大晋女匠师 第30章

作者:悟空嚼糖 标签: 穿越重生

  要达到竹样要求的光泽度,一根青篾最少也要过四遍刮刀。她将刮刀竖放左掌,除了食指外的四根手指固定刀身。食指平伸,垫一块葛布,微抵刮刀的平豁。右手牵着柔软、两尺有余的竹片,在食指与平豁中间的缝隙轻轻一扯。

  竹屑卷曲、零碎轻飘的坠落。

  她把竹片翻面,重复刚才的操作。

  四次之后,放下刮刀、葛布条。

  左手执一端,右手从左至右一捋:滑如缎。此刻竹片表层的明澈,连霸道的阳光都只能为其增色。

  目瞪口呆的王蓬终于恢复正常喘气,此刻,王葛粗糙的手,在这孩子眼里变得无所不能。

  王葛将竹条拿给大父,再打开贾地主的木盒,问:“大父帮我看看,是不是一样?”

  王翁一比较,后知后觉道:“这、这就成了?”

  “昂。一个钱一根,还想咋的?”

  “你不是说按着竹样来,很容易制坏么?”

  “昂。不过那是一般匠童,我是头等匠童,不一样。”

  王翁的烦恼烟消云散,旋即训道:“你这孩子,不早说。行了,没啥事了我去田坡。”

  “有事有事。大父,这段时间让从妹烹食吧,我想多腾出时间,先把贾地主的活干完。”

  “也好,我今日就叫你二叔带阿菽早回来。除了去井边洗衣,院里其余杂事你也不必管,放心交给阿蓬和虎头,我瞧他俩干的挺好。”

  王蓬、王荇都骄傲的挺直小胸膛,王荇朝从妹招下手,王艾笑着跑过来,有样学样,也站的笔直。

  王蓬叉腰,冲么妹大笑:“哈哈,你还真是个黍粒个头!”

  王翁拧住孙儿耳朵一提溜:“说!跟谁学的?哪有这样骂阿妹的?”

  “疼、疼,大父饶我!跟从大兄学的,从大兄昨天就这样骂从弟的,哎呦!”

  王翁气的甩开手,这一下子比刚才拧的还疼,王蓬“呜”的哭着回屋。王艾并不懂自己被骂,追着阿兄去哄他。

  “阿禾这小崽子,竟学些脏话,黍粒是吧?看我不把他打成个黍粒!”老人家气呼呼背上筐,拿上农具。姊弟俩送到院门口,王葛往回走时,发现阿弟没跟上,他耷拉着小脑袋瓜站在原处。

  “呦?这是谁家小童?”她蹲阿弟跟前,笑着哄他,“这么俊,没人领回家我可要啦。”

  王荇破涕为笑,左、右手的食指戳啊戳,承认自己犯的错:“其实刚才从三兄骂人的话,是我教的。我故意问他,从大兄骂我『黍粒个头』是啥意思?然后从三兄告诉我,可能是骂我小矮子的意思。我反过来告诉从三兄,说从大兄骂错人了,家里可不是我最矮。再告诉他,等从大兄归家,肯定再拿『黍粒个头』这话骂阿艾。”

  王葛:“所以从昨天到今天,你都没有骂过别人呀,你只是实话实说,有何不对?”

  “阿姊不觉得我教唆了从三兄么?”

  “他比你大,都能被你教唆,那他活该。呀!我咋能这样说从弟。”她假装心虚的一捂嘴。

  “嘻嘻。”就是这么奇怪,王荇一下就没心事了,搂住她脖子。

  王葛笑盈盈抚着他后脑勺。她视线正对着院门外头,刘泊走到王家院前,停住。

  “刘阿兄?”王葛抱起阿弟迎对方进来。

  尽管王大郎眼睛看不见,刘泊依然规规矩矩行了见长者的礼。王葛将工具凳搬到一边,和刘小郎跽坐于席。

  王荇给阿姊和客人倒了竹叶水后,乖巧的坐到阿父身边,用手挡嘴,悄声告诉阿父:“阿姊认识的这个刘阿兄,长的可好看哩。”

  刘泊注意到小童不断打量自己,就冲王荇微笑,点下头。

  王荇一拧身,难得腼腆起来了。

  “刘阿兄莫非昨天就来了?”王葛问。

  “是。我想制一方石砚,明日进野山寻石。”

  “野山很危险,你可不能独自进山。”

  “家舅近段时间一直在贾舍村,明日护我进山。”

  王葛明白了,刘泊的舅父肯定是临水亭的亭卒或乡兵。那刘小郎更不会无缘无故来自家。

  刘泊不喜寒暄,取出布囊中一物,打开包裹的葛布,呈现一对竹簪。

  王葛隐隐猜到对方来意了,她一笑,说道:“这是我雕刻的,没想到这么巧,被刘阿兄买了。”

  “不算巧,是我跟冯货郎提及你的匠技,言你与别的匠童不同,绝不负头等匠童之名。”

  原来如此,其实她一直都觉得冯货郎专门来寻自己收货,有点说不通,要知道乡里有不少老篾匠,他们是考不过匠人试,但专心从事编织多年,制竹器比匠童、匠工厉害多了。

  真不好,又欠人情了。王葛起身,向他一揖:“谢刘阿兄。”

  前次人情总算还了。刘泊从容站起,还回一礼。

  二人重新坐后,刘泊道明来意:“这对簪头上的『竹』字,蕴含一种奇特运笔之法,我临书揣摩,感受始终太浅,所以想请王匠童再雕刻别的字样。”

  “竹字?刘阿兄看岔了,我一村野女娘,根本不识得『竹』字。每个簪头,均为三片竹叶。”

  刘泊正觉遗憾,王葛再道:“不过我可以当着刘阿兄的面再雕刻一次。”

  刘泊性格清明远达,求不到所求,不过霎那遗憾。求到了,也不过微微欢喜。“多谢。”

  王葛将工具凳上的匀刀取下,先在磨石上将锋刃磨利,再像上次一样,用布条缠住粗端,以尖端的刃代替刻刀。

  只需雕字比制簪更简单。她在杂物屋随便找个巴掌大的竹片,然后把工具凳搬到刘小郎跟前。她跪坐对面,没有废话,直接下刀!

  雕刻!

  王葛说不认识“竹”字肯定是撒谎,但她确实不会雕刻其它瘦金体字。前世还是王南行时,她哪有时间学书法,瘦金体“竹”,是家里传承下来的基本功模板之一,小辈们从拿刻刀起就照着雕刻。所以刘泊现在入目中的“刀尖生花”,不过是卖油翁的“熟能生巧”。

  不多时,两个“亇”比邻而立,她将多余竹料削的只剩下托着“竹”字的底座。吹去竹屑,正是瘦硬有神之“竹”,可她绝不会承认。

  刘泊没想到目睹雕刻过程,真让他又增添一分悟。回去后他且也试试雕刻之道。

  对,雕刻……或许本就为道?

  刘泊就这样出神端坐。

  王荇抱着竹壶过来,王葛冲阿弟一“嘘”,接过竹壶。刚才的两碗竹叶水谁都未动,落进几根竹屑,王葛不急着换水。很明显,这少年郎正处于一种奇异的类似“悟”的状态。

  刘泊很快回神,问道:“九月下旬的匠工考试,王匠童是否敢下场一试?”

第50章 50 心志之所向

  一个存着再还人情的心思,知无不言;另个打蛇随棍上,关系到匠工考试,只有王葛想不到的问题,没有问不出口的问题。

  约莫两刻钟后,送走刘泊。

  她把工具凳搬回来,重新楔匀刀,启篾。一边忙碌,王葛一边回想对方讲述的匠工考试规则。如果用一句话概括,就是:工,巧饰也,为巧之前,须遵规矩法度。

  原来,“匠工”二字并非是随意拟定的等级称呼,而是注重于“工”!

  自武帝宣布“百匠争鸣”,唯一不许后世更改的等级考试规则,就是匠工这个等级,可见重视。

  每个大类别,无论天工还是巧绝技能,匠工考试均只有一场。比试的匠童再多,只会增加次场地,在九月二十五的辰初时刻同时开考,绝不存在哪个考场延迟。

  考试时长不限制,但期间不允许进食、进水、如厕。

  据刘小郎言,早年曾有个考生坚持到了第三天,是被抬出考场的,整个人都憋肿了。当刘小郎说完这个趣闻时,逗的王蓬躲不住,拉着么妹出来,跟从弟一同偎着大伯父。

  踱衣县从没有增加过次场地,每年的匠工考场非常宽阔,足够用了,里面搭着器物棚,棚下摆满了器物,它们就是各考生的试题:模子。

  木匠大类的模子按材料还是分为:木器、竹器、草器、荆与藤器。

  制器的工具在进考场前就会发放,考生进场后,自由挑选模子,进行仿制。

  仿制要求:大小、长短、广袤必等。

  刘泊将自己总结的考试经验悉数告诉王葛:模子五花八门,小至竹钉、简牍、草蝴蝶;大至扁担、扫帚、木盆;不大不小的如草鞋、矩尺、竹刷,真是应有尽有。

  重复的模子很多,但被选走后,不能再放回器物棚。

  进入考场后,一定别想着先走完一圈考场,而是看到哪个容易制的模子,就选定。制器场地就在器物棚两侧,每制完一个,被评为合格后,才允许择下一个模子。

  他总结到这里时,莫名加了句:考试时,定要裹头巾。

  录取后的匠工分品级:凡能依据模子仿成九件器物者,为下等匠工;十九件器物者,为中等匠工;二十九件器物者,为上等匠工;仿成五十件以上,不包含五十,为头等匠工。

  截止去年,大晋只出现过九个上等匠工,其中就有那位被抬出去的仁兄。

  头等匠工,从未出现!

  就连某位宗匠师都感叹过,或许头等匠工,只是成帝对天下匠人的一个期许,为天下匠人竖立的心志之所向。

  “心志之所向……”王葛重复着这句话,停下手中的活。

  “从姊、从姊,你看我。”王蓬鼓着腮帮,双臂使着劲圆撑,先迅速恢复正常问:“我像不像被抬出去的那个考生?”然后重新鼓腮,小脸侧来侧去。

  王葛刚被逗笑,就听王艾稚声稚气道:“阿兄像个肥黍粒。”

  王荇一下笑倒在阿父身上。

  “啧,这孩子!”王大郎都不知道该训谁了。

  王蓬不敢回嘴,耳朵现在还疼哩。他吆喝王荇:“走,虎头,去喂鸡。”这是他最喜欢干的活。

  王荇懂事的牵住王艾:“阿父,我会看好从妹的。”

  小孩子就是这样,一时闹腾、一时相亲。

  王葛看向手中的竹片,刚才启篾时,她被刘小郎留下的“心志之所向”那句话触动,眼睛始终是盯着青篾被分层、过剑门、刮丝,但心神却有些飞远,导致在刮丝最后这个步骤上,她多刮了不知几个来回。

  此竹片,刮的薄如蝉翼,轻轻一吹,它立即被风托了一下似的,长尾飘逸,只要光亮照到的平面,它全回馈于光亮。

  王葛前世启篾的技艺,并没达到这个层次,没想到今日水到渠成的迈过这个坎了。

  既然知道匠工考试的规则,那她更得加紧干完手头上的几件活,然后练习各种制器的基础技巧,令速度更上层楼。

  四天后。

  贾地主家的佃户来了两个,主事的是上回送竹料的。另一个佃户年近半百,穿着打补丁的裋褐,一看就常年劳累,背驮的厉害。

  他们这回是推着独轮车来的,车上捆着空木盒。

  王翁喊这二人进院。

  王大郎和几个孩子在屋里没出来,只有王葛站在主屋前,脚下的大草席上铺着旧褥子,褥子上放着密密麻麻的竹条,每十根一堆,共五十堆。

  王翁说道:“今日幸好没风。呶,五百根竹条都在这了,一根不少。”也一根不多。

  放竹样的盒子就在地上,王翁连碰都不愿碰,示意对方自己打开。“你们好好验,每根竹片都验,也好向贾大郎君交待。”免得离开自家后出了问题再赖上。

  年纪大的佃户是篾匠,知晓竹样,不用开木盒。他蹲在席端,验的很仔细,每根都要正面、反面,头端、尾端对着光亮看。篾匠的手都粗糙,难试竹面是否存在毛刺,当然也不必试,因为篾匠的眼毒,竹条篾的好坏,一打眼就有数。