作者:己亥之冬
魏檗收拾好提前准备的毛笔,早晨五点半,天蒙蒙亮,便带着谢明月去了油山西村。
因为花朵授粉,要在太阳升起来之前完成。一旦太阳高照,强光和温度会影响花粉的活性,降低授粉成功率。
种田,付出的辛苦和汗水,只有亲自去做,才能体会得到。
魏檗在农科院的时候,酷暑寒冬,时常会有“今我何功德,曾不事农桑。吏禄三百石,岁晏有余粮。念此私自愧,尽日不能忘”*的心境。她被一棒子砸进这大纲坑的世界后,虽然日子过成了“地主家也没余粮”,但心境不曾有变化。
甚至比从前更甚。
因为八十年代,还存在农业税、剪刀差等等等等,面朝黄土背朝天,在土里种田刨食的日子,更加艰难困苦。
她叫上李静,她妈韩云英还曾在背后嘀咕,自己家技术让人学去了。
韩云英不知道,叫李静过来,是魏檗特意让她来学。
“圣母”一点说,魏檗是希望能影响,能带动更多的乡里乡亲,让大家都过上好日子。
现实一点说,一个地区的产业,只有形成规模,才能从分散的“手指头”变成握在一起的“大拳头”,才能变买方市场为卖方市场,拥有和别人议价的权力。
六点一刻,魏檗和谢明月到了自家地头。
李静身上已经沾满晨露,等在那里。
还没说几句话,杨秀、韩云英几人也都到了。
辣椒苗的白色小花,在风中颤颤巍巍。
魏檗拿过毛笔和之前装花蕊的一个塑料小瓶看了看,小瓶上贴着红纸标记。
魏檗拧开瓶盖,把毛笔伸到瓶里转了一圈,再拿出来,毛笔上粘满了黄色的花粉小颗粒。
她走到绑白绳的辣椒苗前,捏起一朵小花,边做边跟大家说:“把毛笔上的花粉蘸在柱头,就是剩下的这个花芯上。贴白纸的瓶里的花粉,蘸绑红绳的辣椒苗。贴红纸瓶里的花粉,用毛笔蘸到绑白绳的辣椒苗上。”
“一定不能弄混,不然功夫就白费了。”
魏檗交代完,把毛笔和小瓶分给几个人。
李静边往花上蘸花粉,边和魏檗闲聊。跟魏檗说:“我还有点不明白。”
“哪里不明白呢?”
魏檗停下手,疑惑的看向李静手里的毛笔。
李静笑了笑,说:“不是干活不明白,是道理不明白。怎么得把花蕊去了,换着蘸呢?”
这个……
魏檗问:“你听说过纯合子、杂合子和杂种优势吗?”
李静嘿嘿一笑,尴尬的说:“没有,俺只听过骂人杂种的。”
魏檗顿时一阵无语,跟李静说:“行吧,这样理解也行。纯合子就是纯种,杂合子就是杂种。你仔细看,绑红绳的和绑白绳的,叶子背面的棱不一样。”
李静找了两棵绑不一样颜色的辣椒苗一看:“还真来,长得真有区别。”
“是吧。”魏檗说:“绑白绳的相当于都是老白家的种,绑红绳的都是老红家的种,世世代代自己家跟自己家结婚生孩子。”
“我知道!”李静拍手插话道:“这样的孩子容易有病,跟人一样,咱人也不能一家子之间生孩子。”
“对头,就是这样。”
魏檗点头道:“但辣椒是植物,它们自己不能办。为了让后代长得好,咱干的这些活,等于帮老白家的和老红家的结亲。”
李静爽朗笑道:“哈哈,之前是帮人分家,现在干的是媒婆。”
“可不是嘛!”
魏檗也忍不住笑。
“做媒”可比“给人分家”轻松多了。
十点不到,太阳尚未爬上中天,一行“媒婆”已经干完了全部活计。
魏檗拍拍手上的土,开心道:“万事俱备,只等辣椒结实。”
她指着自家的辣椒地,跟李静说:“这片地就是卖给黄大牙的正常辣椒留的种子。你要有兴趣,明年开春也可以试着弄一点。”
“那感情好。”
李静跟跟魏檗说:“明年我也学魏站长的方法种一点。”
韩云英路过,听到魏檗和李静的对话,忍不住说魏檗:“自己家的地让你瞎祸祸,你还鼓动人家回家瞎祸祸。”
李静不以为意:“没事儿,我信魏站长。”
魏檗也跟韩云英说:“没事儿,肯定不能祸祸。”
等李静骑自行车走远,韩云英恨铁不成钢,虚空狠狠点了魏檗好几下:“到时候她地里结不出果,看她来不来找你后账。”
“不能,静姐不是这样的人。”
“你才多大。你见过多少人我见过多少人,我吃的盐比你吃的米还多!”
……
寒来暑往,秋收冬藏。
深秋初冬,天气将冷未冷的时候,各村里种的辣椒开始陆续收获,前阵子远在外地贩货的大黄牙,身影开始活跃在山水镇上。
山水镇上的农技员们,没有不认识黄大牙的。
别说农技员,连谢明月都能掰着手指头数出黄大牙的一二三四几条轶事来。
魏檗大奇,黄大牙跟老谢的行事风格,完全是不搭噶的两个极端嘛。
再仔细一问谢明月,果不其然,老谢原来是拿黄大牙的当反面典型,搁这树典型呢。
谢明月跟魏檗混熟了,偶尔也把自己爷爷叮嘱的“不要背后论人短长”的小心谨慎忘到脑后。她看魏檗似乎对黄大牙感兴趣,忍不住跟魏檗说:“我听说,黄大牙跟孙天成家还有点亲戚呢。”
“真的假的?”
魏檗完全没想到。
谢明月说:“听我爷爷说的。可能是连襟还是啥,挺亲的亲戚。所以我爷爷觉得孙天成孙叔以前挺踏实,自从黄大牙从监狱放出来出来,孙叔被他带的也不本分了,跟孙叔来往也少了。”
原来如此!
魏檗恍然大悟。
情理之外,意料之中。
难怪她第一次见孙天成的时候,觉得这人踏实肯干,毕竟夏天顶着烈日挨个查田块有多难受,谁去谁知道。如果没有一份踏实,两天就受不了,装是绝对装不出来的。
后来她知道了红旗农资店的事儿,还以为自己第一眼看走眼。红旗农资店的套路,虽然在魏檗眼里不算什么,但在八十年代,孙天成看起来虽然有点农民的精明,却也不像什么经商天才的样子。
现在想想,红旗农资店背后的经营,说不定有黄大牙的指点。他走南闯北,学一学其他地方个私人农资店成功的套路,直接拿到山水镇用,可不红红火火么。更甚至于,魏檗猜,黄大牙如果更“先进”一点,说不定红旗农资店背后,都有他的股份。
魏檗捏着下巴琢磨,她确实有跟黄大牙短期合作的意向。按黄大牙投机的性格,他能不跟农技站打交道吗?是我通过孙天成去找他,还是等他上门?
魏檗跟黄大牙不熟,摸不准黄大牙的性格。
在她考虑要不要去堵一下日渐忙碌的于大爷问问情况时,孙天成带着黄大牙的善意上门了。
山水镇农技站站长魏檗,用了半年时间,从跟黄大牙搭不上话的山村小丫头,变成可以跟黄大牙上谈判桌,不,是黄大牙求着上桌的人。
黄大牙请魏檗在山水镇唯一一家饭馆吃饭。说饭馆有点夸大,只能说是做吃食的小趴趴屋。
小趴趴屋空间不大,黄大牙让老板把几张木头桌子并在一起,除了饭馆里的菜,还摆了满满一桌子他从广东带回来的点心佳肴,桌子腿旁,还有一箱没有开封的好酒。
黄大牙这边两个人,只有他和孙天成。且不说黄大牙心里有什么想法,至少表面上诚意十足十。
魏檗也没有叫太多人,只带了谢明月。
虽然黄大牙已经从孙天成嘴里听说了新上任的魏站长是个年纪轻轻的小丫头,但看到魏檗真人时还是吃了一惊。一个嫩得能掐出水来的小丫头,带了一个年纪更小,一团孩子气的小丫头。
黄大牙并没有看轻魏檗,反而心下微凛——这个魏檗,不是睡她的人厉害,就是睡她妈的人厉害。*
总之,半年之内把农技站收在手心里,绝对不是这个年轻小丫头有多大本事。她一定是被更高位的人推到前面的代言人,不论什么目的。黄大牙整理整理自己衣襟上并不存在的褶子,产生了“我老黄也是个人物”的感慨。
黄大牙把魏檗当成传声筒,恭恭敬敬给魏檗背后的“幕后大佬”对话。
魏檗提出农技站要拿一部分辣椒收购权力,并且黄大牙要给她比各村里“辣椒收购代理人”更高的返点。魏檗要以机关单位的信用背书,限制各村辣椒收购代理人的权力,尽量保证公平公正,保证跟各村辣椒代理人有矛盾的人家,也能顺利卖出辣椒。
当然,以她家为代表。她可没有忘记,吕家丰拒绝收她家辣椒的时候,魏家的屈辱和无能为力。
她现在有能力对付吕家丰,但其他跟吕家有仇的人家呢?其他村子里跟支书们有仇的人家呢?
因为淋过雨,所以想给所有人撑伞。
这个要求,从获利来说,魏檗可以算得上“出力不讨好”了。对黄大牙来说,其实也没什么好处,不但白白把利润给出一部分,还在头上多了农技站这个管着自己的“婆婆”。
魏檗对黄大牙的损失心知肚明,所以她并不要求黄大牙全盘接受这个条件。心里有足够的可谈条件的空间。
谈合作谈生意,不就是讨价还价么。
魏檗等黄大牙讨价还价,没想到,黄大牙一杯酒下肚,嗑吧不打,立马同意了。
魏檗愣了一下,心里暗暗吃了一惊,这个条件黄大牙答应的这么痛快,难道他要给我们农技站提更难办的条件?
她搁下筷子,凝神准备听黄大牙下一句的“但是”……
左等右等,直到饭局结束,“但是”始终没来。
魏檗一头雾水。她当然不知道,黄大牙把魏檗提的这个条件,当成了魏檗背后的“幕后大佬”对自己诚意的考验与试探。
就离谱!?!
诚意满满的黄大牙,给了农技站每斤辣椒二分钱的返利,比各村的收菜代理人都高一分。
农技站小院巷子深,平时不怎么有人来。但农技站隔壁是收粮的粮所。八十年代,正是粮所最有权、最火热的时候,平日里,粮所大院子的人来人往,更别提交公粮的时候,日日人头攒动,从天蒙蒙亮到天黑沉沉,每天队伍至少要排五里地。
魏檗让苗有发搬了块大黑板,写上“收辣椒 每斤1角”几个大字,又在黑板上画了个大箭头,指了下农技站往左走,把黑板并排摆在粮所“收陈粮每斤5分”的大牌子旁边。
虽说是蹭粮所的“流量”,但看起来还挺像那么回事儿,一点儿也不突兀。
很快,魏檗农技站的小院里也人头攒动了。
她收了黄大牙两分钱的返利,自己和站里一分没留,都贴给了辣椒种植户。而黄大牙在村里找的代理人,像吕家丰,把黄大牙给的返利都自己留下了。这样一来,农技站收的辣椒,比各村里收的,高了两分钱。
魏檗以四十年后的眼光和态度考虑,她认为,各村离农技站都挺远,农村并不是家家户户有自行车,需要纯靠人力拉车或者背着篮子来卖。如果不把价格定高一些,村里代理人不收,可能就会宁愿烂在地里,也不见得费力气上镇里来。
毕竟以她自己的性格,她肯定不会为了每斤贵两分钱费劲吧啦。
但她万万没想到,八十年代,人工不值钱,钱值钱!
粮所收粮都经常打白条,农技站收辣椒结现钱!
这个消息一出,离镇上最远的山弯村,有人半夜就拉着地板车上城!
上一篇:枕边人
下一篇:穿成女儿奴大佬早夭的闺女