作者:胡马川穹
他回头朝周秉拱了一下手,聊表一点浅薄谢意。
不管怎么样,这?个看起来暴戾冷僻的年青人让他到死终于当了回明?白鬼。
虽然到现在为止,高鄂都没弄明?白杜良升到底做了什?么手脚,也没弄明?白周秉究竟是?凭什?么锁定了真凶……
回去时没有走来时的路。
因为耽误了行程一行人走得?急,笼车上的人就有些遭罪。
戴着十斤重枷的杜良升晕晕沉沉醒过来的时候,一抹正午的太阳直直刺着他的眼?。他漫无边际地想着心事,忽然听见?身后车轱辘的动静似乎格外沉闷。
杜良升错愕地回过头,然后就看见?马车上放了几个蒙着厚厚油布方方正正的偌大物事。别?人也许猜不出那里面是?什?么,杜良升却觉得?后脊梁骨上猛地窜出一层鸡皮疙瘩……
清瘦男子像被一巴掌狠拍在脸上。
若说原先还有一股气撑着他,这?时候人眼?见?地软了下来,那是?巨大的、不可预知的骇恐。
嗓子里吞咽有声,落在别?人的眼?里就跟泥沼地里不住蠕动的蛆虫一般猥琐。更让人瞠目的是?,不一会熏人的屎尿就从这?人的□□缝里屙了出来,淅淅沥沥地漏在两道车辙印的空挡当中。
落后几步的纪宏见?火候差不多?了,捂着鼻子一边后退一边摇头。
“看着干净体面的一人儿尽干些蠢事,早早交代了也不至于受这?份罪。先头看着还有两分胆气,原来只是?个样子货……”
不错,这?一路上锦衣卫的小子们?就是?故意在吓杜良升。
但是?这?个书生比想象当中的还要顽固,喝了一碗水吃了两口塞牙的干粮,他好像从窒闷当中缓过气,又闭着眼?睛溺在囚车里装死。
这?番举动把一心想在新上峰面前?立功的谢永气得?七窍生烟。
于是?在接下来的路程里,杜良升再没有捞到一口水喝。
纪宏嘴里嚼着一片树叶,以他的脑子到现在都想不明?白。
押解高鄂是?正理,捎带上杜良升也算说得?过去,可是?天远路远地搬几口银箱子回去干什?么?而且放着好好的官船不做,非要骑马走官道?
他悄悄瞥了一眼?身旁挺拔如枪的身影,有心想问一句,又敏感地觉得?这?话直接问出口多?半有点显蠢。想了想又咽下去,拐着弯地笑了一声,“没想到这?一路上的桃花开得?还不错哈……”
连着三天的奔波,周秉一张让人不忍错目的俊脸上终于有了些许的风霜之色。
他抬头看了一眼?。
远处灼得?耀人眼?的粉雾,团团簇簇地挤成一团。
那一年,也是?这?样的四月天,那个模样干净利索的小丫头还没有长成一幅端庄稳重的模样。嬉笑着,拿着这?样的桃枝丫轻扫过他的肩头。从此就撩进了他的心里,在他心底留了淡淡的一抹痕迹……
也许,那人打心眼?儿里未曾信过他,所以在那么长的岁月里一直不闻不问。
终究是?错过……
一片粉雾飘飘荡荡地扬了下来,周秉眯眼?勒住□□的马,转头吩咐了一句。
“这?件案子是?太后娘娘都询问过的,千万不能出差错。过了前?面的将军沱就是?京城的地界了,大家都把招子放亮点。”顿了一顿,声音压了下去,“若是?有异动,就先宰了高鄂和杜良升……”
言语轻微细柔,神情却像刀子一样凛冽干脆。
纪宏满脸意外,想玩笑说不过区区五千两银子的遗失案,谁会这?么无聊透顶?
谢永却是?深看了一眼?,抽身回马一个一个地嘱咐手下人。穿了青衣的缇骑微微躬身领命,右手上的刀鞘都下去了半分。
纪宏见?了这?个阵势,左右张望一眼?后只能乖乖地不出声。
走了好一会儿才轻轻喟叹了一声,“跟你们?相比,我就是?个睁眼?瞎子……”
他虽然还不明?白这?件案子的始末,但是?从周秉的种种举动,杜良升偶尔流露出的无措张惶,就知道有一张看不见?的大网即将铺天盖地的坠落下来。
将军沱是?京城看桃花的好地方,每年的春天都有权贵过来赏景。青山脚下山溪岸边,无数的山桃、野姜、连翘、地丁、二月兰竞相吐艳。
桃花香气最浓烈熏人的时候,一柄闪着雪光的利刃从一棵百年的老桃树后无声无息地刺了过来。
美好的春光下不但人醉了,连马匹都慢下了脚步,所以那些刀剑闪现的时候,众人都是?一愣神。但这?个时间极为短暂,十个人立刻各有分工守住了要紧处。
来的是?七八个灰衣蒙面人,并没有占很?大的优势,又仿佛是?知道这?群锦衣卫们?的真正身份,刀剑下都留了分寸。因此你来我往热热闹闹地打了半刻,竟然是?个势均力敌的局面。
那边领头的见?状似乎有些着急,知道今日出门实在太过托大。一个呼哨后就拿了几个人挡住周秉三人,后头的几个人齐齐举刀砍向杜良升的囚笼。
——这?些人的目的竟然不是?杀人,而是?劫人。
囚笼在利刃的加持下很?快四分五裂,杜良升如同逃出生天,满脸兴奋之色,顾不得?被木枷磨烂皮的手腕,迫不及待地弓着身子从缝隙里往外挤。
周秉的心往下沉。
这?比自己预料地还要棘手。
——这?些不要高鄂的性命,要的竟然是?杜良升这?个囫囵个的活人。偏偏那些人眼?利,认定了自己这?个主?官,把这?边围得?水泄不通,眼?见?杜良升神气地抖开颈项上的木枷残骸,大摇大摆地准备转身……
谢永带着两个好手护着高鄂的囚笼不敢挪步,一时间鞭长莫及。纪宏也是?左拙右支自顾不暇,根本?就不能援手。
周秉心想这?辈子办的头一件差事,总不能这?样不明?不白地办砸了。
有什?么东西在耳边轰隆作?响,他也不知哪里来的一股雷霆力气,下死力劈开面前?的挡路人。
对?面的人初时并没有把周秉放在眼?里,完全是?猫抓老鼠似的戏弄。但越打越心惊,不但没有把这?个小年青打怕,反而把这?人的胆气打出来了。
还未等到真正后悔,血水已经?象蓬细雨铺天盖地的浇下来。这?人才恍然,那止都止不住的血水……竟然是?属于自己的。
周秉没空顾及倒栽过来的温热尸身。
对?面的人毫不恋战窜得?更快,眼?见?就要消失在纷乱的粉雾细叶当中,周秉一咬牙把手中的青锋当利箭一样狠狠投掷出去……
杜良升耳边只听到一道极细微的气声。
像是?雏鸟破壳般含蓄温柔。
然而等他猝不及防的一回头就知道自己大错特错,一股森然之气挟着磅礴之意,正正砸在他的右大腿上,死死地将他钉牢在地上。
杜良升眼?前?发黑胸口发闷,然后……惊天动地地骇叫起来!
对?方领头的不想还出了这?个差错,略微错愕地盯着杜良升大腿上兀自颤动不已的利刃,心想这?时候再想把人完好无恙地带回去显然是?不可能了,只有一了百了了。
他刚刚下定决心,又忽的想起那位爷的嘱咐,就稍稍犹豫了一下子。
只是?这?么短的一瞬间,先前?围着高鄂的几个缇骑已经?迅速反应过来,一窝蜂地开始追赶上来。
北镇抚司……正面对?仗时什?么时候这?般悍不畏死了?
然而机会稍纵即逝,远处传来马蹄声,再过一会儿就是?巡山军士们?大声的呵呼声,且越来越清晰。
这?伙人再也没有机会出手。
领头的人不甘心,权衡利弊后陡然收紧握刀的手,侧身低低地斥了一句,“……你想好什?么该说什?么不该说,当心风大闪了舌头,连死字都不知道怎么写!”
右大腿已经?血肉模糊的杜良升涕泪横流,五脏六腑像是?被什?么东西攥得?紧紧的,却清楚的知道自己即将再次被抛下。
他无助地伸出手想要挽留,但是?一群灰衣人像来时一样悄无声息地退进桃花林的深处。
谢永欲追,却被周秉做个阻拦的手势。转眼?就明?白,这?些人敢在光天化日之下截活人,所图的……决非简单的杀人灭口。
第24章 第二十四章 小周大人
离将军沱三?十里的城西有一座不起眼的庄子。
利落撩腿从马上下来?的灰衣人小心地查看身后, 确定没有尾随者,这才?挥手让余人下去休整。
今次的袭击不但没有奏功,己?方还死了一个伤了两个。挑选新手需要时间, 眼看半个月内不能再?给?主子办差了。
灰衣人回屋后仔细用温水洗干净手脚, 半点不敢马虎。那位爷身份尊贵极爱洁,从来?不喜欢闻到一星半点的血腥气。
正换衣服的档口, 就?听外头有人操着一把清亮嗓子叫唤, “震三?,你躲在屋子里磨磨叽叽地干什么?, 主子等着你回话?呢?”
震三?忙加快了速度,见门外果然是在主子身边服侍的艮八。不禁松了一口气, 一边扣着衣襟问, “主子……说什么?没有,今天的心情看起来?怎么?样?”
艮八虽是男孩,人却生的有些媚气。
叉着腰幸灾乐祸地骂了一声?, “这会知道怕了,让你从几个番子手里抢人, 结果你不但人没抢到还差点露了痕迹。主子有些不高兴,说你舒坦日子过久了, 筋骨也跟着松了……”
震三?衣服底下的左胳膊上划了一道大口子,是对峙时被那两个百户下死力?留下的。对方虽然伤了手脚, 但己?方也损失得重。难怪主子生气,多少年了没碰到这么?扎手的硬茬。
那些人不是办差,而是拼命!
艮八悄悄瞥了一眼,见身边的人依旧高壮冷肃, 皱着眉头不知在想些什么?。他就?故意嘟着嘴仰着头,想这人主动?过来?哄几句。却没想到震三?也不吭声?, 脚下的步子却迈得飞快。
正是阳春三?月天,园子里的虫儿叫得欢快,越发显得两人的脚步沉闷。
这处庄子不大,放眼望去尽是竹子做的桥和亭台。随随便便悬着苏杭过来?的名贵纱罗,在春日下反而有质朴归真的韵味。
两个人沿着一路周周折折的小径疾走,和暖的春风里是一重又一重的薄幔,扬俯之间还夹有隐隐约约的冷檀香。
震三?远远地在庑廊下跪下磕头。
竹帘子里的贵人看不清身形,懒懒地伸着双手正在更衣,听见动?静也没抬头。
只是从鼻子底下哼了一声?,“这么?一件小事,结果你给?我办得惊天动?地人尽皆知,说不定明天就?会有消息灵通的差役上门来?拿人,你说我该拿你怎么?办才?好呢?”
言语绵软,却像压了千钧重石。
乱糟糟的疼挤到胸口,震三?咚咚磕了几个响头,根本不敢强辩,“是奴才?办事不力?,辜负主子的吩咐,不过奴才?保证那个姓杜的不敢乱说话?。若是他乱攀扯一句,奴才?第一个扯了他的舌头……”
竹帘里的人似乎笑了一下,回身坐在椅子上拨了一下琴弦,泉水入潭似的清沏琴音流淌出?来?。
“……当初杜良升为我做事,我就?答应过保他性命,事后再?给?他一份像样前程。这才?多久,你就?要去扯了他的舌头。日后若是传出?去,谁还敢上我的门来??”
就?是因为主子承诺过,不能一刀取了杜良升的性命,要不然何至于处处受人制掣!
竹帘里的人似乎想到此处,也觉得没意思,揉着生疼的额头,“……我这些日子在庄子上躲清闲,北镇抚司什么?时候多了这么?几个利害角色,怎么?没人过来?报过我?”
震三?不敢为自己?申辩一字,只捡能说的说了。
竹帘是新制的,春天的一抹浓绿似乎还挂在上头徘徊不去。那人把琴抛开,又拿了一把形状灵巧的小锉刀慢慢雕琢起手中的木把件。
金黄芳香的檀木刨花片刻就?堆积在他的脚边,似乎若有所思,“……是奉安夫人的儿子,今年的武状元?”
震三?赶紧将功折罪,事无巨细地禀报。
“这个周秉的档案我已经收集好,前些天就?已经送进园子让艮八呈给?公子。这人粗粗一看,除了一张好脸似乎并无其?他可取之处,所以北镇抚司指挥佥事冯顺才?会把这件案子交给?他。”
这件事是凑巧,咱们这边没人跟冯顺提前吱过声?。但是通州一行,可以看出?这人心思极为缜密,公子设下的天仙局……多半让他参破了一星半点!更兼手上功夫颇精进,一刀就?斫断了离九的脖子。”
震三?想到离九的凄惨死状,只觉心如刀绞。
竹帘里的公子爷晃动?着手里的锉刀,金红的夕阳直直射在上头,照得雪白刀刃闪烁着迫人的寒光。
“真是有意思,从前倒是从未听说过这么?个人。你立刻派人去江州,我要知道这人从小到大的所有事。我想收拾高鄂这个不长眼的狗东西,竟然叫个乡下来?的土包子冒出?来?搅了局……”
翻云覆雨的背后,上位者最恨的就?是小棋子不听话?。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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