作者:悟空嚼糖
贾舍村的儿郎每年只在此月得空休息,除非日头大好、无风才结伙进一次野山。那些懒人家就受罪了,不积薪,只能挨冻。
天气冷到王荇都没法练字了,砚台、毛笔遇水便冻冰,于是每日诵桓真留下的服虔所著的《通俗文》。
桓真此次离开,是去乡里参加“乡兵武比”。对他来说,此武比也是少年护军营的首次预选。浔屻乡里,王恬也是。
各乡的武比均为三项:三番射,逐禽左,角抵。
只要赢两项,桓真就有资格参加来年五月的三乡“大武比”,此武比在县邑举行。踱衣县的大武比通过后,谓为“护军童子”。之后再去郡治所山阴县参加郡武比,录取后,谓为“准护军”。相当于王葛下一步准备考的“准匠师”。
三番射:顾名思义,只进行三轮箭赛。第一轮为试射,由乡里的神箭手射靶做示范,每人跟随,无论是否中靶都不计成绩;第二轮为正式比,由乡吏用算筹计数;第三轮时,旁边有奏乐者、鼓声、歌者,乐曲均出自《诗经》,所有乡兵需按歌乐、鼓点节奏射箭,不和韵律者,即便中箭靶也不计为成绩。
逐禽左:本为六艺之一御车中的一项,由于乡里条件简陋,无战车,便简化为骑马逐禽,从左面射获。场地中骑马往返一次为一轮,仅比三轮。每轮射禽、掳于马背者,成绩方为上等。两轮不中者,第三轮不必再试。
角抵:所有乡兵先按亭、村、里区域分组,然后抽签,两两对决。上场前,头戴一对牛角,除上衣。对决过程中,手脚并用、以力相搏,允许以头上牛角抵人,但不能持其余兵器,更不能携暗器。每人只进行一轮角抵,输一次即是此项的最终成绩。
桓真出发前,贾妪给他烙了二十张加猪脂的胡麻麦饼。刘泊捎来的肉酱,一家人根本没舍得吃过,盛于小瓮里让桓真带着。
谁能料到呢,桓真腹中亏油水的时候太久,一路吃的确实欢,到达乡里、直至比武期间都断断续续的腹泻。尤其角抵时!
好兄弟就要共患难。浔屻乡的王恬为了积蓄体力武比,提前两天四处称兄道弟,积攒麦饼,替远在山阴县的王太守认下若干养子。结果体力是补回来了,撑的他至比赛时,都在断断续续的偷痾裤子。尤其角抵时!
当然这都是数日之后的窘事。
王葛当下正面临着窘事,跟大父母、阿父抱怨时,长辈们头一次不助她,还引以为傲。
季冬之期,朝廷、民间休农息役。人一旦无事,就好找事。那些到了相看年纪的儿郎,会选择此月,壮着胆子到有贤声名的女郎家外,通过唱歌、赋诗表示倾慕之意。
只要这些儿郎不喊粗野之话,女娘家就不会撵出来揍人。听说有些贤声名远扬的,连外县的儿郎都会跋涉而来。
所以谁能想到呢,咋晋朝比她前世的风气还开放!
张菜在王家院前徘回的最勤。他这两天跟鳏翁家赁居的小郎学了几句诗,过来后,深呼吸几下,开喊:“关关雎鸠……君子好逑。参差荇菜……荇菜……”
他阿母孙氏一直在自家院门观望着,见儿郎抓头,赶紧过来:“你阿父好容易不管着你了,你倒是喊呀!”
张菜恼道:“我不喊了!才想明白,那小郎诓我。我求的是阿葛,咋句句都是她阿弟的名!”
屋内,王葛不知道张菜已经走了,还一直用布团堵着耳朵。一百尺、一百矩都已经制完了。察验任务交给王菽,这个过程中,正好让王菽对规矩、分寸记牢。
再说回桓真。
乍离开贾舍村,他心里还怪不得劲的。一时不着急赶路,和铁风一前、一后缓骑而行。铁风指着荒草远处的孤坟、破棚鄙夷道:“那贾小郎自身根本不正,给他阿父才守几日灵,就受不了罪回村了。”
“世人百态,只要不犯恶、不作孽,随他去吧。驾!”桓真挥麻鞭,背后的麦饼还温着。
他们路过一个不显眼的岔路,岔出去的那条崎区道因为行人减少,已经被草藤、泥土渐盖,快要看不出道来了。
一个着破烂寒衣的妇人,领着王竹蹒跚行路。二人低头的时候多,再抬头时,王竹都有点不敢相信快到贾舍村了。
他指着远处依稀能望见的村落,跟妇人说:“杨姨,我就快到了。你跟我家去,歇两日再回沙屯吧?”
杨妇轻“嗯”声,累的话都不愿多说的样子。
杨妇跟姚妇是从母姐妹,算不上王竹的姨母。王竹便称她杨姨。
姚妇已经再嫁,离开了沙屯。姚家哪还愿白养王竹,况且冬季少农活,更显得王竹整日吃、不出劳力。
杨氏是寡妇,守寡之前一直未有生育,夫君病亡后,没人敢娶她。她娘家也早没人,沙屯没地主,想做佃户都不行,平日杨妇靠卖荆棘、木柴度日,受艰辛生活的折磨,乍看她跟老妪似的。
她送王竹回贾舍村,是因为姚家答应给她两升粮。先给了一升,回去后给剩下的。
此刻的王二郎在牛棚底下跟小牛说话,时而大乐,不知道的真以为牛懂人言。“哎呀,日头落下去喽,走吧,牵你回屋。回屋喽,明日我再多割些草给你垫肚子。”
哞……
王二郎再乐。他还不知,前世之宿命,又一次绕了回来。
第83章 83 宿命拐弯
王二郎将牛牵进杂物屋时,贾妪也进来了,打开腌肉瓮、鱼酱瓿。“二郎看。”
“咋了?”
“有鼠贼呗,隔几日就往外倒腾,每回只倒腾一点。你说你那新妇,想要这些为啥不敞开说,我还跟婚家抠索这个?如此一来,咱家既少了腌肉、鱼酱,我和你阿父还落个苛待新妇的不慈恶名。”
王二郎刚才没想这么深,听阿母一讲,顿时明白新妇是存心的了。
贾妪见儿郎愤然,无奈道:“我是不喜你这新妇,但心疼你啊。你们日子不能总冷着过吧,她也不是越冷着、越能想明白的人,性子反而越窄。二郎,若你还想好好过,就想想她的好处,她抚育阿禾、阿菽,为这个家操持了好些年……”
“阿母,既说到这里,儿便说实话。儿不愿!早不愿和她过了!可恨一直无弃她的道理。”
贾妪愣住,悲从中来。
二郎多大咧的人啊,竟被逼到说出这种话,可见忍了多久、忍到忍不下去了!
老人家暗然道:“所以说,心思不正之人,还不如像姚妇那样,坏在脸上、坏在嘴上。起码她坏的让人一眼就瞧出来,好防备。”
才申初,庭院中暖意全无。王二郎心头郁闷,摸摸牛脑袋,就背筐、拿上镰去割草。他走后不久,王竹、杨妇就来了。
家里除了王三郎和王竹抱头痛哭,其余人要么意外、要么陌生。王艾竟然问:“他是谁呀?”
王蓬:“他是大兄啊,你以前不是总问大兄去哪了么?现在他回来了。”不过阿妹是有好久没问过了,就连他自己都是偶尔才想一次阿兄。
这时王竹给二老磕头,涕泪横流:“我想家了,以后再不离家了。呜……大父、大母,我想你们了,你们别不要孙儿,呜……我再也不去沙屯了……”
王翁沉脸不语。
贾妪心软,把王竹招呼过来,冲他腚上一打,又气又心疼道:“该!你这回知道家好了?知道你那阿母靠不住了?”
“嗯嗯嗯!孙儿知道了,她不是我阿母了,她嫁走了。我外大父、外大母都不告诉我她嫁到哪了,呜……她走的时候,我都不知道,呜……”
王葛冷冷看着,心想姚妇若听到这番话,会伤心成啥样?这就是姚妇宁愿被弃也要保住他声名的儿郎,才半年时间,就变成“不是他阿母”了!
王翁为自己有个如此不孝、忘恩的孙儿感到羞耻。他轻轻叹出长气,是时候告诉老妻真相了。但家丑不能当着外人的面处理,就对杨妇谢道:“劳烦你了,这么远的路,把阿竹送回来。”
杨妇不敢看众人,摇摇头,继续杵在门口。
“大父。”王葛出声:“咱家住不开,趁天亮,我跟大母带着杨姨去村西乡兵营地吧,好些乡兵都去乡里比武了,肯定空出许多茅屋。”
“对,对。你们这就去。”王翁暗责自己湖涂,刚才正想让这妇人留宿,在杂物屋和牛挤一宿,忘了家里有俩鳏男,真留此妇人,明天村里肯定传言四起。
王竹哭的一抽一抽,根本没看杨妇。
似亭长、求盗这些低级亭吏,级别再低也是吏,都不必参加乡兵武比。王葛找过来的时候,任朔之、程霜等人皆在。有王葛,贾妪是不用出头的,王葛揖礼后,笑盈盈说明来意。
周围皆是儿郎,把杨妇吓坏了,她终于壮着胆子跟贾妪说:“我、我是寡妇,不能住这。”
任朔之粗嗓门道:“寡妇怕甚?程霜,带她去隶妾那,那边尽是寡妇!腾出个不漏风的屋子,咋不能凑合一宿!”
“谢亭长大人。”王葛揖礼谢过后,跟忐忑不安的杨妇解释:“没办法,都怪姚家没跟你说清楚,我家庭院小,无法留宿外人。明早这里还能白领一顿早食哩,吃完后,你赶紧上路,我们就不送了。”
程霜吆喝杨妇:“快点吧,王匠工没诓你,快走两步,到隶妾营地还能赶上晚食。”
“劳烦求盗大人了。”礼多人不怪,再加上王葛一笑,双眼弯弯的,极为温婉。
程霜摆着手:“小事小事。”带着杨妇离去。
祖孙二人往回走,王葛决定先提醒大母王竹的事。今晚或明日,家里肯定会乱腾一阵,大母上年纪了,若没防备很容易气伤。
提醒归提醒,得讲究方式。
“大母,有桩事……我可能做错了,我一直不敢跟三叔说。”王葛说到最后,垂低头,声音渐小。
“你三叔?有你三叔啥事?不怕,跟大母说,你自小就懂事,犯错能错到哪去?”
“那晚大母和我为了守滚灯,睡在院里。那晚起了挺大的风,阿竹很晚还出来屋,还跑两趟茅房!我觉得挺奇怪,就记在心里了。第二日姚妇离开咱家后,我在灶屋问阿竹,是不是他夜里上茅房的时候逮的鼠,帮着他阿母干坏事?”
“啥?那他、他咋说的?”
“他一下就吓得坐到后头柴垛上了。我就知道猜对了!我记得……我气的离开灶屋找大父说这事时,阿菽进灶屋了,不知道有没有看见阿竹坐在柴垛上。”
贾妪停住脚步,年岁大,经历的事多,她心里已经往更可怕处揣测。“你跟你大父说了?那你大父……”
“我大父肯定信我啊!但是,”王葛挽紧大母手臂,顾忌的看看四周,小声说:“大父若直接问阿竹,他又不傻,能承认?而且姚妇自己把罪都担了,是不是阿竹帮着逮的鼠有啥要紧的?兴许阿竹也不知道他阿母要鼠干啥用的?只不过事情出了以后,他才想明白,才知道害怕。”
王葛紧接着一叹气,愧疚道:“今天阿竹回来,又瘦又脏,跟离开之前一样,都没长个头,在沙屯肯定受了不少罪。唉,当时都怪我,没凭据就直接找大父去了。后来大父看阿竹惦记姚妇,不吃不喝光掉泪,对三叔哪还有半点孝心?才失望、索性让他去沙屯。想是沙屯确实穷,他终于想通了。大母,今日看到三叔哭的好伤心,我真……真对不起三叔。”
贾妪拍拍王葛的手背,迎着寒风,流着伤心泪。她纵使不信孙女,还信不过夫君吗?夫君是那种没凭据就舍得把孙儿往外撵、一撵半年的人吗?怪不得啊,始终不让三郎接这孽障回来!“大母,知道了。我虎宝没错。”
谁对、谁错,还用孙女变着法的提醒吗?
王竹啊!
定是让姚妇顶了罪行!那夜逮鼠、想纵火的孽障,是王竹啊!
“大母快看,是二叔。二叔!”王葛冲远处使劲摇手。
王二郎憨笑着跑来,问:“你俩出来干啥哩?”
“等二叔呗。”
王二郎莫名其妙的笑出泪来。咋回事?咋如此欢喜?欢喜到想掉泪。
第84章 84 各自鬼祟
王竹难受的想掉泪。
黑黢黢的东厢房内,他缩在床角,裹两层被褥也没觉得暖和。咋觉得回来了还跟在沙屯一样呢?一样冷、一样没人管他。唯一好的,是晚食时把他当成一家人,不似姚家,吃饭总避着他。
可恨姚家吃的还是阿父带去的粮呢!
大父把阿父、二弟都叫去主屋了,要说啥事么?为啥不叫他?还是所有人都去主屋了,单不叫他?
王竹一边乱琢磨,一边盯着从前阿母睡的位置,神情再无想念。才半年就再嫁不说,嫁到哪都不告诉他,他可是她亲儿啊!外大父、外大母不叫她告诉自己,她嘴巴就缝上了吗?偷偷和他说,外大父他们能知道吗?分明是她自身不想和他这个亲儿再相见。
好狠的阿母!不配为母,活该被阿父弃!
王竹忍不住下地,趴门口、冻回去,再扒门缝、再冻回去。主屋亮着烛,都舍得点烛了?什么事不能明日天亮了说,还要费烛油、非得今晚说?
次房。
小贾氏蹑手蹑脚的出来屋,才走两步,主屋门口就迈出个小身影,是王蓬。“二叔母?为啥弯腰走道?”
“小畜牲!”小贾氏低骂句,回屋。想偷听主屋说些啥,没想到两个老货如此贼,派小畜牲看门。
王蓬立了大功,速回里屋附在王葛耳旁说了此事,小家伙眼中倒映烛火,亮而清澈。王葛赞许点头,攥住他手给他暖着。旁边王荇起身,出去盯门。
草帘相隔的里屋,沉闷一片。
王翁想了想,决定还是直说:“阿竹,不配为王家子。之前想纵火烧自家庭院的,不止姚妇。姚妇一人顶罪,是故意留下这孽障,继续祸我王家。”