贵极人臣 第270章

作者:姽婳娘 标签: 女强 女扮男装 朝堂之上 穿越重生

  她坐在街边的茶馆中,沐浴在午后的阳光下,品尝刚出炉的枣糕。而他则混迹在孩子中间,将他新买的最大的陀螺,抽得滴溜溜直转。笑闹之声,如碎金一样,洒落满地。

  月池摇头:“除了读书不行,其他学什么都行。”

  这样一路玩过去,还不到两个时辰,荷包就快见底。

  皇爷数着剩下的银币,十分新奇:“这么说,我们明天连住的地方都要没有了?”

  月池好整以暇道:“是啊。所以,该怎么办呢?”

  朱厚照压根没放在心上:“不就是钱,赚不就行了。”

  月池失笑:“说得轻巧。既如此,那不若各凭本事,赌个彩头。”

  他听得一愣:“嬴又如何,输又如何。”

  月池道:“左右不过漫天要价,就地还钱。”

  两人相视一笑,竟发了一会儿呆。

  之后,月池便拿走了所有的大头,只给他剩下两个铜板。朱厚照拿着两文钱走在路上时,始终没想明白何以至此。可不论如何,问题总要解决。李越能解一国之厄,难道他连五天家都养不起吗?他在街上逛了一圈之后,最后毅然决然进了赌场。

  而另一厢,月池则换回男装,来到了一家书画店。

  店老板眼中的犹疑都要溢出来:“你说,你是吴派的弟子,有何凭证?”

  月池道:“是骡子是马,拉出来遛遛,不就知道了。如我画了后,您觉得不称心,我大可赔您颜料钱。”

  半个时辰后,老板拿着墨迹未干的《芙蓉图》,爱不释手:“像,真是太像了。果然是吴派的笔法!只有一点,你的芙蓉花笔势略重,更显秾丽,不似唐解元那般清雅。”

  月池蛮不在乎:“要是徒弟和师父都一模一样,又何谈特色呢。”

  老板大手一挥:“要什么特色?功成名就的人才有资格谈特色!你这幅画,最多卖一个银币,唐解元的真迹,却是一字千金!”

  老板挤了挤眼睛:“看你也长着一幅聪明相,你说该怎么着吧?

  月池默了默,她半晌方道:“你这儿收李东阳李阁老的真迹吗?这个人的,我也会。”

  当天晚上,朱厚照和李月池各抱着一匣子金币回来。两个人在屋内大眼瞪小眼。月池先发制人:“又有你的狗腿子找上门来了?”

  朱厚照反唇相讥:“你的门生一口一个座师,关键时刻还真能做孝子贤孙呐。”

  月池道:“瞎说什么,这可是我一分一分赚的!”

  朱厚照哼道:“你是怎么赚?”

  月池道:“卖画。你又是怎么赚的?”

  朱厚照理直气壮:“卖艺。”

  因着这么一遭,他们又一次过上了荷包鼓鼓的生活。他们甚至还买了一座小院。他们每天上午各自去做事,事毕之后就回到临时的居所,将这一天的收获堆在桌上来清点。赚得少的人,就得被罚做一件事。迄今为止,朱厚照已经被罚去编竹篮。而月池亦被罚了一次踢毽子。这对他们两个人来说,都是一种前所未有的生活体验。原来,没有利益纠葛,没有勾心斗角,他们过得会是这样的日子,他们之间,也能简单快意,随心随性。

  到了第三天晚上,他们又一次坐在炉火边,月池枕在他的小腹上,早已昏昏欲睡。她的头发像丝缎一样,披散在他的手臂上。他拿出梳子,替她梳理着长发,就像给猫儿顺毛一样。炉火给他们的脸上,都镀上一层蜜色。

  他突然开口道:“不回去好不好。”

  月池霍然睁开眼,笑意又一次在她眼底凝聚:“好呀,只要你肯先走,我便绝不迟疑。”

  他的回应,是长久的沉默。第四天时,他变得更加谨慎,就像守财奴,把一刻时间掰成两半来花。他早晨依旧去了赌场,却呆得坐立难安,极为烦躁。

  书画店中,月池也被闹得一个头两个大。老板的儿子正在嚎啕大哭:“怎么办,爹,我不是有意的。你救救我,救救我吧!他们说了,再拿不回去,就要剁了我的指头了。”

  人乍富之后,就会更容易变坏。老板的孩子本就游手好闲,得知家里来了一棵摇钱树后,就更加肆无忌惮,流连赌场,谁知却踢到铁板。

  他哭得一把鼻涕一把泪:“那个王八蛋,他是在出老千,他一定在出老千!怎么可能,怎可能有人能记住桌上所有的牌……把把都嬴,赌什么来什么……他摆明是在作弊。爹,要不我们去衙门报官吧!”

  老板气得一佛出世,二佛升天。他狠狠给了儿子一记耳光,接着又看向月池,期期艾艾道:“李相公,就当是我求您了。这个畜生,他输得实在是太多了,我们总不能把屋子当了吧。您就可怜可怜我们,再画一幅画,再画一幅就好了!”

  他说着竟扑通一声跪了下来,磕头如捣蒜。

  月池叹道:“可怜天下父母心。也罢,就当是临别赠礼。”

  她又画了一幅《嫦娥执桂图》。她师从唐伯虎,又有心模仿,就算是大方家,一时也难辨真伪。可没想到,这幅画被送到赌场,不多时却被人丢了回来。

  传话的小厮啐道:“呸,假画也敢来蒙我们东家!真佛面前你也敢烧假香?!我们东家说了,念你学成这样,也实属不易,可惜骨子里这么多情,再怎么画也没那味道。干脆这样,唐解元不是也画春宫吗,你要是能来一百幅,我们就饶了这小子,如何!”

第410章 少日春怀似酒浓

  那为什么不直接叫李朱氏呢?

  一语既出, 书画店老板都禁不住发怒:“明明是真的,你们凭什么说是假的!”

  “你们未免也太欺负人了!告诉你们,我们也不是被吓大的!”

  赌场的小厮和书画店的伙计瞬间扭打做一团, 而处于风暴中央的月池却是淡定如初, 她道:“你们东家在哪,不如我跟你们去, 当面给他画,如何?”

  现场一窒,书画店老板已是泪眼婆娑。他在此地经营多年,造假的事也不是第一次干了,门路和家财都是有。他这会儿之所以来找月池, 无非是演一出苦肉计,想省点钱罢了, 但没想到,不过萍水相逢,此人竟然如此仗义!老板的良心,都有些痛了:“不,李相公,这说来是我的家丑,本该我去说理才是, 怎能劳烦您。”

  月池微笑:“没事,说不准是我的家丑呢。”

  老板一懵, 一头雾水,他有心再劝,可这李相公虽看着十分和气, 可只消一个眼色, 就能镇得店内鸦雀无声。待他们回过神来时, 月池早就远去了。

  赌坊很大,共分为三层。第一层,陈设平平,在此地嬉笑怒骂的都是贩夫走卒,汗臭气、酒腥气和烟草气交织在一起。第二层,陈设精美。在此地神采飞扬的多是富家子弟,空气里回荡着金银币碰撞时的清脆声响,夹杂着女人的娇笑声。不论衣着身份如何,所有人都聚精会神在他们的赌注上,嬴了就喜不自胜,输了便怒骂不已。可是待月池走进之时,大家仍不由自主抬头。她此刻已经摘掉斗笠,露出了面容,那种温和到怯懦的气质从她身上褪去,展出原本的模样。

  她走在人丛中,就像灯彩在长夜里。她走到哪里,哪里就鸦雀无声。酒杯倾倒,香醇的酒液洒得满座都是;激烈的骰子声忽然停滞,只余微弱的回响;人的嘴逼得像蚌壳一样,只会发出零星的单音。当她走过之后,人群才发出了窃窃私语声。

  “这……咱们这里,何时有了这种人物?”

  “怎么一点风声都没听过?!”

  “这要是能结识,才叫不枉此生。”

  可没有一个人敢真正上前和她攀谈,她就一直走到了第三层楼前。一门之隔,仿佛形成了两个世界。这里十分安静,空气里充盈着郁金香的气息,叫人陶然欲醉,清脆的撞击声顺着微风飘来。月池准备顺着声音的方向找去,然而这次,她的双足刚刚踏在了厚实而柔软的红绣毯上,就有人挡在她的面前。

  来人身着绸衫,头系金带,约四十余岁。赌场的小厮为月池的气势所摄,一路跟在她身后,连声都不敢吭,此刻见到来人方回过神。他诚惶诚恐道:“小的见过常爷。这就是那个画店的画师,他非要来当面画,小的想拦实在没拦住啊……”

  岂料,这个被称为常爷的人,却是扑通一声跪在月池面前。他一面喝骂小厮:“还不快住口,险些冲撞了贵客!”另一面,又急急向月池请罪:“家人无礼,有眼不识泰山,还望您大人有大量,饶过他这一次吧。”

  月池饶有兴致道:“你认得我。”

  常爷低眉道:“草民常季椿,拜见李相公。我榆次常氏受相公厚恩,方有今日之福,岂敢不识恩人的真面呢。”

  榆次常氏一言既出,月池心中便有了底,原来是晋商富户。晋商因“开中制”崛起,又赶上了开关通商的东风,扩张之快,令人瞠目。人人都说:“平阳、泽、潞,豪商大贾甲天下,非数十万不称富。”而常家,更是晋商中的佼佼者,在京有会馆,在外有商帮。难怪,朱厚照能赚那么多,原来是搭上这家。能被发配到此地来,这个常季椿想必只是旁支,可即便旁支,财力也不容小觑。

  月池似笑非笑:“那你们报恩的方式,还挺别致。”

  常季椿早就知道来龙去脉,在手下人禀报来人是李越时,他就已是冷汗直流:“小的就算是吃了熊心豹子胆,也不敢戏弄您啊!这实在是您的那位,他打得主意……”

  月池道:“你不放手,他焉能做主。难不成,你要告诉我,不过区区四日,他还真嬴下了一座赌坊不成。”真是揣奸把滑,贼胆包天,投机都能找到她身上。

  岂料,常季椿却是一脸委屈:“李相公明鉴,您遮掩面容,隐瞒行踪,小的就算是有天大的本事,也不可能探听到您的讯息,更遑论提前设计了。天地良心,这的确是他自己嬴得啊。”

  常季椿想起四日前的事,都觉得牙疼。那天,他正在小憩,就听手下人欢喜地来禀报,说来了一只肥羊。他走到楼下一看,来人做富家公子打扮,穿着不俗,气度不凡,可却是见什么都好奇,什么都想来摸一摸、玩一玩。这一看就是初出茅庐来尝鲜,妥妥被宰的料。他当即给手下人使了个眼色,当即就有人迎上去,和这个公子哥攀谈。这一谈之下,大家就发现,这肥羊居然真的什么都不会,什么都不懂。既如此,那不得让他把这里的玩意儿都试一遍。

  刚开始时,这个富家子弟还有点手气,嬴了好几把。可后来随着嬴得越来越多,他的贪欲也越来越大。他听从旁人的蛊惑,在一局投了一半筹码下去,本以为会大赚一笔,谁知这次却输了个精光。他的眼睛禁不住发红,喃喃自语:“怎么会这样,怎么会这样!”

  旁边的人赶紧劝慰他,说胜败乃兵家常事,这把输了,再赌就是了。这个公子哥果然上当,越发上头。他赌了个天昏地暗,可这会儿不知怎的,他却把把都输,最后甚至把之前嬴得钱全部都输进去了。此时,他已是濒临绝望,终于选择了抵押身上的饰物、写下欠条,借贷来赌,可依然嬴少输多。到后来,他赔得钱实在是太多了,多到赌场里其他人连自己桌面的牌局都不想看了,全部围到他的桌前,都想来看傻子开眼。赌场里的富户,也来到他的桌前,争相和他来赌。这时,坐在他身边的都是当地有头有脸的人物,赌得筹码也是一局比一局大,可到了筹码最大的那一局时,他却嬴了!

  开出点数之前,赌桌上的其他人还在讥讽他:“我说,兄弟,差不多也就算了。你再这么输下去,我怕你连家回不去啊。”

  庄家亦是满面笑容,他先打开宝匣,瞥了一眼,接着又假惺惺道:“实在抱歉,是小。公子,您这局又……”

  这时,这位富家公子却再无刚刚的颓靡,他挑挑眉:“你确定?”

  四周寂静无声,庄家低头一看,他的话生生噎在喉头,三粒骰子加起来足足十五点!他半晌方道:“十五点大,吃小赔大!”

  只这一局,刚刚还输得焦头烂额的肥羊就嬴回了三分之一的本。这下上头的人,变成了这些富户。他们借口骰子没意思,又要去玩双陆、牌九和叶子戏。可自那一局之后,风向却彻底逆转。肥羊终于撕下了身上的羊皮,露出真面目。他宰这些人,就如探囊取物。他甚至一次能跟五个人赌,连嬴五局。

  有人输红了眼,开始发疯,一把将双陆局推翻,指责他作弊。可他却毫无怒色,只是将桌子扶起来,然后将所有人面前的棋子全部归位,一个不差。那时,现场的人才知道,这是碰到了真正的高人了。这他妈的,这是哪里是待宰肥羊,这是在扮猪吃老虎啊!

  常季椿说到此,亦是一脸菜色。

  月池听罢始末,只觉牙酸:“那你们,就不想揍他?非但不揍他,还任他天天都来,天天都嬴?”

  常季椿忙低眉敛目:“岂敢岂敢,以前不知李公子的身份,这才敢动了歪心,后来既然都知道了,自然要奉为上宾……”

  月池听得一头雾水,她问:“什么李公子?”

  常季椿心里咯噔一下,他忙道:“就是您的堂弟,我们的东家,坐在里面的那位李寿公子啊。若非他拿出您的印鉴,我等险些铸成大错。”

  月池:“……”每当她觉得已经看清朱厚照的底线时,他总能一次又一次刷新她的认知。李寿……以前改名,现在连姓都改,那为什么不直接叫李朱氏呢?

  她走进厢房时,里间的人都在瑟瑟发抖。赌钱嘛,本来是有输有嬴,才有意思。可他们自从对上这位主儿,是输是嬴全部都看他心情。他前几天心情好时,还会放放水,可今天他的心情明显不对,手下更是毫不容情,宰得他们哭天喊地。他还嫌他们吵闹。虽说是拿钱换关系,可也不能这么个给法。

  正当他们输得面如土色,忽见一人走进门来,素衣布履,却风神秀异。他们张大嘴巴,愣在原地。

  朱厚照此刻仍在心不在焉地推牌:“动啊,又怎么了。”

  一人期期艾艾道:“李、李兄,别打了,像是您的哥哥来了。”

  “……???”朱厚照打了个哈切,有病吧,他是嫡长子,哪来的哥哥。

  等等!他的动作一顿,僵硬地转过头。

  月池正含笑望着他,她道:“拜见李公子,就是李公子你要画春宫么?”

第411章 花开元自要春风

  尴尬无声地蔓延, 几个陪赌之人手脚都不知道往哪里放了。他们在本能的驱使下,像蛇一样朝着门口飞快挪过去,生怕听到不该听到的话。

  朱厚照默了默:“你怎么来了……你……”

  他头皮隐隐发麻, 立下豪言壮语, 信誓旦旦说要养家,结果跑到这里来赌博, 怎么看都不靠谱。

  就在二人大眼瞪小眼之际,常季椿又迈着小碎步奔过来,他小心翼翼地将那幅《嫦娥执桂图》送了回去。市面上流传的李越墨宝,比唐伯虎的还少,这幅画如能让它真正的作者落款盖印, 价值更是不可估量。只是,钱虽好, 也要有命花才是。常季椿期期艾艾道:“是我等冒犯了,如今完璧归赵,还请您大人有大量……”

  此话一出,还有什么不明白的。这如同吹响了冲锋的号角。朱厚照愕然抬头:“这是你画的?!”难怪,他就说,哪来的高手。要是往日,他或许还能想到, 可今日心情烦闷,哪有空思量这些。

  月池道:“是我又如何?”

  两人同时深吸一口气, 接着在常季椿战战兢兢的目光中远去。一入暂居的那所小宅院,关上了三道房门后,月池的火气便再也压不住了。

  她道:“亏你干得出来!你还知道你是干什么的吗, 九五之尊, 主一国社稷, 你跑去聚赌?你的圣贤书都读到狗肚子里去了。”

  这个时候,气势千万不能弱。朱厚照理直气壮:“我有没有读书,难道你不知道吗?”

  月池:“……”

  他立刻反攻:“还说我。你还知道你是做什么的吗?二甲传胪,内阁次辅,你跑去造假?”

  月池道:“造假又怎么样,我借我自己师父的名头,总比某些人好,连这种谎都能掰出来。”