作者:胡马川穹
瞎子都知道那不过走个过场。
前人拼命余荫后人,得来的功名或许有些水分,可大家都是这样过来的。谁知道那小子犯轴性清高根本不领情,非要凭真本事去参加什么武举试?
武将是那么好当的吗?
受人轻视不说,一个不好就会枉送了性命。哪里有那些文进士体面清贵,没瞧见那些翰林走出去时个个高人一等?
周家已经有两条活生生的人命殒在里头,对皇家尽的忠已经够够的了。
她不想周秉成为第三个,不想再感受一次撕心裂肺的痛。
林夫人肚子虽然饿的不行,但心里还是堵得慌。
熬得香浓醇厚的银耳汤只用了小半碗就搁下了。正觉得头疼的时候,却听到屋子里忽然奇怪的空了一下,几个服侍的丫头婆子齐齐抬头向外张望。
百吉纹的织锦帘子被高高撩起,一个身穿六品武官服的青年正静静站在门口。
那人一身靛蓝圆领通肩袍,袖口臂肘下摆处都绣了细密繁复的纹路,劲瘦挺拔的腰身系了一条掌宽的黑色牛革带。熨烫工整的贴里领子露出一指粗的雪白边缘,整个人显得干净而矜持。
恰在这时不知哪里吹来的一股风,拂起青年身上曳撒的宽摆。掺了细细银线的青绿衣料上皱褶光华流动,内敛端肃的人就多了一股说不清道不明的风流气韵。
因为天色还早偏厅里掌了灯。
青年薄唇微抿几成直线,过于浓郁的眼睫就在脸颊上投下几道清冷的阴影。
几个丫头虽然见惯了这位主子的好相貌,却还是脸红耳赤的退在一边。心里不约而同的想……这么好看的人却忽地有了一双阴郁沉邃的黑眸,偶尔瞥过一眼竟然锐利如钢刀。
林夫人也是胸口一窒。
对着这样有些许陌生的儿子一时间竟然有些不敢和他对视,原先的理直气壮不知道跑哪里去了。好半天才找回自己的声音,嘟嘟囔囔地埋怨。
“你自个儿的主意正,我是管不了你了。只是如今的锦衣卫正指挥使不怎么管事,北镇抚司都指挥佥事冯顺是冯太后亲亲的娘家侄子,那就是一个无法无天心狠手辣的主儿,有时候连皇上的面子也不好使……”
林夫人虽然是一介妇孺,但常在宫中行走见识自然比寻常人要高上许多,这几句提点尤其中肯。
京城二十四卫之中锦衣卫是个十分特殊的存在。
本朝高宗皇帝设立这个机构的原衷是监视群臣而创设,旨在访谋逆妖言大奸恶,到后来还附加了另一项重要功能——监控分封到地方的宗室番王。
当今景帝本就出身宗室,是以嗣皇帝的身份承继大统。年少时根本没有辖制锦衣卫的大权,锦衣卫这个畸形的机构就在这种权力的空窗期得到空前发展。
与此同时冯太后和内阁群臣出于种种考虑,不但没有遏制,反而默认了锦衣卫一步步的坐大。
景纪八年,辽东关总兵冯顺与蒙人对抗时不战而逃,致麾下三千兵丁惨死。但让人奇怪的是朝堂上下并没有问责,只是将滔天罪行通通推到另一位资深副将身上。
这人最后反而一点儿事儿没有,不但洗脱罪名还在第二年顺利入了锦衣卫,谋了一个正四品都指挥佥事之职,一直干到今天。
很久之后,才有人隐约透露出冯顺原来是冯太后的亲内侄……
这其间若说没有不可告人的内幕交易只怕鬼都不会相信。
当时御史台有一位姓赵的御史性子孤直,对于此事极为愤怒。认为公器不能私用,国之律法不容践踏,上折弹劾冯顺三大罪。
这番举动无异捅了马蜂窝。
传说冯顺得知此事后,当面老老实实地接受训斥和罚银。转身就拿着弹劾的奏折抄本跑到赵御史的家中,先是劈头盖脸地乱鞭了一顿,然后硬说赵家窝藏杀人越货的江洋盗匪。
窝藏与犯人同罪。
赵御史还来不及辩白就被踹了个狗吃屎,牙齿掉地血泪横流。
冯顺不顾周围百姓侧目,亲自动手将赵御史当众打了个半死丢在赵家大门口。也就是从那之后,本就就嚣张的锦衣卫行事更加肆无忌惮。
周秉如今迫切想要的,就是这份肆无忌惮。
锦衣卫是如豺狼凶狠,要想用它的前提就不能被豺狼的獠牙所噬。
再不敢自作聪明的周秉自然领会了林夫人话中好意,恭敬施了大礼,“……多谢母亲提点儿子,儿子全数记下了。”
嗓音低沉温柔暗哑,和前些日子的张扬时时不耐烦迥然不同。
林夫人一愣之后很受用。
心中模糊地想这孩子的身量到底衬这身衣服,仅仅这样微微一笑凤眼轻扬,模样干净通透得令人窒息。仿佛屋子里多了道光华,相较之下连所有的陈设都黯然失色。
虽然这孩子不怎么服管束,但亲母子总不能老这么僵着。
林夫人性子一贯强势,对这个从小不在自己身边长大的小儿子还是留有两分难得的纵容,就故作不屑的撇嘴,“你既然选择走这条道,那就要把皇上交给你的差事办好,不要给你死去的爹和我脸上抹黑。”
终究不放心,偷偷打量一眼后又问。
“还有……江州乡下来信,说你祖母和你媳妇儿过些日子要一起到京城来看看。这么多年老太太的德性还是一点都没变,想一出是一出,以为这是到江州城里赶大集呢,我都不知道怎么安排?”
又故意皱着眉头试探,“我知道你现在把白矾楼那个庾湘兰放在心尖上,可老太太恐怕不会答应你胡来,你心里到底是个什么章程?”
对于自己的先斩后奏,强拉着醉酒儿子的手按了手印,硬是伪造了一封言辞毫不客气的休书,林夫人心里多少还是有点发虚的。
周秉很意外,倏然抬头。
祖母和……她都要进京来吗?
青年盯着林夫人忽的笑起来,略显淡漠的脸顿时活泛许多。但只是短短一瞬,仿佛只是众人的错觉。
他有瞬间的哑然,顿了一顿,“……这些内宅之事母亲全权处理就是了,祖母和谭氏都不是爱生事的人。”
周秉脑子有些乱,两个人真要见面了该说些什么?
都是我的错,实在是对不住……
好像显得过于轻浮,不够诚恳。
把从前都忘了,咱俩从头再来……
又好像太过沉重,毕竟如今的自己还没有铸下不可挽回的大错,也绝不会凭着一股意气用事。
周秉一抬头就见母亲目不转睛地望着,登时清醒过来。
尽量表现得自然,提起另一个话题。
“您抽空见一见庾湘兰,要是喜欢就拨个小边角留下来,要是不喜欢我就先把她养在外头。对她我有另外的安排,这个节骨眼不能让她不明不白地没了……”
就是说庾湘兰一定是要留下来的,老太太那里好言好语的打发就是了。
周秉的语气当中并无特别。
本就有鬼的林夫人松了一口气,心里又是高兴,又是心疼这孩子终于懂事些了。
她暗暗寻思,毕竟那谭氏是老太太一力做主要娶进门的,这才三个月过儿子就另结新欢,好像是有点说不过去。但为了儿子将来的大好前途,少不得要趁着这个机会将那个谭氏先好好打发走才是。
和自己先前的预料大致差不离。
习惯于将一切掌控在手中的林夫人满意点头——这个儿子虽然有些出格,但总的来说还是相当尊重自己这个亲娘的。
妓子娼女之类的女人就像家里豢养的猫儿狗儿,根本入不了她的眼。
可是相较之下霸占了周家长媳身份,又不能为周家带来丝毫利益的谭五月,才是眼前必须除之而后快的痼疾。
事情有轻重缓急。
只要将谭氏真正休了,那什么庾湘兰转手就能处置干净。但眼下,这女人还有大用处。
能不能挑起老太太的怒火就全指望她了……
脑子里还有什么东西一掠而过,仔细去寻时又全无踪迹可循。
林夫人皱着眉头不得其法,就以为自己想多了。
周秉陪坐着简单地吃了两样点心,用了一碗薏米粥后就到衙门上值。
今天是第一天当值,万万不能有差错。
林夫人又叮嘱了一大堆有的没的,又吩咐小厮南平在衙门外头等着的时候机灵点,多带点常备的药丸子,这个天忽冷忽热容易感染风寒……
等她回头才发觉人早就走远了,楞了一会才笑骂了一句“小没良心的!”
回头在观音大士跟前念了半天佛,林夫人捻珠子的手忽然停顿下来。
她后知后觉地想起周秉到京城三四个月了,好像从来没有亲亲热热地唤自己一声阿娘。
“母亲”这个称呼虽然恭敬有礼,却总透着一股说不出的疏离冷淡。
第18章 第十八章 受人嫌弃的新差事
锦衣卫番子们办公的衙门在东直坊集英街。
像帝国所有的衙门一样,黑漆大门外蹲着两个人高的石狮子。像个庞然大物一般盘踞了整整一条巷子,但是站在外头看着门脸儿并不大。
明明只隔着一条街,却泾渭分明。那边小摊小贩的叫骂声吆喝声此起彼伏,这边就清净许多,连偶尔路过的人都塌着肩颈垫着脚尖飞快走过。
也不知是不是懒于打扫,石狮子下的夹柱石座上有脏兮兮的污痕。
大概每年都有喊冤叫屈的人想要上达天听,刚烈地一头碰死在上面。于是那污痕就怎么也去不掉了,所幸来来往往的人对此都已经司空见惯。
周秉在一片若有若无地注视中正准备进门的时候,遇到了另一位前来报道的锦衣卫百户纪宏。虽然是碰巧,但是能在上值的第一天遇到熟人总归是令人愉悦的。
这位江南大盐商的儿子不知怎生想的,如今唯周秉马首是瞻。
好好的三千营游击参将不当,非要跟着到锦衣卫来试试水深水浅。好在景帝是个很好说话的人,一笑之后就准了所请。
门子细细验了周秉和纪宏的牙牌,忙躬身作揖,笑得见牙不见眼。
“早听说要来两个新的百户大人,没想到看着这么年轻,果然是少年可畏。咱们这地方有个不成文的规矩……”
门子说一半露一半。
天底下大门朝南开的公家衙门是一样的,里头当差的都是一样的贪。
周秉微微笑着递过去一块小银锭。
后知后觉地纪宏也赶紧跟着摸了银子递过去。
门子不见丝毫烟火气地把银子收了,这才把后头的话说完,“咱们上头的指挥使大人不怎么管事,逢五逢十才过来看看。所以新来的都要先到北厅等佥事大人亲自训话,然后才能分派差使……”
周秉微笑着道了谢,和纪宏一起被一个小杂役七绕八绕的领到一处厢房。
纪宏凑过来问,“没想到这种律法深严之地也有人敢明目张胆的要银子……”
周秉眉毛轻轻挑了一下,言简意赅地解释了一句,“阎王好见,小鬼难缠!”
纪宏嘿嘿地笑,“要不是你年纪小,我指定叫你哥!”
小杂役把人领到北厅,草草说了几句场面话就退下了。
然后……从辰时坐到未时,周秉二人总共喝了三壶淡如白开水的大碗茶才见到施然而来的都指挥佥事冯顺。
上一篇:我在仙侠世界被祖国征召了
下一篇:回到八零种辣椒