枕边人 第51章

作者:胡马川穹 标签: 穿越重生

  周秉听懂了他的言外之意,忽然就不噪了,垂了眼稳得像刑房外高大笔直的老樟树,悠然地挑眉,“你是司里的老手了,我不信你没有别的法子??”

  他指着萎靡在铁凳子?上的余得水,神色平静声音低微,“你要搞清楚,他不是为民?请命的英雄,就是有是非功过也轮不到咱们去评判。咱们唯一能做的,就是查清这场乱子?当中死去官绅的真正死因,还有找到他谋逆的铁证……”

  净土宗因教义浅显修行简便而得以传播,早被官府认定为“事魔邪~党”。这场乱子?虽然死了不少人,可只要跟朝堂上的结党营社没有关系,那处理起来就简单多了。

  谢永一时愣住,傻子?似地瞪着眼,许久没有说话。

  他十六岁进北镇抚司,熬了十来年?还是个从?七品小旗,早就把世间的万物看淡了,年?青时的一颗热络心也变得坚硬如铁。之所以跟着周秉东奔西跑,不过是在这年?青人身上感?受到一股鲜活气。

  谢永退了一步,态度更?加恭敬地辩解,“小人……没有同情他!”

  这是真话。

  周秉指着余得水身上那些?看起来骇人却没有什么大碍的伤痕,眼睛却直直盯在他身上,直截了当。

  “咱们是官,他们是匪。昨天那个老太婆在你手里走失,今天再在正主的身上问不出什么东西,你就是背锅顶缸的命!”

  谢永脩地瞠大了眼睛,背上冒出一层白毛汗。的确,整个锦衣卫最?擅长的就是捕风捉影,从?京城带来的五十个番子?,可并不全部都是自己的贴心人。

  周秉从?前在行人司当差,这些?不上台面的勾斗甩锅是他玩惯的。

  这时候看谢永终于明白过来,也省了气力,也愿意多说几句拨灯芯子?的敞亮话,“我们辛辛苦苦走这一趟是为自己,所以得先保好?自己这条命。朝堂上大佬们斗来斗去,和咱们这些?小喽啰不相干,可从?余得水的嘴里一定要挖出干的……”

  四周有无数双眼睛在暗中窥视着,却看不清面孔。谢永好?像犹疑了一会儿,又?好?像是试探,“万一传出去,说咱们草菅人命……”

  周秉一脚踏上前,青蓝色曳撒的下摆动了一下,笔直褶皱上走的银线像水一样显露在光影下,“尽量留一口~活气,有事我担着。只要你问出余得水为什么要聚众闹事,问出他和净土宗到底有什么瓜葛,这趟差事就算办完了……”

  只要坐实余得水谋逆,就和地方上的关系不大,到时候自然会有朝中人接手。

  谢永心领神会,小声地建议,“这人多半也是见过大场面的,一丁点小把式根本?奈何不了他。对付这种?顽固,司里自有一套刑罚,最?是不留痕迹。就算犯人的骨头再硬,只要不是一心求死,都会乖乖承认自己的罪行。”

  周秉一抬手表示默许,想了一下又?低声吩咐了几句。

  县衙外头隐约传来头道鼓,一直贴在墙边当闲人的纪宏脚站累了,又?不好?意思一个人提早出去,这时候就有一句没一句的搭话,“我还没见过司里刑求犯人呢,你见过吗?”

  周秉看他一脸期翼的样子?,实在不好?意思泼冷水。

  谢永按照吩咐周秉的吩咐,并没有继续动余得水,而是拉了另一个犯人过来。

  那人三十多岁,个头不高瘦得厉害,似乎很局促。被人从?后头狠踹了一脚,轰地一声地拍在地上。

  一个番子?上前把瘦子?的手脚用麻绳扎好?,另一个番子?就将老早准备好?的黄色桑皮纸贴在犯人脸上,然后将嘴里含着的烧刀子?喷一口在纸上。

  朝犯人脸上喷酒很有技术含量,需要使劲喷出一阵细雾,桑皮纸才能受潮发软贴服在脸上。

  紧接着施刑的番子?将第二张桑皮纸盖在犯人脸上,再喷一口酒,如法炮制。在给犯人贴桑皮纸的时候,还会低低念叨“一贴加你九品官,升官又?发财”。

  直到五张叠完,受刑之人双腿乱蹬,眼见是出气多进气少。

  谢永上前将那五张半干的纸叠在一起一揭而下,人犯已经面色青白险些?活活窒息而死。那桑皮纸凹凸分明,犹如戏台上“跳加官”的面具,依旧保留着受刑时的可怖形状。

  谢永回头解释了一句,“这还算好?的,至多七张桑皮纸就可以要他的命。有些?难缠的,就要多费些?时日。”

  想来是自己精熟的业务,谢永说起来竟有一点眉飞色舞的味道,“我见过一个蛮横的江洋大盗,落到司里弟兄的手里。死活不肯招认赃物的下落,最?后总共用了九张才吐露实情……”

  这种?刑罚名叫“贴加官”,就是外界俗称的加官进爵,仅用薄薄的几张纸就能令人生不如死。

  纪宏看得毛骨悚然,终于彻底明白锦衣卫恶名昭昭的由来了。

  相反余得水这个正主出乎意料地沉得住气,眼睁睁地看着同伙在面前差一点就死翘掉,脸上甚至没有一丝多余的表情。直到番子?们进来将人抬出去的时候,他才恨恨地啐了一句,“狗奴才!”

  这句刁钻骂名也是有来由的。

  因为很多百姓都在私下里说,南北镇抚司的锦衣卫们其?实是司礼监各位掌事公?公?们底下的一条看家狗。对着主人只知道摇头摆尾,对着有才之士却是凶神恶煞。

  周秉面色冷了下去,如今的他再不会只顾着面子?。

  看起来那么清俊的一个人,像个糙汉子?上前就是哐当一巴掌,“我进了北镇抚司,就没想得个好?名声。不像你,好?好?的江州城让你搅得乱七八糟,清水村附近数百亩的田地近乎荒废,结果你倒像个没事人一般!”

  那巴掌毫不留情面地打在脸上,连带着脑子?都在嗡嗡作响。

  余得水有刹那地茫然,终于失去一贯的从?容,就跟炸了似的勃然暴怒,“真是胡说八道,江州是有名的鱼米之乡,你睁眼看看乡下有几个是家有余粮的?连过冬的粮食都让当官的收刮了去,我是为民?请愿……”

  周秉毫不怯让,紧盯着他,“所以你就杀了清水村的厘正余正富,是忍受不了他的盘剥?可以你的本?事早早离开就是,何必和他死缠到底?”

  余得水似乎明白自己一时疏忽中了激将,瞪着一只肿胀的眼睛,慢慢坐着嗤笑,“这是两码事,纯粹是我的私人恩怨。况且……你也没有真凭实据说我杀了人,要不然也不会在这跟我穷蘑菇。”

  他想通了缘由,重新笃定下来,“净土宗日后必定会发扬光大,你用不着费心思攀扯我们宗主。不过这些?话你就是白纸黑字写下来,我也不会在上头画押。”

  周秉心里明白各自的筹码几乎已经摆在台面上。

  余得水这样见多识广的人,根本?不会轻易松口,这家伙和那几个无故死去的官场上人又?有什么私人恩怨呢?

  他上下打量了两眼,脸上有叫人生厌的倨傲,像个真正的老派官僚。

  “清水村半山腰上,埋着余正富老爹的那座坟,被人悄悄改动成了的五鬼搬山之势,其?实是你一手设的吧?”

  余得水的眼里终于浮现惊诧,“你……竟然知道五鬼坟?”旋即反应过来,“我不知道你在说什么?”

  寥寥数字,周秉已经知道自己想要的,停了半晌才又?问,“余老爹棺材里头的女尸穿金戴银,想来生前的日子?过得不错,就是不知……她是你的什么人?”

  他的尾音好?像故意拖长了,有怜悯,有揶揄,还有一点嫌弃,总之让人听了不舒服。

  余得水的脸终于可见地白了下去,仿佛不可置信,好?久才艰难地吐出一句话,“你们好?大的胆子?……竟然敢刨死人坟,不怕遭报应?”

第62章 第六十二章 披麻戴孝

  地牢里的光线昏黄, 若是忽略奇怪的腐臭和生锈的血腥味,这里静寂得让人昏昏欲睡。

  偏偏周秉煞风景地笑了。

  他俯着头的样?子无端可恶,在灯下拖出?一片长长的暗影。但?因为人长得实在是好, 长眉凤眼姿态洒脱不羁, 穿着青蓝底绣海蓝雀羽的曳撒,竟然在这简陋的地方生出?一片熠熠光彩来。

  “我猜……这个五鬼坟里埋的才是你的妹子余小莲, 因为只有?你有?这个能?力有?这个动机, 神不知鬼不觉地把事儿办了。”

  周秉大?马金刀地坐着,像剥蒜一样?一点一点地拨开外面的皮儿。

  “被你烧成一把灰的不过是你的障眼法, 真正的余小莲在棺材里好好待着呢。真是叫人好生感动,你偷梁换柱你冲冠一怒, 其实都是为了这个女子, 真是兄妹情深呢……”

  余得水愣怔了,一张脸因为痛苦而扭曲了一瞬。

  然后立刻重新冷硬起来,有?一种宁为玉碎不为瓦全的气概, “你既然已经知道?不少,何苦还要在上头纠缠。定?了我的罪往京城一送, 只要昧着良心顶着骂名,你就可以?继续升官发财, 想必区区北镇抚司也根本就不放在你的眼里!”

  一旁闲坐壁上观的纪宏实在听不下去了,啐了一口, “你们净土宗蛊惑人心,说什么妖魔要现世,众生要遭殃,害得老?百姓至今躲在老?林子里不敢出?来。怎么到了你的嘴里, 反倒成了朝廷和官府的逼迫?”

  余得水淡漠地看?过来,眼里有?不屑的高傲。

  “一看?你就是才出?庐的毛头小子, 我们净土宗崇奉阿弥陀佛,要求信徒念佛持戒,不杀生、不偷盗、不邪淫、不妄语、不饮酒,以?期往生西方净土。如?今他们不愿意种朝廷的地吃朝廷的粮,怎么不是你们的逼迫所致?”

  周秉抬手截断他的话,对着纪宏摇头,“早就听人说这人有?诡辩之才,你不是他的对手,莫要纠缠枝节。”

  已经动了肝火的纪宏心虚地挠脑袋,赶紧闭了嘴。也是,本来问案子的,让这个余得水寥寥几句话一带,就往民生大?义上奔了。

  过了一会儿纪宏才反应过来,合着在余得水的眼里,他自个是烈~士,那北镇抚司的这些人就是走狗了。这人的确有?一套,骂人不带一个脏字。

  周秉不理余得水突露的锋刺,对着谢永忽然笑得清雅,却另露着乖戾。

  “看?来……余大?师对刚才的加官进爵这出?戏没有?看?过瘾,根本就没有?触动。我听说咱们司里还有?一出?披麻戴孝,也是唱得极好的,不如?你叫几个人进来给余大?师好好唱一折子?”

  谢永双腿差点跪下来,怎么这位爷什么都知道?哇?

  余得水虽然闭着眼睛,但?却戒备地支着耳朵听动静。细细索索的,有?人端着大?盆进来,往盆里倒了厚厚一层精盐,搅和成浓稠的盐水。

  一个番子得了指令,拿了一根皮鞭开始抽人。奇怪是行刑的人似乎并没有?尽全力,鞭子抽在身上只是破了一层皮,连血都没有?流出?多少,远没有?达到皮开肉绽的威慑效果。

  不一会功夫,余得水的身上只要皮肤露出?来的地方,就布满了大?大?小小的鞭痕。看?着暴虐模糊,其实并未伤筋动骨。

  谢永亲自端进来一个白铁盘,盘子上是裁成一条一条三指宽的细麻布。

  又隔了一会儿,就有?人过来小心检视余得水身上的伤口。似乎很满意,先在伤口上撒上盐水,再?将细麻布一一贴在那些裸露的伤口上。

  伤口蘸了浓盐水,有?一种钻心的疼,但?也用不着用麻布挨个包扎吧?

  余得水白着脸正在莫名其妙,就见?周秉在他面前蹲下,生得好看?的指尖徐动,冷静得近乎残忍,“……等到伤口和麻布完全粘合在一起的时候,我就开始审问。你要是不招或者胡说一气,我就把这些布片一条一条的从你身上撕下来。”

  他叹了口气,一脸有?虚假的同情,“我听说这份痛如?同扒皮抽筋,受了刑的人到最?后往往会直接痛到死?……”

  余得水身上顿时麻痒难耐,仿佛蚂蚁肆虐一般地痛,几乎发狂乱喊,“你不得好死?……”

  周秉的眼神冷了下来,在昏暗的牢房里极亮,像淬了冰的寒气让人觉得心底发毛。

  “你用不着怒,其实外头死?多少人和我都不相干,我也不是要赶尽杀绝。再?告诉你一句实话,你到哪儿宣扬你的众生平等都没问题,只要别在跟前,别让我的这双眼睛看?到……”

  他拍了拍余得水的肩膀,似乎很遗憾,“你千不该万不该选江州这个地方搞事……”

  没人知道?周秉心里一直徘徊着一股后怕,没人知道?他在睡梦里都在发抖。

  除了祖母,谭五月是唯一一个曾经真心实意对他好的人。

  他后怕,要是谭五月没有?跟着祖母到京城去,要是谭五月继续像从前一样?半辈子都痴守在江州,那些被煽动的暴民兴许第一个就会冲击周家的老?宅子……

  周秉芯子里当了二十?多年的差,什么诡谲荒唐凄惨的场面没见?过?

  他看?过被大?火焚毁的豪华院落,看?过被重伤欲死?的幼小孩童,看?过被流民糟蹋后不堪侮辱羞愤投河自尽的少女……

  差一点,只是差一点,江州就变成人间炼狱,而眼前这个人就是始作俑者。

  谭五月之于他就是两辈子失而复得的宝,所以?他在庆幸,所以?他在迁怒。这份怒意来得波涛汹涌,连他自己都招架不住。

  原来那个人的分?量已经如?此之重。

  不知什么地方有?檐水滴落的声音,哒哒地叫人心烦。

  余得水终于明白自己惹了一个什么样?的人——这个时而沉肃时而狠厉,甚至带了一点玩世不恭的年青人,把家和家人看?得很重。

  他无来由地觉得荒谬,江州只是这人的老?家,至亲都上了京城,且损失也不是很严重,至于这样?不死?不休吗?

  据他所知,许多官绅明面上不敢张扬,但?私下里巴不得和出?手豪阔的净土宗扯上关系!

  前朝时,净土宗以?“普化在家清信之士”为号,拥有?一大?批有?家室的教徒。因其在家出?家,不剃发不穿僧衣,又被称为不剃染道?人或有?发僧。

  日积月累,这些教徒牵连纵横形成一个庞大?周密的关系网。靠着这种隐秘的互惠互利,早期的教徒们多拥有?丰厚的田地资产,身份非富则贵。

  即便净土宗后来被朝廷下令禁绝,可这些人早就成了气候,不过是转换了另外一层身份罢了。余得水曾经很有?自信,万一自己要是落到不堪的地步,只要登高一呼就有?无数隐藏在暗处的人愿意为他奔走。

  周秉一上来就不知轻重地动用大?刑,无异于自毁前程……

  阴暗牢房里的所有?人,包括纪宏和谢永都不敢出?大?气儿。

  特别是谢永,手上从来都算不上干净。落在他手底下也有?很多无法无天的人,所以?他也亲手折磨过很多凶犯,听过很多铁栅栏后不绝于耳的哭嚎。

  他以?为自己已经司空见?惯了,在心里再?也翻不起一点波澜。

  但?是看?着眼前的年青人轻描淡写地,明目张胆地拿酷刑威胁着在自家门口作恶的人犯,竟然奇怪地生出?一种壮士守国土的自豪,这份睚眦必报得近乎可爱。