作者:胡马川穹
“庾姑娘好久没来了,正巧我们店里新?来了一批上等的珍珠粉,调一点蒸三遍的茉莉汁,加半勺玫瑰香油,用来敷面最好。听?说南面早就流行起来了,京城这才开?始面世?……”
旁边的小?丫头白了伙计一眼,嫌他刮噪。
“你们家的珍珠粉再好,我们姑娘的面皮儿用着都觉得糙,买回去不知道要添多少手脚才能勉强得一点。你家铺子开?得这么大,又老标榜卖的东西是独一份,东西总得对?得起这份价钱吧!”
这小?丫头口齿伶俐,一口京片子又脆又响,伙计几乎被她挤兑得靠墙站,
不由得在心里暗骂了一声?,不过是妓坊出来的货色,得意个什么劲?但这是个大主顾,只得把自个的脸面先踩在地上,重新?笑得像花儿一样,把人领到最里面的雅间。
名动?京城的白矾楼头牌庾湘兰撩开?蒙在脸上的白纱幕篱,闲散地坐在椅子上,慢慢地试着各种名贵的胭脂水粉。
伙计见惯风月,还是免不了一晌贪看?。不着痕迹地瞥着她比云母片还要细腻的雪白手指,比三月桃花还要粉嫩的双颊,这才把新?出的几种眉黛脂粉一一展示。
庾湘兰漫不经心的,随手取了一只青雀头螺黛,蘸水研磨后描了一下?本就精致异常的眉梢,满意地点点头,娇娇地低笑,“这东西倒比从前做得好……”
她的气息略略不稳,仿佛内里有一种弱不胜衣的孱弱,却更加惹人怜惜。
伙计见惯京城八大胡同出名的女人,知道这份孱弱其实是一种笼客的手段。但一想到这女人高的吓人的身价,心痒难耐立刻就消停了,殷切地介绍,“还有桃花粉、玉簪粉,用苏芳木做的胭脂……”
庾湘兰终于?有了一丝兴趣,懒懒地问,“怎么还有用苏芳木做的胭脂?”
伙计来劲了,“一般的水粉是用滑石、蚌粉、壳麝及益母草做材料,这苏芳木经过提炼就是最细的刺红色。用的时候加一点铅粉调和,使之变成檀红。这种色儿又庄重又透亮,很多大户人家的夫人都在用了!”
庾湘兰本来还有几分兴致,一听?到里头有铅粉,脸上立刻就有几分迟疑。
一旁的小?丫头凑在她耳边嘀咕了几句,这才转身对?着伙计不满地撇嘴,“我们姑娘的身子最近有些不方便,你们店里有没有对?妇人……损伤小?的香膏之类的?”
伙计悄无痕迹地皱了皱眉,却还是满脸笑容,“自然?是有的,我这就拿过来……”
等伙计出去了,小?丫头一脸的不忿。
“往日我们过来的时候,掌柜的老早就过来接着了,如今只打?发一个这么一个不会?看?人眼色的蠢东西过来侍候。我们才搬出来一个月,白矾楼就已经准备另捧新?人了……”
金红的天光照在庾湘兰娟秀的脸上,泛出一抹逼人的清丽。
她倦倦地打?了个哈欠,“你急什么,白矾楼再好也不是长久之地。妈妈就是捧十个新?人出来也只能捡我不要的。我唱的曲子,我画的兰花,写出来的诗文永远是最好的。眼下?要紧的是我肚子里的这块肉,一天比一天大了……”
丫头一想起那位大人的玉树临风,立刻变得羞答答地,“北镇抚司的那位周百户……既然?松口答应迎姑娘进门,就该常过来看?看?,怎么一走就没音信了?”
庾湘兰瞥了一眼思春的蠢丫头,心里微微一嗮。
“这些出身富贵的少年?子弟,虽然?有些放浪形骸,可是说话做事最要脸。他当着那么多人的面放了话,要是我在外头受人欺辱,岂不是伤了他的颜面?“
小?丫头放下?心,脸上神情雀跃了几分,“我听?说周百户在乡下?娶的老婆进京来了,会?不会?闹着搅黄姑娘的好事?”
只要抓着男人的心,他家里的婆娘倒不是很重要,除非像康郡主那样眼里揉不得半点沙的母老虎。
所以庾湘兰对?于?这点倒不是很担心,遮遮掩掩地呸了一声?。
“周秉既然?当众认了我肚子里的孩儿,我就赖定了他们周家。若是这位少奶奶不让我进门,我就一头碰死在他们家大门口。只要让我进了周家,我一定使手段让那位少奶奶靠边站去。”
小?丫头却打?了寒噤,她是知道究竟的,“要是知道姑娘骗人……那毕竟是北镇抚司的官老爷,听?说里头有无数种折磨人的行头!”
庾湘兰心头也咯噔了一下?,就有些虚了。其实这些天周秉连一回面都没露,她就有些犯嘀咕。
这才叫骑虎难下?。
当初她认识周秉的时候,那不过是个什么都不懂的傻大个。
谁知人家摇身一变进了北镇抚司,走了一趟通州就成了皇帝的近臣。虽然?如今不过是个六品,可谁都看?得出这人日后前程必定远大。
庾湘兰心烦意乱地把桌上的胭脂水粉推开?,就听?房门被轻轻推开?,一个半大的孩子探进来,反反复复看?了几遍,一脸欲言又止的谨慎。
还未来得及问话,转头就跑了。
过了一会?,那孩子又过来问,“女客人是不是姓庾,前头有位姓陈的客人让我送东西过来。说你只要把东西看?了就明?白了,什么都不要说,什么都不要问……”
庾湘兰心头痴痴地乱跳,约略明?白那位姓陈的客人是谁。接过那匣子迫不及待地打?开?,见里面果然?是一张薄薄的纸,上头有一首字迹峻拔的新?诗。
她以为为了避嫌,那人势必没有功夫理睬自己,没想到那人处境那般艰难都还惦记着。
庾湘兰心头又酸又苦,为了心底说不清道不明?的情愫。
那人摄于?家中河东狮的淫威,不敢将这段倾世?苦恋公布于?众人。可自己也没有辜负,借着他人的名头侥幸从白矾楼全?身而退。
还有,那人……到底知不知道自己已经其实是有了他的亲骨肉?
庾湘兰在京城虽然?以“雅”的名号著称,但毕竟不是皓首穷经的读书人。悄悄和陈文敬好上之后,她不要对?方的金珠,反而时常补贴一二。求的就是能心随所愿,余生能和仰慕的饱学之士在一起。
陈文敬对?她是又怜又爱,但是康郡主不是省油的灯,挂在那女人手上的性命有好几条,所以这段美好干净的恋情注定只能埋与?地下?。
有了这首诗词,这些日子受的所有委屈都值了。
庾湘兰正在自怜时,就见丫头气鼓鼓地进门,说铺子里的大掌柜吩咐了,今天买的所有东西都只能给现银,一概不准赊账……
后脚跟过来的伙计照旧满脸笑容,眼里却有不容错认的轻视。
“哎呀,都是小?的差错。原先姑娘的帐要么记在白矾楼上,要么记在府学胡同周家的帐上。可前两天几个地方都派人过来打?招呼,说日后姑娘的花销再不和他们相干了!”
庾湘兰的脸唰地就白了。
自她十四岁挂牌以来,一直是被人捧着端着,还没有被别人如此打?脸。白矾楼也就罢了,周秉那个傻子到底是怎么回事?
他不是拍着胸脯说无论?发生什么事,统统都包在他的身上吗?
小?丫头也是急的不得了,挨在一边底气虚弱地叹气,“我就是觉得不对?劲,刚才找人去府学胡同问过,说周百户前日奉皇命到江州办差去了,听?说新?娶的少奶奶也跟在一路。
出城的时候那位二少奶奶要吃老孙家的羊肉泡馍,周百户竟让满队的锦衣卫大爷们等着,巴巴地跑去给她买馍……”
庾湘兰惊愕地半张着嘴,一张粉脸慢慢涨得绯红,却终究没有说什么。
呆了好半晌,只将手中的薄纸蓦地攥紧,然?后将头上一只酒盅大小?的芍药宝石花取下?,淡淡地道:“莫生事……先拿去抵账吧!”
第43章 第四十三章 白矾楼的过气头牌
端午, 茹园。
庾湘兰说?不清自?己是第几次到这个园子来了,她身上是一件绣着勾莲如意锭的过膝褙子,繁复织锦上的枝蔓细而长, 款式却宽松飘逸, 巧妙地掩住了已经日益粗壮的腰身。
两边或有或无另含意味的眼光,庾湘兰面色端庄地走在石径上, 姿态依旧曼妙。
坐了这么多?年京城名妓的头把交椅, 这点小场面还是不虚的。
转过一丛丈高的紫藤架子,就见前?面的凉亭上有三三两两的歌姬舞伎。大?家都是同一个行当的, 庾湘兰一路走来倒是碰到了几个熟人。都是在外讨生活的,所以对方尽管讶异还是扬着笑?脸打了招呼。
这个行当竞争激烈, 尤其喜欢逢高踩低, 时时恨人有笑?人无。红的发紫的时候挥金如土,落寞的时候人人都恨不得要抢着上前?踩一脚。
平日里和她不太对付的一个妓子是沣庆楼的廖沅沅,描了柳色新的细细黛眉, 眉心上点了一颗艳丽的雁尾砂。
廖沅沅一扭头看见了她,故意捂着嘴, 以不大?不小的声音笑?得咯咯的,“我以为从?良的姐姐们都不屑到这种场合来, 怎么庾姐姐舍不得受人追捧的日子,又巴巴地过来作诗吗?”
庾湘兰从?前?的名头大?, 因为那些文士们的偏爱在一众女妓中地位超然。在这种诗会上从?没?人敢和她当面呛声,更别提提折辱和难堪。
有道是揭人莫揭短,谁不知道这位昔日白矾楼的头牌因为从?良已经过气了。但人家攀了高枝,说?不准什么时候就有山水相逢的时候。
所以凉亭诡异地静寂了一会。
从?未受过这种奚落的庾湘兰难免愠怒, 一张粉脸顿时涨的通红。她无意间摸到腰上的荷包,忽然就有了无尽的勇气。
——那人既然在这个节气里, 遣人送了这么一首脍炙人口的诗文送来,定是有不为人知的意味。此时何须与旁人计较,只要好好地把这首诗文公诸于众,自?己的名字不啻又要镀上一层金。
从?前?偶尔也会这样行事,那白矾楼的妈妈最是狗眼看人低,心里却跟明镜似的。若不是图那人的一手锦绣文章,能让庾湘兰的名声中听,只怕连门都不会给那人开。
有侍女过来请各位姑娘过去入座。
刚才还在斗嘴翘腿看热闹的女子们一哄而散,庾湘兰被?领到一个背风的角落。
四顾一看就见位置安排的格外可心,又清净又瞧得见前?头的人来人往。负责打帘子的侍女恭敬有礼,桌上还有精致的热茶和点心。
她舒服地叹了口气,用了一块牛乳果仁糕。
那糕糯糯软软的,是她平日里最喜欢的口味。
庾湘兰想这必定是那人暗中的安排,那人虽没?有什么像样的钱财,但论起体贴人的功夫是一等一的……
丝竹声响过两轮,精致的菜肴像流水一般送上来,艳阳下一片歌舞升平。虽然有朝廷禁令不准公然狎妓,但在从?众的心态下渐成虚无,毕竟偶尔为之也无伤大?雅。
梳着牡丹头画着新式妆容,额头上贴着花钿的歌姬舞伎们渐渐嬉笑?无状,道貌岸然的新科翰林们的手已经摸到女人的裙子里去了。
耳边有莺莺燕燕的娇嗔声,有胭脂醉人的艳红,有倒酒水时的淅沥声,这些能让男人的骨头都软下来。
本来是见惯的,躲在角落里的庾湘兰却觉得脸上的热气在蒸腾。她从?前?的地位超然,从?来没?有像这些女子一样,穿着几乎透明的绡纱衣裙,仰着那样谄媚的笑?脸陪过酒。
正难受间,就恍惚觉得远远的那人在看自?己,眼里有担心,似乎还微微地笑?了一下。
哐当——
有人用小锤敲了金锣,照例有人奉上纸笔墨砚。别人惧怕写诗作词,庾湘兰却是迫不及待地将那首早就烂熟于心的诗文工工整整地誊抄在上头。过得一会,就有人把得了头名的诗文大?声诵读出来。
交颐泪洒下弦月,徒把愁眉向?镜中。露冷瑶阶曾寂寞,烟塞碧树恨西东。咏尽文思难回首,新月敬来枉照空。弯影天涯无信息,断弦声叹平生苦。
正是自?己刚刚的文笔。
这份喜悦实在是压抑不住,庾湘兰尽量想表现得自?然,等着他人的品评。
耳边就听人忽然“咦”了一声,惊呼,“这首诗和前?些日子陈状元的诗分明是上下阙,这一呼一和的,还有这意境,怎么有些不对劲……”
另有一人眼睛利,左右逡巡了一眼噗嗤一声笑?了出来。
“什么不对劲,我老早就看出来了,就是不好意思说?出来,你看陈状元那首诗的第三句是鱼沉湘江信难期,雁断兰州声已绝。这位庾大?家的第三句是咏尽文思难回首,新月敬来枉照空……”
前?者隐藏“湘兰”二字,后者隐藏“文敬”二字。
像是有什么东西扔在干燥的柴堆上,轰地一声就爆燃了起来。
名士与名妓本来就是热门的佳话,茹园里的客人又是意外又是惊讶地看着。
陈文敬一向?是一众青年翰林当中的道德标杆,虽然也会赴宴,也会与人唱和,但是从?来没?和任何妓子大?家有过紧密交集。古板的像一个老学究,但这两首情深义重?的藏头诗却寓意昭昭……
陈文敬本来就敏感,终于察觉出一丝不对。
等把那首庾湘兰做的诗又细细看了一遍,脸上的血色就退得半分不剩。
他本就是一个聪明之人,立刻就悟到前?日那首莫名出现的……绝佳诗文,与今日之间必定有隐晦的联系。
他认得庾湘兰的字,心想那女人从?前?毕竟是自?己私底下的情人,总有两分露水夫妻的情分,评个优等不过是顺手推舟的事。所以品鉴的时候他只是草草看了一遍,当时只觉得词藻清丽。
可怜先前?他沾沾自?喜以为两全?齐美的时候,闪着寒光的刀尖原来在这儿藏着呢。
是谁,到底是谁?
有这么令人啧叹的才华,却用在这等卑劣的手段上。
有友人看见陈文敬傻傻地瞪着,脸都跟着白了,就友好地劝了一句,“原来庾大?家背后秘藏不露的人就是陈状元你啊,真是隐得够深的。”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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