作者:秋棠梨
刺史也知道这话过分,急忙斥道:“顾县令,你糊涂!堂堂顾侯是何等身份?难道去主?动与令嫒为难,有失体统?你可不要一时情急,胡乱说话!”
顾北尘寒着脸,看着顾县令,一字一句饱含威严:“是我在回京途中?,看到她一行人等,为抄近路,竟纵马从农田踏过。当时田中?耕作的农人甚多,都看在眼里。若有人敢出?声制止,你家恶奴便一拥而上行凶打人,田间一片哗然。是我见这里生乱,才命亲兵前去问询。顾家衙内隐瞒真实身份,反倒言语威胁我的亲兵,自报家门出?身我均州顾氏,族中?势力大得很?,倒叫我们这些‘兵赖子’少管闲事。”
在朝堂与民间,谁不知道她顾侯麾下,个个都是勇武过人的铁娘子,是保家卫国、战不畏死?的精兵?
这一声轻蔑辱骂,可是戳穿了戍边多年的将士心!
谁肯放过她!
若不是顾侯拦着要查明真相?,她手下的将领和兵士们早就把?顾衙内砍成了肉泥。
顾县令当然知道其中?利害,嚎哭声猛然一顿,心中?默默可惜:“还是这孩子见识短,没出?过门,怎么?才走几?步就如此放肆?既然顾侯作证,这可不好解释……有了!”
又立刻高声道:“是我儿报讯心切!顾侯也说那?是抄近道,就是为了快些到京城!这是无心之失!无心!”
顾影怒道:“她随身带着随从,都是我身边的人,都可以证明是受她胁迫的!何来报讯一说!”
“呵!顾小姐这话说得!”顾县令冷冷一笑,“你身边死?忠的随从,自然你说什么?就是什么?了!她们的话,不可取信!”
顾影觉得有理不在声高,但顾县令大声,她气势也不能弱:“可是今天在街巷里,你也亲口承认了此事!”
“谁能证明!”
“我能。”万鸿博早忍不住了。
“你和顾小姐在方才会面之前,就独处过一段时间。谁能保证你们未曾串供?”
“你……”
顾影又抢着提出?:“还有那?周围居住的百姓,你府中?奴仆、衙中?差役,她们也全都听到了!”
“可是我在问你,”顾县令脸上显出?胜券在握的笑,“谁,能,证,明?”
“刺史大人!您只要叫来那?些人,一问便知!”
刺史大人摆出?有些为难的神色。
“小姐有所不知,方才我也差人去问过,可是大家都说绝无此事,完全没有人作证呢。”
顾影怒发冲冠:“就算绝无此事,也要让她们证明一下绝无此事才行!”
刺史笑了笑,好像有点无奈:“那?好吧,就依小姐。”
证人到来,竟然是那?两个陪顾影去过万家的中?年衙役。她们给上官磕了头,站起来时,就像背书那?般说道:
“我们并未听到县令和顾小姐说什么?,我们跟着县令到万家门口的时候,就只看到顾小姐披头散发,状若疯癫,从万家跑出?来。县令要我们接她回去养病,此时顾侯就带兵到了。”
顾影倒抽一口冷气。
她演戏文?这么?多次,从来没有像今天这样,所有的人都睁着眼说瞎话,所有的人都站在女主?角的对立面,而她完完全全无能为力的!
“你们!”她手都哆嗦了,“你们摸摸自己的良心!做假证是有违律法,要杀头的罪过!你们!你们竟敢——”
其中?一个衙差道:“不敢作假,请大人们明察。”
刺史大人笑呵呵地让她们下去了。
顾影环顾自周。
顾县令小人得志,顾侯晦暗不明,刺史皮笑肉不笑,仿佛她真是个无知的小孩,在对着一群大人撒谎,而她们包容着这种无伤大雅的任性,不和她一般见识。
天道何在!
在这戏文?之中?,人道难道已经能遮天了吗!!!
愤恨,不甘,让她眼前一阵阵发晕,脚下一软。
万鸿博掺了她一把?,刺史便适时笑嘻嘻地提出?:“哎呀,看来顾小姐病体未愈,这精神还不太好。顾侯,不如今天先?到这里,让小姐先?休息休息。待她情绪稳定?了,再行商议?”
顾北尘沉声道:“可以。”
刺史立刻起身,告辞而去。逍遥法外的顾县令,竟还能带着假笑,虚留顾影继续住在县衙“调理身子”。
顾影心里的委屈伤心到了极点,顾不上有那?么?多外人在场,便一头扑到顾北尘怀里。
“阿娘!阿娘!”
眼泪簌簌,沾湿铁甲,涕泗横流,形象全无。
顾北尘的亲兵和映雪墨池急忙拿出?手绢,顾北尘接过来亲自给她擦着脸。可她心里已经被绝望占满,除了“阿娘”,别的什么?都说不出?来,只是且叫且哭。
映雪和墨池只好上去哄:“小姐,你别这样叫,不合适……”
“无妨。”顾北尘摆了摆手,微微翘起嘴角,“让她发泄发泄。我们是军中?之人,又不是贪生怕死?的商户,没那?么?多忌讳。”
家族之中?,若关系亲近,当然可以管姑母、姨母、舅母等女性长辈统统叫阿娘的。映雪和墨池劝阻,是因为她这个哭法太尴尬,听起来活像是顾北尘在边关“壮烈”了似的。
但顾北尘不太在意。知道自家侄女是个心性单纯的小书呆子,也知道这一系列事中?,英勋侯这等分量的人物都不能全权做主?,对她又是灭顶打击。
可是,律法如此,吏治如此。这未入仕途的赤子,都要经过这种磋磨,才能明白天下的平衡之道有多为难的。
顾北尘轻轻叹了口气,将她抱在怀里。
“走吧,我们回驿站去。”
“为什么?没有人作证?”
当晚,在官驿的房间之中?,顾影的心情虽然平复了些,但和顾北尘说起这事,还是气得离座直打转。
“我想不通!就算差役奴仆等人是拿着顾县令发的银子,不好背主?,可巷子里又住着那?么?多百姓!我就不明白,当时人人都听到顾县令亲口承认以自己女儿换了我的身份!怎么?一转眼,就没人作证了呢!”
顾北尘却?毫无意外的神色,也不气恼。坐在桌边,嗅了嗅官驿中?提供的茶水味道,觉得还行,悠然喝了一口。
私下起居,她脱了盔甲,换上便装。脱离了挺拔肃杀,本来也是高挑壮实的模样,加上眉目坚毅,神情稳重,很?有成熟风姿。比起男生子那?种颠倒的世界来,这样纯粹的女英豪,更令人心向往之。
顾影欣赏了一番帅气姨母,被她定?海神针一样的稳重安抚了情绪,又觉得自己这团团转的模样,和她相?比更显得幼稚生嫩了。不由得脸上一红,坐了回去。
“姨母,您怎么?能这么?淡定??”
顾北尘没有回答这话,却?反问:“又不叫阿娘了?”
顾影有点不好意思。她是因为实在崩溃,才忘记这出?戏文?不是曾经那?一出?,把?旧称呼带出?来的。还好事后?想起有这么?一条风俗习惯的设定?,可以找补一下,避免尴尬。
顾北尘招手让她过来坐在身边,伸手抱住她,靠在自己肩膀上。
“我久在边关,差事为重,不愿涉险生育,正打算过继个女嗣,继承爵位。只是你走文?官的路线,不适合我这衣钵,但你叫都叫了,我也乐意应声,你就叫着吧。不过这下可惨喽,等我将来因伤、因残、因病、因年纪退下战线的时候,我可要赖着你的俸禄养老?喽!”
顾影被她逗得一笑。
“哪儿能啊!阿娘永远英明神武,威风八面!”
顾影的记忆里没有娘亲,实在向往顾北尘这样坚实的依靠。想想也有点庆幸,戏文?之中?的情节总是停留在大家团圆那?一刻散场,她不会真的看到迟暮的英豪。
“阿娘,你怎么?对今天的事一点都不意外?你一定?知道这其中?的道理!你教?教?孩儿,孩儿是真的真的不甘心,再不想受别人这般耍弄了!”
第146章 谈判
顾北尘闻言, 轻轻一笑。
“你为人太良善了。她们不敢作证,当然是因为顾县令对她们有威胁,她们只能顺从。”
顾影如何想不到这些?
“阿娘, 我知道这一层意思。我也知道,顾县令常年在河东县作威作福,很有根基,那些百姓是怕我们这次拔除不了这?个毒瘤, 才不敢帮我作证!”
“嗯, 是啊。”
“可是, 我想不明白的?是,如果我成功告倒顾县令, 她就不能再?为官作恶,百姓们就自由啦!”
“那可未必。”
“为什么?”
“我来帮你, 天经地义,因为你是我族中的?晚辈。”顾北尘眼神一冷,“在濮阳顾氏眼里,顾衙内和顾县令, 也是她们珍视的?晚辈。”
“像她们这?种恶人,只会拖累家族的?名声, 留其何用!”
顾北尘抚了?抚顾影的?头发, 道:“你有没有想过, 顾县令贪墨的?这?些民脂民膏,除了?自己花用, 都流去了?哪里?顾县令这?般肆无忌惮, 坏在明面上, 刺史大人为何还竭力帮她维持那顶上乌纱?咱们吏部和御史台的?大人们,为什么不弹劾这?样的?官员?”
顾影怔怔地望着烛火, 过了?一会,才点头道:“我懂了?。”
世家大族,盘根错节,互通有无。
濮阳顾氏也是扎稳在世上的?豪强门阀之一,顾县令受家族庇护,也给?家族上贡,双方默契又平衡。
刺史不看僧面看佛面,维护的?不是顾县令母女,而是和濮阳顾氏的?关系,所以不可能对顾县令真的?下重手。她还想要以此案例,向濮阳顾氏讨人情,双方互利,才能将乌纱双双戴牢。
吏部和御史台的?职责是任命和监督官员。可衙门都是由一个个人组成的?,只要有人和这?些大族有交情,就会你好?我好?大家好?,不去触及大家族们的?根本利益。
她和顾北尘聊了?许久,道理?都说明白了?,可还是有一份不甘,如鲠在喉。
“阿娘,这?样的?世道,还能改吗?改为书上所说的?,七十者衣帛食肉,黎民不饥不寒,这?样的?清平盛世?”
顾北尘浅浅叹息:“能。但这?是动摇如今天下根基的?大事,不是一臣之力能挽狂澜,也不是一君治下能做成的?。若自你而始,你或许会和荆使一般惨淡收场,和商君一般腰斩弃市,还可能被史书鞭挞,遗臭万年。如今你还是个受了?冤屈就崩溃大哭的?小姑娘,我何忍看到?你走到?那条路上去?”
顾影望着顾北尘,感触地道:“若是我实在想试试……”
顾北尘沉默不语。
顾影懂了?。
她心里有些难过。
不是为顾侯之心,也不是为自己之心,而是为这?窥其一角的?,戏文中的?“人道”。
“阿娘,我此时想这?些,还为时过早。”她努力展开?笑容,“我知道,我遭遇这?件事,也得按照现在的?人伦纲常来处理?,是不是?”
顾北尘应了?一声:“但是,顾县令胆敢对你出手,她这?辈子的?微末官运必须就此结束。这?事我已上了?奏章直接呈给?圣上,想必很快就会有家族中和吏部的?回复。这?样一来,她濮阳顾家想要面子,也得看我们的?心情和考虑。”
顾影郑重地跪下,拜了?拜顾北尘。
“这?本是孩儿轻信无知惹出的?麻烦,承蒙阿娘不弃,帮我奔走,孩儿感激不尽。”
顾北尘急忙拉起?:“这?是做什么!自家人应该的?。你不要多想,这?几日好?好?休息,最好?不要出门,等尘埃落定,我带你一同回京。”
“好?,但凭阿娘做主。”
话音刚落,只见顾北尘便如雕塑一般,不再?动一下了?。
顾影只觉得,一股熟悉的?气息凝滞感袭到?周身?,戏文中的?这?个场景,如流沙一般缓缓退却。戏中积攒的?情绪,还让她的?头脑微微发热,一时无法完全消解。
眼前呈现出无天无日的?后台景象,此时她正处在花园中央的?湖边小亭之内,仿佛从未离开?过。
她眨了?眨眼,一行冷泪便从眼眶中滴落下来。