作者:己亥之冬
黑板摆出去的第四天,农技站小院里已经人挨人,人挤人,连下脚的地方几乎没有了。
时代的发展带来的不只是眼光和眼界的进步,也有可能是跟当下的脱节啊。
魏檗瘫坐在办公室椅子上,揉揉眉心,刚刚好说歹说,终于让后面排队的人陆续散去。
她让苗有发把粮所的黑板搬回来,把“辣椒每斤一“角”擦掉,改成“辣椒每斤八分一厘”。
只多一厘,勉强能够个腿脚钱。
并且不能在农技站小院里收了,小院太小,这几天正常工作都被影响了。
魏檗找到隔壁粮所负责人,用黄大牙每斤的返利,“每斤九厘”当成临时租赁场地的租金,剩下的一分,她学着于明忠的处事方法,跟粮所负责人商量,当成农技站和粮所人员收辣椒时的“辛苦补贴”。
粮所负责人听到借场地时还略有不快,只是碍于两家单位面子,没有说什么。听到场地有租金,脸上有了笑意,听到大家伙都有辛苦费,高兴得给魏檗拍胸脯保证:“辣椒才有多少,比收粮容易多了,保证妥妥帖帖!”
果然,专业人干专业事。有粮所的人帮忙,魏檗根本不用操心,只留下苗有发在现场看着,代表“农技站出了个人”就可以了。
轻松、省心,还有钱拿。
魏檗不知道这是不是于明忠说的“和光同尘”,她遇到于明忠,于明忠笑着打趣她:“我听说你那里前两天可乱糟糟的。”
“已经理顺了。”
魏檗给于明忠简单说了下自己和粮所的合作。
于明忠说:“不错,已经学会和光同尘了。”
“可是。唉。”魏檗叹口气,对于明忠说道:“其实我心里,不知道这样做到底对不对。我们分了,种辣椒的老百姓就少挣了。我本意……”
“你家种辣椒吗?”
于明忠打断魏檗的话。
魏檗不明所以,点点头,当然种了,油山西村家家户户种辣椒。
于明忠又说:“粮所的所长老王、副所长老韩、老应,老婆孩子都在乡下种辣椒。莫说家里只有一个人上班的,就是两口子都上班的,你看看农忙谁不下地干活。拿仨瓜俩枣工资。”
于明忠拍拍魏檗肩膀,道:“我们基层,谁还不是个老百姓了!”
魏檗噗嗤一笑,跟于明忠说:“是,于大爷,你说的都对,是我想左了。”
这个收辣椒的小插曲没起什么波澜。不过是进一步加深了黄大牙对于“魏檗没本事,靠男人上位”的错误认知而已[/挖鼻]
没几日,魏檗带着谢明月又去了油山西村。辣椒已经收获,要开始剥辣椒种子了!
剥辣椒种子要先用小刀把辣椒皮划开,掰开厚厚的辣椒皮,把辣椒里面中心大筋上的种子刮下来挂到簸箕里,再放屋檐下慢慢晾干。
农村人人会做,没多少技术含量,只是费人工。
魏檗粗粗估算了一下,按她、谢明月和韩云英干活的速度,再加上干活回来的魏建岭和放学后魏汾偶尔帮忙。半亩多地辣椒苗结的辣椒全剥出种子,几乎没白没黑的干了整整三天。
剥出来还要再经过半个月的风干晾晒,才能成为理论上可以拿到市面上买的种子。
——只是理论上。
因为理论上,这些辣椒种子是百分百杂合子,百分百能出苗、出壮苗的。
但是实际上,受成长时温光水土、授粉成功率、成长时间、晾晒程度等等等等因素影响,不可能达到理论上百分百杂合子和百分百的出苗率。
所以制出来的种子在上市之前,还需要经过纯度测试。
魏檗抓起一把刚刚剥出来的辣椒种子,凭眼看,所有的种子都莹白如玉,饱满可爱。她捡出一粒种子,对着阳光。阳光落在她的指尖,薄薄的种子被镀上一层光晕。
“唉。”魏檗自言自语:“我要是有金手指,能肉眼看出它的基因型和出苗率就好了。”
“姐姐没金手指,因为姐姐是给别人点金手指的神仙。”
……
魏檗心里忍不住扶额:明月啊,吹吹捧捧不是这么搞的。
果然,有人看不下去了。
看不下去的是这方农家小院里的“太后”——韩云英。韩云英可心眼里疼惜谢明月,一般不对谢明月说重话。这会儿却忍不住说:“还神仙,明明你再捧捧,她更不知道自己几斤几两了。”
谢明月羞红了脸,抿抿唇不再说话,低头专心剥辣椒种。
韩云英不好再说她。只是起了的话头难停住,开始叨叨魏檗。
魏檗可一点儿不怯,反问韩云英:“我发一下感慨,做梦想一下金手指,你咋这么多话呢?!”
“还金手指,发癔症呢,外人夸你两句,还真把自己当吕仙了。”韩云英排揎魏檗:“大丫,你给我指指北在哪里。”
魏檗哭笑不得,鼻子里吭吭两声,跟她娘说:“我知道北在哪里,等辣椒种卖回钱来,怕你找不着北了。”
“我还找不着北。”韩云英屁股稳稳当当坐在小马扎上,上半身硬挺着当妈的架子不倒,脖子脑袋却诚实得凑向魏檗,问:“大丫,我心里没底,你估摸着咱这些种子能挣多少钱?”
魏檗:“不知道,我不知道北在哪儿。”
韩云英:“这死妮子!”
一旁的谢明月忍不住低头嗤嗤笑。毫无感情的辣椒剥种子机器魏建岭面无表情,全程状况外。
深秋初冬时节的日光洒落在农家小院,照的人心亮堂堂、暖洋洋的。在这尚未寒冷的冬日,竟有了几分静谧和春日般和煦的期待。
凭良心讲,魏檗应该在开春选种取样,在自家地里筛一下出苗率再卖种子。
但魏檗现在最缺的就是时间。
魏建岭和韩云英这么由着她“胡闹”,一方面因为她吃上皇粮,成了衙门里的人,在深受儒家文化影响的山水镇,有了足够分量的话语权。另一方面,是她给魏建岭和韩云英画的大饼太香太香了!
香得热气腾腾,滋啦冒油。
从辣椒种在地里,俩人就开始仰脖等吃饼。
从种到收,再到把所有辣椒种子晾干晒好,已经到了十二月底。费了那么多多功夫和成本,还亏了半亩多应该卖辣椒得的钱,眼看眼要过年,魏建岭和韩云英急等着卖种子回钱,根本等不到明年开春种出辣椒苗再卖种子。
魏檗能理解她爹妈的心情。她爹妈地地道道初中文化水平的农民,一个是对没经见过、超出经验的事情担心,再一个,他们根本不会听长远来看blablabla的大道理。
好在这些辣椒从去雄授粉,到晒种晾种,所有流程全是她亲自参与,亲自带着、盯着干的,没有任何投机取巧偷工减料,工序上没有问题,在辣椒出苗率60%以上就算合格的现在,她家这些辣椒,虽然离魏檗95%以上出苗率的要求有差距,但达到60%一点儿问题都没有。不用担心被乡里乡亲找上门来砸家当。
啊啊啊啊啊,为什么我没有金手指!我想要DNA扫描检测仪!我穿了个坑,我想要金手指啊啊啊!
魏檗一边内心土拨鼠尖叫,一边良心满满的把福美双粉剂*买回家。
魏建岭拿着福美双翻来覆去看,忍不住跟魏檗说,“你站里还有这好药呢,下次来家多拿点。”
啊哈?魏檗无语,跟魏建岭说:“爹,把你闺女当啥了。不是站里的,我自己花钱买的。”
……
你个憨憨!魏建岭手里的福美双顿时不香了。
忍了又忍,忍了又忍,终究忍住了没吭声,到院子里拿铁锨铲地去了。
魏檗在最里边的小院子里寻了个干净的塑料桶,把福美双和辣椒种子按比例配好倒在桶里,再倒入半桶清水,找来一根半长的木棒在桶里不停搅拌,尽量让农药和种子混合均匀。
不一会儿,魏檗额头冒出一层细汗,手臂开合间,一股股热气从后背和衣服之间冒出。
她干活间隙,听见中间院子里铲地的魏建岭跟韩云英嘀嘀咕咕说话。
端端续续传来“咱妮憨”“太直了”“自己花钱买”之类的词语。
魏檗甩甩酸了吧唧的胳膊,用袖子擦擦脑门上的汗。
这桶里拌得不是辣椒种,明明是自己的家庭地位和话语权!
魏檗的家庭地位和话语权全部流程走完之后,一共有二十斤左右。魏建岭用一个装米的布口袋装了,用麻绳牢牢绑在魏檗自行车后座上。
绑完之后,魏建岭忍不住问:“大概能卖多少钱?”
魏檗:“不知道。”
魏建岭不死心,又问:“没个大概?”
魏檗说:“肯定比卖辣椒挣钱。”
说完骑上自行车回镇里。
到了镇上,魏檗到没回农技站,直接骑自行车带着种子去找钱茂。
镇里没有能瞒住的事儿,钱茂早就知道魏檗在倒腾着种辣椒种子,魏檗也问过钱茂,自己家第一批种子,种子公司能不能收。
废话吗,你现在是农技站站长,种子公司行政隶属上还是农技站,你说能不能收。
钱茂这种事情见多了,利用职权发家致富么,不磕碜。魏檗找他说的时候,他心中很是得意和窃喜,这是对我钱茂的示好和看重啊,干了这炮活儿,大家都是一条船上的兄弟。
估计魏檗自己家里也种不了多少,到时候按市场价把钱结了,种子掺在自己从外边进的货里,查也查不出来。或者哪怕没有种子,多少斤,魏檗说个数,钱茂都可以把钱给她结了。
钱茂认为自己心里明明白白、亮亮堂堂。所以当魏檗带着种子来,要求他开正儿八经的进货单的时候,钱茂直接愣了。
“啥啥?”
钱茂震惊过后,马上回过神来,一定是魏檗太年轻了,家里又都是农村的,没有人提点,不知道这里边的弯弯绕绕。
于是旁边虽然没有人,钱茂依旧压低声音,跟魏檗说:“魏站长,咱私下里兄弟姊妹关系好,可不能记公账。”
魏檗也愣了。
什么玩意?!
魏檗懂了。她可太懂了!怪不得自从问过钱茂能不能收她家辣椒种子之后,感觉这货突然跟她关系好很多,感情以为她要搞权钱交易,两个人有了绑在一条绳上的“蚂蚱的革命友谊”。
她心里恨不得骂死这处处是坑的大纲,面上还只能忍住吐血的冲动,给钱茂解释:“我们这种子,不能说出苗率壮苗率百分之百,但是出苗率壮苗率百分之八十是没问题的。你可以明年先选种测一下子再卖。”
“还有。”魏檗心累得长叹一口气,扶额道:“你应该听说我跟黄大牙合作了,跟黄大牙合作,是准备把咱镇上辣椒产业整合起来,给辣椒制种打基础。我真正想做的,是技术含量更高的辣椒制种,把我们镇建成辣椒制种基地,让其他地方的种子公司都到我们这里来买辣椒种子。这个得靠老哥帮忙。”
钱茂,钱茂目瞪口呆。
他觉得嗓子眼发干。
艰难咽口吐沫,动了动似乎被牙龈粘住的嘴唇,跟魏檗说:“这个,这个,这个。”
他根本不知道说什么。
想说魏檗异想天开不合适,想说我一定支持又觉得是个坑,想说咱哥俩先挣一笔快钱又觉得太下作,“这个”了一阵子,什么也没“这个”出来“。
还是魏檗拍了拍他的肩膀,跟他说按正常收购程序走,才让钱茂缓过神来。
机械地按照工作流程,验货、收货。到了给钱的时候,钱茂又琢磨开了。
按他之前的想法,魏檗拿种子糊弄,他按市价给,这属于巴结魏站长哥俩好。但现在听魏檗说得,她的种子比市场上的强多了,再按市价,就属于坑人家。
但问题是,好不好全凭魏檗一张嘴。
虽然她刚刚说得冠冕堂皇把钱茂镇住了,但回过神儿来,钱茂却不敢全信。
多少人说得天花乱坠,行事蝇营狗苟。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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