枕边人 第30章

作者:胡马川穹 标签: 穿越重生

  到了晚上一家子又聚在一起吃饭的时?候, 谭五月如坐针毡。

  因为对面的林夫人有一眼无一眼瞟她?,仿佛眼眼都别有深意。

  谭五月素来?实诚,想了一下自己干的好?事, 只得嚅嚅地小声开口。

  “早上我过?去?给客人送茶的时?候, 刚走到回?廊手里滑了一下,那两只茶盏不小心就都到了水池里。我怕娘责罚, 先前一直不敢说……”

  看一个人不顺眼根本?就不需要理由, 做与?不做都是错,所以林夫人心头火更甚, 却在想她?干嘛把?东西?扔进水池里?

  ……分明是小家子气的故意。

  转念一想就明白,这个丫头多半是零星听到了自己与?康郡主的谈话。她?要是敢当场跳出来?闹一顿, 林夫人也许还能高看一眼。却只敢悄悄的把?茶盘丢进水池里撒气, 叫人简直不知道说什么才好?。

  林夫人脸上的嫌弃只要是有眼睛都看得到,眼见着又要说些难听的话。

  周秉深知这位亲娘的德性,越劝越冒火。干脆把?手中碗筷一推, 冲着谭五月不耐烦地吼了一句,“你磨磨唧唧的吃完没?有, 过?来?帮我找两件换洗的衣裳……”

  谭五月左看右看,脸上有为难, 直到周秉又吼了一句,她?才蚊虫一般地说了声“告退”, 然后巴巴地跟上去?。

  林夫人就不好?再插言了,悻悻地嘟嘟囔囔,“妻贤祸事少?,可这丫头没?有一样拿得出手。但凡能干一点, 我也能带在身?边好?好?调~教。如今根本?就指望不上,秀哥儿迟早要被她?拖累……”

  霍老太太充耳不闻, 慢慢地啜吸着烧鱼骨上的一点嫩肉。

  回?到西?园的周秉并没?有让谭五月动手,自个到落地四节衣柜里找出换洗的衣裳。在净房里马马虎虎地冲洗干净,这才披着一头微湿的黑发坐在床榻边。

  他拿着干巾一点一点地吸水,谭五月但凡有半点眼色就该主动接过?巾帕了,偏偏坐在靠着窗边不知在瞎想些什么。

  周秉忽然“嘶”了一声,却大气都不敢喘一个,只捂着胸口似真似假的抱怨了一句,“你怎么这么大的劲儿,昨天那一脚踹得我疼了老半天……”

  谭五月没?有抬头,停了半刻才低声回?了半句,“乡下女子力气本?来?就大,我又不是泥人,生气时?手脚上就有些不分轻重?。你要是不舒坦尽可以告诉你娘,让她?来?责罚我。”

  然后趁机一拍两散吗?

  周秉没?好?气地看她?一眼,重?重?叹了一口气,“我俩是夫妻,关?起门小打小闹是常事,我干嘛要跟她?告状。再则我跟你说过?,外面传的那些都是误会,我身?边除了你真没?别人,你根本?用不着使气……”

  有些话说了一百遍,连自己都以为是真的了。

  女子的眉目依旧谦和温顺,净白的面孔看上去?平静无波,一字一句间却有一种难以形容的执拗简单。

  “我不懂什么大道理,也不懂我俩之间有什么误会。可是你娘既然起意让你休了我,那我就不能继续在你家住。长者意不能违,你当人儿子的更要听劝。你对我再有些逾矩的举动,就是想白占我便宜。”

  白占便宜……这话太刺人了。

  两人一个坐在榻上,一个坐在窗边,放在桌案上的罩子灯把?中间照得亮堂堂的。

  界限分明,像王母娘娘拿簪子在身?后狠心硬划出的那条渊渊银河。

  周秉被这规矩大过?天的女人拿话堵得噎了一下,脸先是涨红,接着又变白了。

  他怎么忘了这个女子的固执,从前的她?根本?就不屑听一个字的解释,到后来?更是和周家断得干干净净。演变到霍老太太过?世?之后,京城送到江州的四时?节礼都被原封不动地退了回?来?。

  那时?节别说和她?好?生说会儿话,就是见上一面都艰难得不行……

  女人想了想,淡然加了一句, “我书?读得少?话说得糙,可道理总没?有错。你们周家的大恩我另会想办法报,这回?我到京城来?只想讨个明白的说法。”

  周秉盯着她?,心想自己别是有什么毛病,怎么从这份认真执着里竟然诡异地感到一丝可爱。

  说实话,他从前对这女人只敢远望,所以这会就直直地看着。

  糊了高丽纸的槅窗前,谭五月的身?形像一道剪影。是清晰的,明亮的,勃勃的,还没?有被生活的种种不如意充斥……也让人再也舍不得撇下。

  “你别怕!”

  周秉给了一个安抚的眼神,很想上前拥住她?,语气蕴籍只差掏心掏肺,“你就安安稳稳的待在我身?边,你是我正经抬进门的结发妻,我娘做不了我的主,你也别听她?胡诌。以后……咱俩好?好?的过?日子,我会把?你放在心上。”

  明明是重?之又重?的承诺,此时?听起来?却是十分的浅薄。

  谭五月迟滞地抬头,是一种淡漠甚至刺痛的姿态,笨拙地呐呐,“可……今儿早上来?的那位康郡主说,外头有一位高门大户的好?姑娘在等着你去?娶。你既然撩拨了别人,总得给别人一个交代吧!”

  这话尾里隐隐有一股辛辣讥讽的味道,实在不像谭五月这种性情敦厚的女子能说出口的。

  周秉认真审视着,眼里有一缕从未见过?的冷漠寒光。

  “让人有求必应的是观音菩萨,我只是个凡人,没?本?事去?了别人的心愿。我再没?有廉耻,也不会故意去?撩拨未成婚的姑娘。我只能管着自己,管不了别人。”

  窗外有水银一样溶溶的月光,谭五月似乎把?话听进去?了。

  低了头,看不清脸上的神情。

  周秉自忖并不是一个嘴拙的人,但面对着这样的谭五月还是感到一阵无力。就像锤不扁煮不烂的铁豌豆,在热水里煮的再久也不能入味。放在嘴里一咬,还乱七八糟的磕牙。

  他试着打了个比方,简单描述一下京城光鲜背后的隐晦和污浊。

  “这件事说起来?不算复杂,完全是有不怀好?意的人在中间牵线搭桥,才弄成了如今这幅不上不下的鬼样子。我看那荣寿公主原本?没?什么另外的意思,就是康郡主在中间不予余力的撺掇。

  她?的名声不是很好?,就像咱们江州乡下拉生意的皮条客。两边哄骗,两边拿钱。

  也有高门出身?的子弟不学好?,在香会或是外头看中了哪家俊俏的小媳妇儿小寡妇,就托她?悄悄过?去?说项。事情一成,康郡主就可以收取大笔的好?处。很多知道底细的都不耻她?的所为,偏我娘还跟她?走得近……”

  其实现在的康郡主名声还不错,名声彻底败坏还在几年之后,但周秉不介意这时?候往她?身?上泼几瓢脏水。

  周秉的那一眼强横而狠厉,眼神锐利得几乎要割人。

  由不得他暗暗搓火。

  当初……若是没?有康郡主和陈文敬这对夫妻为了私利,两面三?刀的在中间扇阴风搓鬼火,他和谭五月也不会好?好?的夫妻不做如同陌路。这里头自然还有别的原因,但周秉心高,把?自己的轻信和自作聪明的愚蠢排在了第二?位。

  谭五月又在发愣,神思不知散到了何处去?。

  这女子奇怪地很,一会儿呆笨,一会儿又犀利得很。

  周秉心口却鼓鼓胀胀的痛,为自个身?上难得的际遇。他不知老天爷为什么让他受鞭骨刨棺的奇耻大辱,不知道老天爷为什么让他重?活一世?,还带着前世?不灭的记忆?

  难不成是自己喝的这份孟婆汤掺了水?

  这口闷气不知找谁去?发才合适,周秉委委屈屈地看了一会儿人,起身?坐在谭五月身?旁,说着自己从来?不屑说不屑听的温柔话,“我会对你好?,捧在手心儿的好?。”过?了一会有些惴惴地问,“你……到底有没?有身?孕?”

  话一出口,他就敏锐地知道又犯了蠢。

  态度已经稍稍软和的谭五月猛地冷了脸,拒人千里地昂着头,嘴唇哆嗦着,眼里甚至有若隐若现的怨毒。

  “你们……实在是太欺负人了,我虽然家世?不好?,可也是娘生父养的,由不得你们乱作践。只管把?休书?拿来?,你愿意娶外头的□□,还是愿意娶皇帝的亲妹子,都随你高兴……”

  谭五月不是一哭二?闹三?上吊地使手段,她?说的是真的。

  周秉知道她?会错了意,一时?间词穷。像大漠上挺拔玉树那么沉稳的一个人,慌了神一般,惶恐的想补救。

  哪知女人像是被什么附了体,将怒未怒地想说什么却说不出来?,然后……随手抓起桌上的扫尘劈头盖脸地打过?来?。

  那扫尘看着轻飘飘的,却是成年马尾毛所制,打在人身?上又刺又痛,像是刚劈开的细竹篾条,带着细韧的毛刺。

  一道紧着一道……丝丝缕缕地、火辣辣的痛。

  只要不是一味的沉默回?避就好?。

  周秉故意跳着脚闪躲,身?上痛,心里却诡异地快活。

  昨晚那样鲜嫩嫩活泼泼的人又重?现在眼前,他不怕这个女人闹,闹得越狠越好?。

  他怕的是这个女人心同死水,视他为路边的草芥泥狗,一个转身?就再不肯回?头。

  但是打着打着,周秉就觉得吃不住了。

  对方的拳脚生风,招招式式都有模有样,根本?就不是乡下姑娘仗着力气大能使出来?的野把?式。

  周秉的手脚是木的,脑子是懵的,但却不敢真的出手伤人,只一味的后退腾挪。偏屋子狭小,只一个旋身?,屋子中央用作隔断的落地多宝格就危险地晃悠了几下。

  周秉一把?扶住多宝格,刚向后下腰还来?不及转身?,迎头就是劈头盖脸的凛冽风声。

  他狼狈地向前一窜,伸出的右小腿被狠狠一扫,只听极细极轻地咔嚓一声,脚踝上突出的一块小骨头微微一麻,立刻就变得不是自己的了……

  再打下去?要出人命的,周秉抽冷气抱着小腿想发回?狠。

  一个大男人被老婆打得满屋子乱窜,成何体统?

  他心里想着怎么也要挣回?两分脸面,正虚张声势的给自个鼓劲儿,却一眼看见谭五月忽然无声无息地住了手脚。

  一张净白的面皮上是黑漆漆的眼睛,眼眶子往上的眼皮儿全红了,里头是不能错认的水痕……

  那样固执得近乎决绝的女子,忽然有这样脆弱的情态……

  周秉的心口像让被铁锤狠狠砸了一下,瞬间就僵住了。他哪受得了这样啊,简直就跟剜他心似的!他再次不敢动不敢说话,直挺挺地站着,身?上是麻酥入骨的酸涩。

  暗夜里不知什么地方传来?鼓点儿的铿锵声,约莫是前门有办喜事的人家在搭台子唱戏,一道声腔忽如遏云高拨。

  “情已沾了肺腑,意已惹了肝肠……”

  谭五月与?平日的寡言懦懦迥然不同,腰节异常挺拨,仿佛没?有什么能摧垮。夜风轻拂着朴素的蓝色布裙,她?靠在窗边昂着头一动不动,好?半天之后周秉才知道她?在忍着泪水。

  “你别哭……”

  周秉肺腑里火烧火燎着,像被天罗地网密密地罩住。他刚吐了几个字,谭五月就背对着做了一个干脆利落的手势。手臂微微抬起,掌心朝外。

  那是一个不容错认的拒绝姿态。

  谭五月的声音依旧低柔,甚至还带着她?与?生俱来?的敦厚迟缓。

  “我……的的确确没?有身?孕,也用不着拿这件事哄骗你。我说的是真的,之所以跟着老太太到京城来?,就是想亲眼看看自己到底嫁了一个什么样的人。”

  她?连头都没?回?,吐词却渐渐清晰起来?,“你用不着内疚,也不用勉强自己。你另喜欢谁,以后愿意和谁过?日子都不是你的错。可能咱俩真的不合适,月老牵红线的时?候打了瞌睡。”

  窗外的小虫嘈嘈切切,女人克制一般地低语了一句。

  “好?在……我及时?悟过?来?了,我过?不去?心上的这道坎,哪怕和你过?得再久都是强求……”

第35章 第三十五章 被一口吞了的休书

  周秉早上爬起来的时候, 脑子里还是一团仿若宿醉后的疼。

  一晚上无?数个梦,无?数张脸来来去去。最后是白茫茫地一片荒地,一回头就能看见那女人兀自冷清着。冰凉的眼底下, 却有一双泛红的眼皮儿。

  明明是在大怒, 却是一副伤毁过度的模样?。

  他起身后也懒得喊人,掬了冷水洗了脸, 这?才稍稍清醒些。抬头见内室里的床榻空无?一人, 被褥都折的好好的,也不知谭五月什么时候出去的。

  天一点点变亮, 天空却阴霾得象低垂在头顶,京城的春天短得好像就是一眨眼的事。

  风一阵紧过一阵, 庭院里枝叶乱晃, 活像深山里的精怪探出爪子。墙角的石榴树原本已经见了拇指尖大小的果子,被一阵暴风暴雨吹得可怜兮兮地挂在枝头。

  一晚上没睡好觉,周秉的头像是胀开了一样?疼。胸口疼脚踝疼, 还时不时一阵肉跳,整个人像金水河岸边的柳絮一样?无?处可依, 但?茫然之际又如在大火上翻覆炙烤。

  他觉得自己应该想办法清醒些,奈何?人的脑子始终是无?法由自己控制的。迷迷瞪瞪地靠在椅子上, 等眼皮沉了意识抽离了,又猛地惊醒过来。却又不知道?该干什么, 愣愣的在屋子里乱转。

  周秉心境荒凉,任清晨的冷风吹在脸上。