一条让人心动的康庄坦途。
但这时候谁都不知道这条坦途的末端连着的,是能令人粉身碎骨的幽深悬崖。
从前的种种浮光掠影一般从心头闪过,周秉苦笑着摇头。只有他自己才晓得有人庇护的确是好事,却也因此扼杀了大风大雨的锤炼。
他叹了一声,站起来半遮半掩的说了小部分实话。
“……我不懂事,这几个月凭着心意惹了不少麻烦,竟不知周围有多少双眼睛盯着。就是勉强得了这个功名,我这半吊子水平让人一眼就能看穿,还不如老老实实地另谋出路。”
这世上不知有多少人祈求皇帝能够另眼相看,但周秉却不敢再要这份探手可得的荣华富贵。
拒绝已经谋划好的前程,甚至不惜忤逆自己母亲的意思。
因为这份密密筹划好的锦绣前程,太烫手!
因为接下来的下场就是开棺戮尸……
挫骨扬灰……
青年笔直地站在那里,身上依稀有少年的懵懂,也渐有青年的锋利。
景帝出乎意料地细看他一眼,难得这竟是个明白人!
他垂着头想了一会儿,“你自个打算清楚了就好,你母亲那里我会去劝。你不愿意走正经科举,又准备干什么呢?我刚亲政,身边缺人的很,太后娘娘和杨首辅都不愿意放权……”
最后几个字轻不可闻,周秉站的这么近都只能勉强听清。
冯太后是世宗皇帝的元皇后,地位高崇,唯一的遗憾就是一辈子没有亲生子嗣。当时还是兴王世子的小皇帝初初进宫时,非常害怕这个面相严苛的女人。
后来兴王世子奉先帝遗诏承继大统,冯太后以国君年幼为由继续把持朝政。反正经过了诸多看不见的争斗,景帝才算慢慢站稳脚跟。
即便这样,如今的朝堂和内宫还是处处有冯太后插手的痕迹。
十八岁的周秉也许不明白景帝话里的深意,但四十岁的周秉却深知晓景帝如履薄冰的尴尬处境。他撩袍上前一步重重叩了一个头,“我想下月进武举考……”
景帝似乎有些意外,慢慢的眼里的笑意却是越来越浓。到最后什么也没说只是坐着喝茶,良久才淡淡嗯了一声。
周秉知道这就是得到应允了。
第12章 第十二章 当官的底气
天空有驯养的鸽子偶尔掠过,耳际就传来悠长的鸽哨声,越发显得眼前的这道红色宫墙逼仄得令人厌气。
周家的马车停在顺义门的竹蜂夹道边上,周秉觐见完皇帝后就在这里安静等候母亲出宫。
灰白青砖缝隙里偶尔冒出的几许嫩绿,角落里有宫人忽略打扫的些许枯叶。
他嘴角不自觉的扯了一下,心想寻常百姓艳羡不已的富贵荣华其实不过如此。在这煌煌宫庭中,能拥有的仅仅只是这简陋的方寸之地。
不知道皇帝和林夫人最后是怎么交涉的,反正周秉回家后林夫人的心气顺了许多。虽然依旧不怎么理睬人,但总算不一味强硬地让他去参加会试了。
果然皇帝亲自出马一个顶俩,自小抚养长大的情分到底不同。
周秉自忖虽然是一品诰命奉安夫人的亲生儿子,但并不比皇帝更有面儿。
他抛开这种无用的酸涩心思,回家后趁着林夫人还没有反悔,把桌案上堆积的四书五经全部扔了。
又把箱子底收藏的黄檀木弓箭拿出来抹了油,将父亲曾经用过的一把陌刀用了整整一夜的功夫打磨得雪亮,每天一早就骑马出城跑上大半天。
所幸身上功夫还没有落下很多,重新捡起来也不过多费了半个月。
景帝亲政之后,头一件要紧的大事就是兴建南北边域工事,最需要的就是具有军事才干的将士,所以一年一度的武举试同样也是京城的一件盛事。
武举试的主要内容就是“先之以谋略,次之以武艺。”
只要考试合格者,每月都会有俸禄五石米到十石米不等。武举所有中举者,都会被送到京城各大军营中担任军官。
虽然都是科举考试,武举的地位却远远不如文举。
哪怕武状元,在普通老百姓的眼里还没有一个三甲的文进士值钱。武举中试的人,每个月的俸禄只能有五石米,而一个三品的文官每月有六十石米,这个差距也导致很多人哪怕经历千辛万苦也会考文举。
周家祖上最早是世袭的军户,只要打一声招呼,周秉立刻就会有一个戊守九边某处卫所六品百户的身份。
他之所以不求恩荫要去参加武举,是因为皇帝在十年前已经给了周家除军籍的恩典,这回再出尔反尔,大家面上都不好看。
且这时候的林夫人意气风发,绝不会允许唯一的亲儿子去军营当个大头兵。
更何况周秉如今已经深知,不是靠自己真本事得到的功名,始终都是镜花水月。
就是死了埋在土里了……也会被有心人拿出来说事,甚至变成一辈子难以洗脱的罪名,所以这回……除非他脑袋被门夹了才会再次重蹈覆辙。
京城那位有名的呆霸王曹寒也不知打哪儿得来的消息,知道周秉准备放弃参加三月初九的会试,也屁颠屁颠地跑过来,翘着大拇指好一顿夸赞。
“弟弟还是你牛,天大的好处说不要就不要了,是个真爷们。往时都是我有眼不识泰山,改天一定要在一起好好乐呵乐呵!”
曹寒性格喳呼相貌生得倒是不错,除了面色白些身材稍稍高壮一些,和他父亲大理寺卿曹长德圆滚滚的样子倒是有五分相像的地方。
周秉正眯着眼睛查看箭弦的松紧,听这人说话时口没遮拦,不由挑了一下眉,“我到京里总共不过三个月,家里无资财无高官,能有什么天大好处?”
曹寒是个自来熟的性子,闻言轻轻打了自己两个嘴巴子。
“我爹千叮咛万嘱咐让我不要乱说,结果我一看见兄弟你就高兴,顺嘴就秃噜出来了。其实我也不怎么想去参加会试,这种多半是内定的过场,考不考得中都嫌丢人。京城总共巴掌大的地方,咱这点儿半吊子水平其实谁都门清……”
周秉倒是有些意外,没想到这个小胖子还有这等清醒觉悟。
曹寒被盯得有些不好意思,难得扭捏了一下。
“这是官场上半公开的秘密,每年的乡试会试都有三五个保底的名额。这回轮到你下回轮到我,花花轿子人人抬,只看谁背后的关系更硬。”
他挤眉弄眼,一副心照不宣的模样,“那些老大人兢兢业业了一辈子,总不能让他们老了后还总担心族中子弟不成器,说起来也是皇家的一点恩典……”
这是一种官面上的舞弊,但从上至下没有谁会认真承认。
书读得好的不见得会做官,官做得好的也不见得都是大才。
取得会试功名只是初入官场的一张通行证,是沉是浮最终靠的还是个人资质的高低,和背后人脉的多寡。
周秉手指轻弹,箭弦发出轻微的嗡嗡声。
青年穿着一件玄色滚灰白襕边的长衫,神情淡淡的坐在椅子上。
眉目清晰笔笔皆可入画,下颌和颈部的线条极其干净利落。性格暴烈如火以致一言不合就挥拳开打的人,此时脸上却是一派平和如水。
这份殊然迥异让人一时错不开眼,舍不得再说重话。
那天曹寒带着几个朋友到知味楼喝酒。
这帮子京中纨绔酒水下肚之后自然荤素不忌。
无意间就说起白帆楼的头牌庾大家,本来如花解语的美人忽然一派良家妇人的作派,也不知被哪个不长眼的梳笼竟然关门闭客了,连老鸨对她的去向都绝口不提。
白矾楼没了书画双绝的庾湘兰,让众人生生少了一个好去处。曹寒就笑谑,别有意味地说梳笼了庾湘兰的人费了大笔银钱,也不知脑袋上的头巾色儿变了没有……
几个纨绔越说越起劲,越说越龌龊。仗着酒意到后来嘴上就没有了把门的,嘲笑那人是个现成的绿王八。
庾湘兰十四岁开始在白矾楼挂头牌,因为相貌出色很有几分才情身价抬得颇高。
她与一般的京城名妓全然不同,结交的向来是大儒名士。对于京中纨绔只知砸钱的追捧素不屑一顾,自然很开罪了一些人。
知味楼是京城有名的酒楼,装潢格调高雅出众,寻寻常常一件摆饰就价值百金。但是再名贵的提花帷幔再有品味的盆花,也挡隔不开这些人满嘴喷粪。
周秉正和人在旁边喝酒聊天,正是醺醺的当口听到了话头。他颇欣赏庾湘兰的傲骨,觉得美人不该被污言秽语唐突。
立时就忍不住冲了出去,结果一言不合就开打……
和周秉一起喝小酒的人就是庚申科的状元陈文敬。
对方和他似乎有什么话要说,吞吞吐吐地绕了半天圈子都没有绕到点儿上。直到他把架打完了,力竭后和曹寒双双醉死在地上时,陈状元都没说出个子卯寅丑。
陈状元想说些什么呢?
当时的他不知道,但后来的他就知道得很清楚了。
周秉懒散斜坐在椅子上,微微扯动了一下嘴角。
黑漆铁胎牛角大弓横在他身前,玄色长衫的衣摆微微散开。双眸低垂发质墨黑,整个人有一种说不出的昳丽,和那日与人干仗时不顾一切的狠辣全然不同。
曹寒呆呆看了一会儿,猛地醒过神来。
忽然想不通自己在知味楼时是怎么想的,为何要跟这等干净体面的人物干仗?
他略有些不自在地转过头,“那个……打架你虽然打赢了我,但武举试也不是那么容易过的。”
周秉笑了一下,连眼睛都没抬,“那天你恨不得往我脑袋上开瓢,怎么今天还有闲工夫特意过来提醒我?”
春天的气候如小孩子的脸变化多端,今天外面的天气有些阴,使得屋子里的光线并不是很好。但周秉忽地拄腮灿然一笑,好像整个屋子都亮堂了起来。
有什么东西“咕咚”一声掉了下来。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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