作者:己亥之冬
“你……”魏檗看向窗边的姑姑,落日的余晖照进她的眼睛,让那双眼睛有了熠熠的神采。她问:“你不觉得委屈吗?”
魏红缨笑了。魏檗这才发现,魏潭的笑容,和魏红缨极为相似。
魏红缨文化不高,她不知道该如何告诉魏檗自己当下的心绪,思来想去,只能跟魏檗说:“俺觉得值!”
“俺觉得值!不委屈!”
魏红缨掷地有声,魏檗却鼻子发酸。
她觉得不值,委屈,是因为她见过了更广阔的天地,在魏檗眼里,村支书是小的不能再小的岗位,鸡毛蒜皮杂事一堆不说,还容易出力不讨好,性价比极低。这样的职位,根本连放到天平上,和她的感情、她的理想、她的婚姻,一起衡量的资格都没有。如果有人让她用感情、身体或者婚姻换取什么东西,魏檗只会啐他一脸。
可姑姑魏红缨却觉得值。因为小小的村支书,便可决定她的命运,是她头顶上最大最厚的那片天。当她父亲是村支书的时候,她可以获得城里知青的垂青,也是因为父亲丢掉了村支书的位置,才把自己打发到穷乡僻壤,随便嫁了。在她另嫁的那个村子里,她作为外来的媳妇,同样要小心翼翼在本村村支书手底下讨生活。在魏红缨眼里,村支书是她想都不敢想,天上掉馅饼才能砸到她头上的位置。
而她什么都没有,没有钱、没有势、没有家,到了如今,连年轻时引以为傲的容貌都没有了。她什么都没有,只有孑然一身。她这样的人,农村太多太多了,婚姻,感情,对农村女人来说,是最最不值钱,最最无用的东西。
“大丫头。”魏红缨动情说道:“俺二哥二嫂子都是好人,你跟魏潭都有出息,是俺哥嫂的福气。”
正说着,魏潭打饭回来了。
他从食堂打了一桶汤,三个菜,还用提篮装了五个馒头。他把自己宿舍里的小折叠桌撑起来,把打回来的饭菜摆上,招呼两人坐过来吃饭。
三个人坐下,每个人都不知道两两之间互相说过什么,气氛一时又有些尴尬。
魏红缨率先开口打破沉默,跟魏潭说:“俺想吃过饭就走。”又转向魏檗,“你镇上有住的地方吗?”
魏檗没吱声,咬着馒头点点头。
魏红缨又道:“正好,明天跟老王在镇上领了证,抓紧把户口转到咱村里。”
“行。”魏潭接话道:“吃完饭我去问问县里的车有空吗,跟你们一起回去。把你们送回镇里,我回村去住。明天通知王老头带上户口本到镇里。”
吃完饭,魏潭有出去了,没一会儿,屋外便“嘀嘀”,响起汽车喇叭声。
魏潭果然又要来一辆车。
魏檗深深看了一眼,现在八十年代,整个县里都没几辆车。除了县领导,县里各部委办局的一把手,用车都不容易。魏潭能说用车就用车,这个能量,哪里是刚毕业的小秘书能做得到的。他的“高书记姑爷”的身份,估计已经在县委大院的大家心里,心照不宣了。
开车的还是上次魏檗见到的那个司机。魏潭从副驾上下来,招呼魏檗和魏红缨上车,让她们俩人坐在后排。他自己到宿舍门口,锁上门,又重新坐到副驾。
车上有外人,很多话不方便说。魏檗上车之后,便开始闭目养神。魏红缨是第二次坐小轿车了,她已经没有了第一次坐车时的紧张,学着身边的魏檗,放松身体靠在后座上。
魏红缨看向窗外的道路,离家二十年,对家乡已经变得陌生。她抬手摸到车窗玻璃,里面有自己的影子,似梦似幻。这几日的经历,同样似梦似幻。
魏红缨见着魏潭的时候,吓了一跳。魏潭从黑色的小轿车上下来,金丝眼镜白衬衫,皮鞋踩在乡村夏日的尘土中,魏红缨恍惚以为见到了袁起。当时她正拿着擀面杖,和举着菜刀的二婚男人打架。
当时的每一秒,都像慢动作一样,深深印在魏红缨脑海中。当那个人走进她家院子的时候,魏红缨和她的二婚男人,都愣住了。只是魏红缨很快反应过来,她“哐当”扔下擀面杖,理了理因为打架而乱蓬蓬的头发,和褶皱的衣襟。
她下意识的,在这个长得像袁起的人面前,感觉到羞愧。
然后这个人告诉她,他是当年被留在娘家油山西村的袁狗子。魏红缨的二婚男人,面对气场逼人,满身精英范的魏潭,没了和魏红缨打架时的威武霸气,变成了老实巴交,甚至有些畏缩,在所有叙事中面目模糊的农村汉子。当魏潭提出要和魏红缨聊聊时,他便主动退了出去。
魏潭走后,魏红缨记忆里的慢动作,就像又突然按了加速键。
她提了离婚,男人很轻易的答应了。魏红缨想,或许魏潭给她的二婚男人许诺了什么,也未可知。接着魏潭带她见了油山西村的王光棍,见面并不在油山西村。见面的时候,魏红缨发现,王光棍还和从前一样又瘦又矮、窝窝囊囊。整个见面的过程,王光棍战战兢兢、哆哆嗦嗦。
王光棍走后,魏潭告诉她,如果不满意,还可以见另外一个人,样貌和性格,都比王光棍要好一点儿。
魏红缨便告诉魏潭,她恨满意王光棍。她要的只是能在油山西村合法立足,以便能当村支书的身份,而不是一个真的以为自己娶了老婆的丈夫。王光棍的性格让他生不出其他心思,即便生出其他心思,以他的身板,也不见得是魏红缨的对手。王光棍,不论身体还是性格,都很合适。
“到了。”
前排司机的声音传来,打断了魏红缨的思绪。魏檗也睁开眼,和司机道了谢,带着魏红缨回自己在镇里的住处凑合一晚。
魏潭送她们下车,快到门口的时候,魏潭拉住魏檗,压低声音,语带自信满满的笑意:“如何,我说能成,是不是成了?”
魏檗心情复杂的点点头,敷衍的给他竖了个大拇指:“你厉害。”
魏潭说:“你哥哥永远是你哥哥。放心。”说完拍拍魏檗的肩膀,给她摆摆手,上车走了。
回村的路上,开车的司机随意跟魏潭聊家常。这个司机从高昊到南涿县之后,一直给高昊开车,据说和高昊有类似齐大伟和朱厚庭那样拐拐弯弯的亲戚,几年过去,差不多算高昊在南涿县里的半个家人。
他知道魏潭是高书记的乘龙快婿,大家都是高书记的亲戚,又不竞争同一生态位,偶尔还能互相给对方美言几句,所以他对魏潭态度亲切,魏潭对他也是同样,说起话来,也比较随意。
上次魏潭去临县的时候,就用了他的车。只是那一次回去的路上,魏潭脸色非常难看,所以他只能好奇,不好多问什么。这会儿魏潭看起来心情尚可,司机好奇问道:“那女的是谁?”
“哪个?”
“我认识你妹妹,那个年龄大一点的。”
魏潭语气不变,说道:“我姑。”
司机说:“你跟你姑长得真像。”
“是啊。”魏潭轻笑,低声道:“很像。”所以他见着魏红缨的第一眼,就知道魏红缨肯定不会要她的家,会扔下现在的男人和孩子,跟他回来。
魏红缨当年能扔下他,现在扔下现在的孩子,难道不是应当应分的吗。
因为魏红缨和他,骨子里都是极端自私的人。为了自己,为了好日子,任何人都可以舍弃扔掉。哪怕是自己,魏潭在夜色里冷笑,魏檗光明灿烂有底线,她永远不懂,他可以舍弃任何人任何事,如果利益足够大,他可以把自己的血肉都剜出来,放到称上称量买卖。他知道,他妈魏红缨也一样。
魏红缨在魏檗的住处,告诉魏檗:“我是魏潭的姑,永远只是魏潭的姑。你们可以放心,我明天之后,就是王家的人。”
“你不是王家的人。”魏檗鼻子又有点发涩,她告诉姑姑:“你是魏红缨,我是魏檗,我们永远都是我们自己。”
魏红缨也被魏檗说得动容,她抽抽鼻子,问:“我什么时候能是村支书?”
第73章 家里
◎家里◎
被魏红缨这么一问, 魏檗的伤怀消失了大半。
她——阳光开朗大丫头,试图向看起来人生悲惨的姑姑传递信心与美好。而姑姑魏红缨:我什么时候能当村支书?
魏红缨固然人生艰难,却并不需要别人的可怜和叹息。她需要的, 仅仅是伸到她世界里的能够拉她一把的手,甚至不需要那只手费力,她自己便会奋力紧紧抓住那只手。魏红缨身上, 有种破罐破摔泥土里挣扎的魅力,
魏檗于是道:“后天!明天我给你开好证明, 你拿着结婚证到派出所落户, 后天召开村民大户,就可以当村支书。”
“好诶!”得了句踏踏实实, 有时间和操作的准话,魏红缨才真心实意高兴起来。她躺在床上, 越发有了兴致,一丝睡意也无, 絮絮叨叨和魏檗说着话。
与魏檗和魏红缨相处甚好不同, 另一边,油山西村里的魏建岭家,却是另一幅光景。
魏建岭家的灯光彻夜未熄。
魏建岭和韩云英坐在堂屋里,魏建岭不说话,只是一根一根的抽烟,时不时叹一口气。韩云英坐在一旁抹眼泪。
魏潭面朝魏建岭和韩云英,跪在堂屋的地上。他知道事情不会顺利, 所以从他去找魏红缨开始,整件事情一直瞒着魏建岭和韩云英两口子。就连安排王光棍和魏红缨见面, 也是安排在县城里。他以为, 事情尘埃落定之后, 只要自己好好解释,魏建岭应该能够理解。因为他把魏红缨找回来,真的只是为了利益,根本没有一丝一毫想要“认祖归宗”,再续血缘的意思。
魏潭万万没想到,魏建岭的反应会如此之大。
魏建岭的反应当然会如此之大!自从在省城做过那个梦之后,魏建岭一直提心吊胆,担心哪天魏潭“飞”了,让自己彻彻底底成“绝户”。他甚至后悔,不该供魏潭读书。
因为毕竟不是自己亲儿子,如果不让他读书,他只能在村里刨食,根本没有能力远走高飞。
魏建岭时刻担心魏潭去高家入赘,但万万没想到,先来的不是高家,是魏潭的亲妈!比高家还要近的关系!还是魏潭瞒着家里自己偷偷找回来的!
魏建岭哑声道:“狗子,你凭良心说,我这些年供你吃、供你穿,供你读书上学,有哪一点对不起你的?”
此言一出,韩云英也哭了,跟魏潭说:“这么多年……这么多年,我把你当自己亲儿……”
韩云英抽抽噎噎。
魏潭没有办法,只能再“邦邦”磕头,向魏建岭和韩云英剖白:“爹,娘,我不是没良心的人。你们永远是我爹娘,这次真的只是为了帮大妹。”
“别拿你大妹当借口。”韩云英一点儿也不信魏潭的说辞。
魏潭没有办法,只能跪在地上问:“你们要我怎么做?”
怎么做?
按韩云英的意思,当然是把魏红缨打哪儿来,再送回哪儿去。但是毕竟是魏潭亲妈,还是当家的的亲妹妹。韩云英拿眼去瞅魏建岭。如果她说送回去,做了这个恶人,万一魏红缨过得不行,说不定魏建岭还会一边享受自己出头带来的好处,一边怨自己哩。
她只盼魏建岭能拎得清,担起一家之主的责任,主动开口,让魏潭把魏红缨送回去。
殊不知,魏建岭心里也在纠结考量。他也想把魏红缨送回去,让所有的人和事回归“原位”。如果韩云英开口,他不会反对,不会吱声,会沉默的表示支持。但要让他开口发话,撵魏红缨走……那毕竟是自己的亲妹妹,魏建岭怎么能开得了这个口!
魏潭又问了一遍,说:“爹,娘,你们说怎么做,你们发话,只要能做到的,儿子一定半个嗑吧不打。”
没有人发话。
魏潭也不再说什么,一直跪在地上,跪了整整一夜。
这一夜,魏家无眠的人除了堂屋里的三个人,还有卧室里的魏洁,支着耳朵听了一夜。天刚蒙蒙亮,魏洁便悄悄穿好衣服,没经过堂屋,从自己屋里蹑手蹑脚的出去,推了院子里的一辆自行车,飞快骑上去找魏檗。
她知道家里出了大事儿!在魏洁眼里,大哥魏潭,不论从感情上还是日常相处上,跟她们姐妹之间都差着一层。魏洁不知道前因后果,零零碎碎的信息加上自己的猜测,似乎姑姑要回来了,并且是大哥瞒着爹妈做下的。
魏洁想,姐姐知不知道这件事情呢?如果不知道,会不会对姐姐产生影响呢?她不关心大哥要不要认祖归宗,她只关心这件事情,会不会有损大姐在村里的威望,和在小家庭里的利益。
魏洁在田间小路上骑得飞快,轻风吹拂起她的发丝。再快点,再快点。魏洁想赶紧把这件事情告诉魏檗。
所以她到了镇上时,魏檗才刚刚起床。
打开门看到满头大汗、气喘吁吁、脸蛋红扑扑的魏洁,吓了一跳。魏檗突然后知后觉想到,魏红缨回村,最最担心的,最最反对的,说不定不是爷爷老魏头,而是自己的爹妈。
难道真出了什么事情?
魏檗连忙给魏洁拿了条毛巾让她擦汗,问道:“怎么了,家里出什么事了?”
魏洁点点头,来不及缓口气,跟魏檗说:“姐,好像咱姑要回来。大哥在家里跪了一夜。”
“呵!”魏檗倒吸一口凉气。
魏红缨从里边拉开门。
魏洁见到从姐姐屋子里出来的陌生人,顿时愣住了。
魏檗给魏洁说:“这就是咱姑。”
……、……
魏洁脑袋宕机。随后,才结结巴巴问道:“大姐,你,你知道?我还担心你不知道,万一影响到……”
“我知道。”魏檗截断了魏洁没有说完的话。
魏洁年纪小,想到什么说什么。魏檗知道了魏洁的意思,魏洁担心魏红缨回来,魏家“格局”发生变动影响到自己的利益,对自己一片好意。但她的话适合姐妹私底下说,如果让姑姑听到,难免心里会不愉快。
她跟魏洁说:“姑姑在那边过得不好,姑姑回来,是大哥和我,我们两人的意思。”
“那大哥……”魏洁松了口气,只要姐姐知道,那么自己便不用担心了。感情有亲疏远近,魏檗这边没有事儿,她便有了心思担心起魏潭来。她问魏檗:“姐,你要不要回去劝劝咱爹妈?”
魏檗正待点头,魏红缨插言道:“快回去!”
魏檗还没来得及感慨母子连心,只听魏红缨又道:“他昨天肯定没时间去找老王,你抓紧回去跟老王说一下,不然又要白白浪费一天。”
魏檗:……
上一篇:枕边人
下一篇:穿成女儿奴大佬早夭的闺女