作者:胡马川穹
冯顺面色紫红身材粗壮,比周秉整整矮了一个头。裹着一袭荔枝红纻丝绣银鳞坐蟒的飞鱼服,身形结实得像个矮墩墩的树桩子。
大概是这几年油水太丰厚,冯顺身上已经看不出曾经是戊守边关多年的武将。肚子上的赘肉随着他的步子一颤一颤地乱抖,只一双眼睛依旧锐利精悍,透着一股子不把老百姓的人命当命的匪气。
红曳撒上密密麻麻地绣着缠枝金线,在日头下散着刺人眼的寒光。
他一边大步走,嘴上一边忙不迭地表示歉意,“……手头上偏遇到几件麻烦事儿走不开,这才让小老弟们久等了。”
周秉刚刚过了十八岁的整生日,纪宏二十二。冯顺今年已经过四十,却一口一个小老弟的套近乎,让人极易生出错觉。
——这是一个极好相处,且不爱计较身份的豪爽汉子。
但周秉心里明白,自个若是没有一个当过皇帝乳母的好娘,即便有一个武状元的功名,可谁会把他真正当根葱?
从前周秉装了一辈子文人的清高矜贵,这种前倨而后恭的虚头巴脑根本就难不住他,甚至用起来比别人还要顺手,面上立刻现出恰到好处的诚惶诚恐。
“大人说哪里话,我们本来就是初来乍到的小辈,叨扰到大人处理公务已经是我们的不是……”
这是那个为了争妓子和大理寺卿家公子当街大打出手的毛头小子吗?
冯顺浓黑的眉毛不自觉地跳动了一下。
眼前的青年俊秀得过分,是一种不需要做任何动作任何表情就能让人移不开眼的俊秀。
微微笑着时露出一口白牙,有一种干净利落的漂亮。
但细品之下,那双漆黑的目光沉静无害,一时间让人看不清楚里面到底承载了什么!
双方又寒暄了几句,冯顺却渐渐生了一丝忌惮。
他以为凉了这两个纨绔半天,多少会在他们的脸上看到一星半点不满,却意外地发现什么都没有。
纪宏倒也罢了,咋咋呼呼地一看不过是个空心木头。
但这周秉尚是乳臭未乾的小子,怎么一言一行像个沾了水的棉花团一般全无着力处,字字句句看着真诚坦荡却找不到半点疏漏。若是不看年纪,这番应对和做派就是块面面俱到的老姜。
他心头不喜却哈哈一笑,指头有力地敲击着桌面,仿佛高兴得很。
悠悠啜了一口茶后,脸上的神情就慢慢淡了下来。
转头吩咐一个小旗将二人领到值房,又让人搬了一大堆案卷过来。
“……你们先熟悉着,这些都是历年各部交代过来的大案要案。有些已经结了,有些还找不到真正的元凶。咱们北镇抚司管的事琐碎得很,你们就先从这里开始研讨吧!”
案卷上积着厚厚的灰,也不知多少年没人动过,纪宏的脸色顿时就不好看了。
冯顺立刻眼露寒光地瞪过来。
这是明晃晃的下马威,但是端人碗就得服人管。
周秉笑盈盈地站起身,不着痕迹地拽了纪宏一把。
纪宏和他对视一眼后,只得老实听命。
值房位于北镇抚司的偏僻角落,因为挨着金水河,所以格外阴冷潮湿。初春的太阳光落在身上也不暖,总透着一股沁凉的冷森。
纪宏靠在窗子边晒了一会儿,依旧冷得浑身不自在。
他虽然身体健壮,但毕竟是个从小娇养大的少爷脾性,不一会就把脚丫子跷在椅子上,“我就是不耐烦翻这些劳什子才去参加武举,没想到兜兜转转还是要干这些破事!“
周秉审慎地瞥他一眼,“我俩虽然是武举试的头三甲,可在那些大佬的眼里屁都不是。头一天上值,能得指挥使大人的亲自训斥就是天大的面子。再敢捻七搞三,只怕后脚就有人说咱们轻狂了。”
作人下属,首先就是要摆正自己的位置。六品百户虽然可以到外头耀武扬威,但在虎豹成群的锦衣卫里实在算不上什么。
纪宏第一天上值的兴奋劲儿被周秉平淡无奇的态度给强行压了下去,趴在桌子边悻悻地,“我爹还指望着我能光宗耀祖,要是知道我被人打发到这个旮旯地吃灰,铁定觉得他花在我身上的那些银子亏大发了。”
手里的卷宗也不知是哪年哪月的陈旧物,随手一翻就尘土乱扬。
周秉索性推在一边,等那股子呛人的烟尘散去。
在空隙时瞄了对面的人一眼,颇为友好的建议,“这有什么难做的,你回家探亲的时候把这身官家气派的衣服显摆出来,周围十里八乡的人都知道纪家子弟有出息了。”
锦衣卫的名声虽然不好听,但是用来唬人已经足够。
纪宏嘿嘿一笑想不出反驳的话,嘴角浮现几丝得意,干脆又吐露了几句大实话。
“京城上上下下都是人精子,我除了家里有几个银钱没有半点背景,脑子也不是很灵光,根本玩不过人家。可那天在兵部的校场上我就看你对眼,总觉着跟着你走没错。京里有权有势的世家子弟多了去,你跟他们不一样……”
具体不一样在哪里,纪宏嘴巴拙笨也说不出子卯。
周秉眯着眼看着桌上浅薄的一层灰尘皱了皱眉,站起身到屋角拧了一根湿巾,慢慢地擦拭桌上沾染的痕迹,一边漫不经心地答话。
“我算什么世家子弟,几个月前我还在江州乡下陪着我祖母到佃农家里收租子呢。到京后第一天进宫蒙皇上赐宴,就把净手用的菊花香濡水一口气喝了个干干净净,把旁边伺候的宫人吓得目瞪口呆……”
这样当众出丑的糗事从前惟恐被人提及,如今却被堂而皇之的说出来,周秉的脸上也没什么难堪的表情。
纪宏就知道,眼前这个清俊异常的青年,其内心一定是超乎寻常的强大。
在无人得见处,周秉的眼神却黯了一下。
他没有把那场赐宴的后续说完整。
当时他把菊花香濡水喝完之后,立刻就从周围人的惊愕神情当中意识到自己出了大错。面上虽然不动声色,心里却懊恼得想钻到地缝里去。
坐在首位上的景帝见了这幅情形只是眨了眨眼睛,接过琉璃盏忽然露齿一笑,众目睽睽之下也把面前的菊花香濡水一气儿喝干了。
初次进京的莽撞少年,在宫宴上遇到温文尔雅的贵人,不着痕迹地解了他的无措和困窘……
彼时年少的周秉回想那时的情形,恨不得肝脑涂地报答这份解围之恩。
他也是这样实行了一辈子——皇帝的喜恶就是他的喜恶,皇帝让他干什么他就干什么。皇帝是天底下最最尊贵的人,跟着走总不会有错。
可凡事一涉及到皇家,哪里还会分对与错,是与非……
第19章 第十九章 脸是自己挣的
午时眨眼就到了,轮值的低阶军官们按例只能在衙门里用饭。
小杂役送来两海碗猪肉菘菜馅儿的大馄饨,并一小簸箕硬得像石头一样的吊炉烧饼。
虽然看着简薄,但总归是能填饱肚子的东西。
这一天终于要结束的时候,值房里进了一个白白胖胖的书吏,拱手行礼后自称姓吴。说冯指挥使到郊外骁骑营公干去了,走时特地吩咐两位新进的百户连夜到通州拿一个作乱犯上的钦犯。
这会已经是酉时了,艰难熬了一天的纪宏一听就急了眼,“有什么大不了的钦犯需要连夜去捉拿……”
吴书吏官腔十足地撩了一下眼睑儿,皮笑肉不笑地朝两人身上一瞟,格外语重心长。
“咱们卫里人少事杂,向来一个人顶十个人用。出城拿人是个苦差事,可一个两个的都往后推,京里这些衙门统统只有关门的份了。两位大人莫为难小的,明天天亮之前刑部还要那人过堂呢!”
阎王好见,小鬼难缠……
欺生怕硬是官场上的常态,纪宏勉默念了一通。强咽下一口恶气,知道今天晚上无论如何都要走上一遭了。
吴书吏心满意足地又交代了几句,絮絮叨叨地说门外已经备好了马匹和饮水干粮。那人犯十恶不赦,已经被押付当地大牢,两人过去可以直接提人。
再则通州离京城不远,即刻启程赶个急路说不得明早还可以喝一碗巷口那家的嫩豆腐脑……
吴书吏打趣儿完后一派和气地正准备往外走,就听一直站在一旁沉默不语的周秉横跨了一步,低声询问:“那人所犯何事?拿人的驾帖在哪里?刑部的佥签找谁要?通州虽然不远,但我俩初来乍到总要带几个卫里的缇骑同去吧?”
一句接着一句,问话的嗓音却淡淡的。先时听不出喜怒,倒后头却倏地抬眼望过来。
漆黑的眸子死死紧盯着,一时间竟然亮得瘆人。
吴书吏先是有些不快,脸上紧绷绷的,最后却被看的汗毛都竖了起来。
他也是见过市面的,却难以形容刚才的感触。
仿佛被草丛里的蛇盯着一般,让人浑身不自在。他砸吧了一下,眼睛瞪得溜圆满腹惊讶,怎么也想不到一个毛头小子的眼神怎么这般凌厉骇人?
吴书吏老早就知道这新进两人的家境不错,但究根到底还是底子太薄。
卫里有人起心要收拾一顿给点颜色看,欺生本是惯例。他是司里的老资格,今次不过是受人所托,顺水推舟过来打个头阵罢了。
纪宏听得满头雾水,这时候才品出一点不对味。
周秉动了一下,就像被压制的竹子忽然反弹回来,在风里更加挺直了身子。
他一顿,微冷的眼神就稍稍偏了个方向,语气却不见缓和,“我们虽然什么都不懂,可也不是让人随便糊弄的二傻子。不管你是奉了谁的令,想挖坑给我们跳,这个时辰选得忒早了点……”
踏实准备低调做人,可没准备让人在自己脑袋上拉屎。
值房里安安静静,青年的语气不高不低,却有一种不喧不闹摄人入骨的狠劲。
吴书吏心生畏惧,眼神也不由自主地避开。
他是受人所托,还不想把自己折进去。
就拍着额头干笑一声,“都是堂上那些大人们催得太急,我竟然忘了还有这档子事,我这就去办。两位百户稍等一会,耽误不了你们上通州……”
一边说一边往外急退,怎么看都有几分狼狈。
等人走远了,纪宏才踉跄倒在椅子上抹汗,仰着头喃喃自语,“真是倒了八辈子血霉,第一天就有人给咱们穿小鞋。真要是什么都不带单枪匹马的去通州拿人,被御史台的人知道了,能被他们烦死!”
第一天办差就给办砸了,只会给人一种不牢靠的感触,别人才不管你背后有没有苦衷。
纪宏虽然做事不喜过脑子,但刚刚猛地反应过来,自己好险不险的避过了一个看不见的大坑。
他摸着脑袋有些后怕,“这个书吏到底是怎么想的,打量着我们什么都不懂,就敢这么欺负人。万一真出了什么事儿,耽误上头的交代怎么办,预备拿咱们俩个新丁顶缸?”
按照常理来说,锦衣卫出京办差需要皇帝授出驾帖行事。
当然皇帝只是名义上的授出,是由司礼监出帖并加盖印信,拿人事由还必须经刑科给事中"佥签",并付以签署详细的批文才能拿人。
在具体执行中,锦衣卫官校持签印完整的驾帖至刑科"佥签"时,还须持有弹劾奏章的原件以备勘合。
反正细数下来,手续繁琐得很。
像刚才吴书吏那般仅仅凭卫里的一纸文书,就让两位新晋百户出城公干,传出去简直是不可饶恕的大错。
偏偏周纪二人初至,连个引入行的师傅都没来得及去拜,被人坑一把连冤都没有地方去喊。
周秉转过眼眉,坐在凳子上玩味地一笑。
“朝堂上下到处都是派别,多半有人把我当成了皇上那边的。听说冯指挥使是冯太后的亲侄子,看我不顺眼也是有的,你此时与我划清界限……还来得及!”
话里的意思再明白不过。
纪宏很意外,朝周围小心地看了一眼,期期艾艾地问了一句,“这些家伙连你家里……你娘的面子都不给?”
周秉面无表情地嗤了一声。
“面子是别人给的,脸是自己挣的。
我娘不过是有个奉安夫人的空名头,其实就是一个稍稍体面些的乳母嬷嬷。在京城这块贵人如过江之鲫的地界,实在算不了什么。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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