作者:胡马川穹
震三?低了头,知道这位素来?心高气傲目下无尘的主子已经是震怒至极,咽了一口唾沫连一个字都不敢多说。
他在心头想,那个叫周秉的新科锦衣卫可不是乡下土包子。
虽然只是匆匆几眼,但那份夺人气度让人过目难忘,时日久了绝非池中物。自家公子虽然生得数一数二的出?众,但跟那人站在一处,恐怕一时间也难站上峰。
彼时双方激战正酣时,周秉阻挡不及,一发狠将手中钢刃猛地掷投过来?,一霎就?把欲逃的杜良升死死钉在地上,半分动?弹不得。
那份准头那份眼力?那份当机立断,实在让人折服……
竹帘半悬,屋子里燃着檀香,味道微微泛苦。
地上渐渐横七竖八地丢了好几件上好木头雕刻的精巧物事。
其?中有一张小巧的四方凳子,触动?凳子下面的某处机关,凳面和四条凳子腿就?慢慢合拢,到最后竟变成一块丝毫看不出?任何异常的平整木板。
即便震三?看过无数回,还是被主子巧夺天工的一双手折服。
但现在更让他佩服的是……周秉。
那样一个不通半点机关术的人,竟然从蛛丝马迹当中察觉出?异常线索。不但把深藏的杜良升揪了出?来?,还把装了修塔银的木箱子一并运回京城……
竹帘里的人用一种探究的目光望过来?。
“这个周秉……给?我的感觉不太好,总觉得这是个瞅准时机会兴风作浪的人。档案里说他前些日子和陈文敬走得近,你传个话?,让陈文敬找由子举行个小宴,我想好好和这位周百户结交一回!”
震三?连忙恭谨应了。
园子里的花树开得正旺盛,却总有粉的白的花瓣不知好歹地飘落下来?。竹帘里的贵人忽然就?觉得乏味,也说不清到底哪里不舒服,随口吩咐了一声?。
“离九的缺尽快挑人补上,过后帮他把丧事也操办下。还有你这趟差事办砸了,自个到外院领二十家法,你的日子过得太舒坦了……”
震三?的脸眼可见地白了。
二十家法就?是二十道铁蒺藜,抽在人的后背上能把皮生生抽一层下来?。但他知道这已经算是轻的了,他的前任坎一就?是因为不听话?,被公子下令秘密处死后埋在这个园子的后山上。
他之所以清楚,是因为坎一的尸身还是他亲自处理?的。
一阵微风吹过,落在池水上的桃花瓣给?人一种悱恻的缠绵。
震三?兔死狐悲地看着,心想自己?去的那一天,也不知道有没有人帮自己?收尸?
艮八看着人远远地走远了,什么?也没说的返回屋子。仰着一张再?明媚不过的笑脸,递上去一团用上好软缎裹着的雪白东西,“奴才?跟内务府的公公们走得进,今年他们在扬州采买了一些活物,又不好送进宫里。奴才?看着好玩,就?要了一只过来?养……”
鸡翅木夹头榫平头大案前的公子爷终于懒懒回头,眉目温柔纯善,竟是一张全然无害的过人好相貌。
他漫不经心地看过来?,见软缎里是一只巴掌大的长毛波斯猫。
毛色雪白,尾巴蓬松茂密,一只眼睛是烧银蓝,一只眼睛是琥珀金,竟是难得的鸳鸯眼。
艮八见主子终于有了两分兴致,更加小心地陪着说话?。
“这是刚刚出?生一个月的奶猫,连叫都还不会叫。好在天气已经转暖,要不然这小东西说不定就?活不了几天。求主子赐它一个名儿,也沾一星半点主子指缝里漏出?来?的大福气……”
公子爷终于笑了,指着人摇头,“你们几个奴才?当中,属你最嘴巧。那几个加起来?都没你一半伶俐,亏你们平常在一处的时候还称兄道弟叫得欢!”
艮八凑趣地给?了自己?一巴掌。
“那几个都是莽汉子,奴才?在里头就?是黑炭堆里的雪花官银,即便是称兄道弟也还隔着皮。就?像震三?,走的时候奴才?是千叮咛万嘱咐,说万一把人抢不回来?就?一刀结果了。谁知道这个棒槌一板一眼,把您的字字句句通听进了心肝里,就?是不敢真动?手……”
公子爷脸上挂着笑,神情却淡了下来?。
艮八知道这位主子绝顶聪明,自己?心急之下的东拉西扯终于现了痕迹。轻轻瞄了一眼马上又收回去,就?像被掐住脖子的家禽,再?不敢胡乱吭气。
公子爷的食指搁在理?石大案上,一点一点地敲打,像是外面的更鼓击在人的心坎上。
艮八盯着他袖子上蜿蜒的褶皱,知道自己?拐着弯为震三?求情,终于还是惹了主子的嫌恶。
可是他们这几个按照后天八卦九宫排列起名字的奴才?,原本就?是一个窝棚里舀饭吃的小乞丐。如今统共只剩了这么?几个,总不能眼睁睁地看着又没了谁!
公子爷把奶猫抱在怀里,细长有力?的手指搔弄着短短的猫耳朵,连头都没抬,“去外头传个话?,震三?的家法改为十……”
家法的处置一般在第二天的午时,这会时辰还早。
因此艮八不愿自己?显得太过急迫,陪着十分小心笑着转移话?题,“这小家伙还没名字呢,主子不如给?他起个亮堂的名字,奴才?们伺候起来?也经心些!”
公子爷一眼都没多看他,一边顺着奶猫丰厚的背毛,一边懒洋洋地拿着腰上镶嵌七宝的羊脂玉逗弄着。
那猫伸着细巧透明的爪子,跃跃欲试地试图抓紧上面的流苏穗子。
这么?多奴才?,唯有艮八最得公子爷器重,靠的就?是他知道进退。
果然不一会功夫,公子爷好像气消了一些,靠在软榻上自言自语,“那个给?我捣乱的百户叫……周秉是吧,真是太不懂事了,这猫……干脆就?叫小周吧!”
正竖着耳朵专心听吩咐的艮八一下子就?反应过来?,偏着头凑趣,“那奴才?就?给?底下的人说一声?,从今往后咱家里就?多了一位小周大人。奴才?亲自伺候着,铁定让这位小周大人住得舒心!”
公子爷玩味了一会,也觉得这名字如同神来?之笔越发精妙,于是就?正式定下了。
心想隔几天回城抱着无比乖顺的小周大人到宴上去耍,肯定能把那个叫周秉的家伙给?狠狠膈应一回。
第25章 第二十五章 太过能干的下属
北镇抚司北园公房里的都指挥佥事冯顺很头?疼。
通州的这趟差事, 周秉和纪宏这两个新丁蛋子办得着?实不错。
可就是因为太不错了,才惹来了大麻烦。要是顺顺当当地在?通州要案子了结干净就好了,再不济就是那些百姓闹腾起来也比现在?这样强。
冯顺看着?手里寥寥数语的纸条, 心想看着?一件小?的不能?再小?, 简简单单的贪渎案,背后竟然还牵涉到那位轻易不出手的小?爷?
就是不知道高鄂到底怎么得罪了那位, 才引得人家费了拐弯抹角的心思下死力?整治?
别人的面子可以不给, 可那位小?爷的面子他不敢不给。
当年他能?顺顺利利的从甘肃溃逃案中脱身且洗清骂名,多亏了有那位在?暗中帮忙筹划。虽然事情已经过了这么久, 可是那位手里……铁定还攥着?什么把柄。
冯顺非常明白,那位爷什么都没有要求, 轻轻放过并不是偶尔大发?善心, 而是因为他还有利用之?处。
就是因为这点用处,那位才不厌其烦地帮他收拾首尾,利用各处人脉帮他搽屁股, 又费老?劲把他塞进了锦衣卫,一步一步掌了实权。
人家说锦衣卫的名声难听, 可一提及南、北镇抚司,朝野上下谁不忌惮三分?
当初那位小?爷若不是想在?北镇抚司顺手安插一个听话的桩子, 以其身份的清贵根本就不愿沾惹闲事。可他不但出手管了,最?后的结果还让各方人物满意至极, 可见手段之?精妙。
至于那个所谓的把柄,冯顺并不以为意。
当年他出面苦求的时?候就已经将其当做进身之?阶了。
——要想当别人手中的快刀,总得先把刀把子递在?人家的手上,才能?显现诚意是不?
自古京城里的官场就是这样, 今天你帮我明天你帮他,不知不觉间就凭借彼此?的利害关?系支撑起一张包容万千腌臜魑魅的庞然大网。
每个居于上位的人都是虎视眈眈的捕食者, 等待着?下一个无意掉落在?网中央的倒霉鬼。若是心慈手软,就会成为另一个更强更狠对手的盘中餐。
对于男人来说,权力?是比春~药还要让人兴奋的东西。
不过在?天子眼皮子底下做手脚,还真是让人有些泛难。
现如今皇帝的年纪也渐渐大了,不比小?时?候好糊弄……
冯顺手中冒出一层滑腻腻的汗珠,不自觉的在?裤缝边儿?蹭了一下。本来压制下属是做熟了的事,却忽然觉得有些难以张开口。
怎么变得这么没出息了?
他有些疑怀,都是因为眼前之?人蜕变得太快。
——不过三五天未见,周秉从头?到脚隐隐冒着?一股让人生忌的凛冽。
像是一把刚从火里淬出来的刀。
那种气息又陌生又熟悉。
冯顺掩饰般地沉吟了一会儿?,假装漫不经心地问,“咱们司里的人只管抓人不管审案,你把那个通州县令和有关?卷宗一并交到刑部就是了。回去好好歇两天,听说跟你出去的人伤了好几个?”
周秉依旧一身出门时?的青袍,因为行?程匆忙还未来得及换。下摆上有几块模糊的脏污,分不清是血还是泥。
脸上有一道泛着?血丝的指宽浅痕,是已经结了痂的伤口,那是打斗时?被对方快如闪电的刀锋所伤。
幸得闪得快,要不然这张好脸就要破相了。
冯顺也觉得那道红痕碍眼。
觉得眼前之?人因为这道浅伤,一夜之?间好像被解除了什么封印似的,整个人透着?咄咄逼人的鲜亮锐气。
一把好刀,开了刃见了血之?后自然就有了精气魂儿?。
有一股热汽从脸腮处慢慢升起,很快就蔓延到耳后。
冯顺眼眶子发?疼,终于知道这股又陌生又熟悉的感觉从何而来了。
他在?大宁卫时?见过这种无坚不摧的锐气和肃杀,几百人合在?一处,就可以把凶神恶煞的蒙人阻截在?关?外。
蜜罐里长大的他艳羡妒忌,更多的是心悸,只能?趁着?敌我冲阵的缝隙时?远远避开。
那股气势太让人气馁了,因为他当年也勉强算是其中的一员。然而往事如秋水,即便有再多不得已的理?由,过去种种不复来。
冯顺唇角抖动心生一丝道不明的忌惮,仍力?图维持一种上官把控全局运筹帷幄的体面,似乎与家中子侄一般极和煦地闲谈。
“明年就是太后娘娘五十岁的诞寿,本来多好的事。结果前脚户部把银子拨下去布施修缮各处名刹古迹,后脚通州县就出了这么大的纰漏。
娘娘知道后气得两晚上没有睡好,没想到这里头?还另有奸人作祟的缘故。不过即便如此?,高鄂作为县令一个失察之?罪也是跑不了的……”
把一切过失和罪行?推给已经败露在?明面上的人,是将损失降到最?少的手法?。
周秉不是生毛头?,深谙官场上不成文的规则。
这件案子不大,也许在?最?开始布局的时?候,就已经注定了最?后的结局。
他不准备做为民请命的青天,因为青天的命素来都不长,所以只是眉眼冷静地应了一声,“卑职会尽守本分,也会让底下的人不要出去乱说!”
下属如此?上道有眼色,冯顺却依旧闹心,这份不自在?如此?莫名其妙且无头?无尾。
他咳了一声,推了一纸公文过来,“太后娘娘已经知道这件事了,内阁几位老?大人的意思是把案子尽快了结。后天你亲自去刑部盯着?,不要让高鄂和那个姓杜的小?吏破罐子破摔,攀咬出另外的东西。”
这是有缘由的。
毕竟春闱刚刚放榜,京城还有各地未归乡的落第举子。
这些人当中有很多是过了几道油的老?面筋,最?喜欢风闻起事。大到朝廷律令颁布,小?到官员私德有亏,逮着?一点枝节就敢拥成一团使劲作妖。
这件事的真正内幕……那位小?爷一时?兴起的出手,需要一个像样的理?由来掩盖。
不管高鄂是否无辜,既然他是最?好的顶缸人选,那他就只能?继续担当下去。
本来冯顺心里有更合适的人盯着?这件案子,但是让周秉到刑部大堂露回脸是宫里皇帝的意思。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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