贵极人臣 第287章

作者:姽婳娘 标签: 女强 女扮男装 朝堂之上 穿越重生

  可婉仪心中,因此事激起的波澜,却久久不能平息。好心的约长安慰她:“太太,您别怕,这是常有的事。隔三岔五就是争地、争水、争生意、争苗、争风水,看多了也就惯了。”

  婉仪清楚士人之间也会勾心斗角,他们中有些人披着圣贤门徒的皮,底下却是男盗女娼,把自己的幸福建立在百姓的痛苦之上。她也知道部分商人重利轻义,靠不正当的手段牟取暴利,戕害百姓。可她不能理解百姓之间,为什么也会出现这样剧烈的争斗。他们都是最底层的可怜人。他们好不容易才填饱肚子,为什么还会自相残杀,而且还是为这样鸡毛蒜皮的小事。

  她一面替月池包扎虎口,一面却愁眉不展。月池心如明镜,晚间,她们在院子里看夕阳时,外面来了一伙顽皮的孩子。年长的欺负年幼的,抢走了他的糕饼。年幼的只能捂着脸,大声哭泣。

  这时,月池对婉仪说:“试试看,去把那块糕饼抢过来。”

  婉仪一愣,她还是照做了。刚刚十分神气的大孩子在面对她时,压根不敢反抗,只能让她把糕饼拿走了。可转过头,他就去再欺负那个小的,逼这个哭哭啼啼的孩子从家里再拿一些吃的回来。

  糕饼已经有些碎了,听说是这孩子做工的母亲从城里带回来的。婉仪看着这块糕,手足发寒。这是糕,也能是别的东西。

  月池躺在躺椅上,她神色更加灰败:“不到生死关头,大家无法奋起反抗,所以面对压迫时,他们只能和身边的人抢夺生存的机会。这样的他们,无法在我一手打造的利维坦下守护自己。女人也是一样。”

  婉仪本能地认为这是不对的:“不,不会的。别灰心。想想这些水渠、水转连机磨,还有那些布场、丝场、瓷场、茶场,他们不是一盘散沙,他们和我们都不是。他们、我们只是需要一点儿时间而已……会有那一天的!”

  月池道:“当然会有那一天。”

  婉仪一愣,只听她道:“等到了正确的时候,等到开天辟地的大事变,潜藏在人心中的力量,就会被唤醒。世界会变得光明,我就是从那儿来的……我多想让你们也看看太阳,哪怕能看到一丝阳光也是好的。”

  生活在洞穴里的人,只能看到火把倒映在穴壁上的影子,婉仪无法想象,也无法靠近,可却从月池的言语中窥见片刻的影子。难以言喻的哀恸攫住了她的心神,她紧紧抱住月池,仿佛这样就能把心中的感激传递出去:“我已经看到了,真的。”

  月池靠在她的怀里,她的头越来越沉重:“可这太少了,既支撑不了我的生活,也抵消不了我的愧疚。对不起,你们明明把一切都给了我……”

  漫长的时间、所有的感情、无尽的忍耐,一个人能给另一个人的东西,你们都给予了我,可我……到头来,还是只能叫你们认命。因思念激发的生机在慢慢消散。月池睡着的时间越来越多。

  婉仪再也压抑不住心底的恐慌。她可以忍受永远两地相隔,见不到李越的痛苦,可不能眼睁睁地看李越死在她面前。这个付出了一切的人,到濒死时只有一个心愿,那就是再见故人、回归故土。可难道连这么一点儿愿望,上苍都无法满足吗?天既不予,就由她来实现。

  一场漫长的冲刺赛开始了。给东南和西南的信件早已发了出去。可迄今仍没收到回音。她们只能夜以继日地赶向约定的地点。这是有风险的,一方面是因月池的身体受不住这样的疲累,另一方面,由京至外地的道路虽然已经修葺得很平整,可晚间行路总是不大安全。可婉仪只能冒险一试,她非常地小心谨慎,一路上大多数时候都较为顺畅,然而,在途径泰安时,意外还是发生了。

  由于开关和新政的刺激,商业腾飞。路上跑运输的车马比过去多出几倍。而秋天,泰山有祭祀。这是由来已久的风俗,丰收年景,民众祭祀泰山神以示庆贺,欠收年景时,大家会祭祀泰山神以祈丰收。今年是百年难得一遇的大丰收。几十里的官道被堵得水泄不通。各地的老百姓穿着自己最好的衣裳,欢天喜地,满脸笑容。他们拖家带口齐聚在这里,想要登上泰山答谢神恩。

  马车外散发着难闻的气味,那是脂粉、食物和粪便交杂在一起的味道。马儿发出难耐的嘶鸣,不住磨着蹄子。

  雇来的车夫已是十分无奈:“太太,不是我不想走,可是您也看见了,我们已经换了三条路。大路、小路,都被堵死了。呸,这么多乡巴佬都跑出来了,都是青天老爷让他们吃得太饱了。要是像我小时候那几年,饿都饿死了,哪有这么多人!”

  多么讽刺啊。婉仪看着她怀里失去知觉的月池,她深吸一口气,掀开车帘走了下去,一家一家恳求他们让路。有人让了,也有人不肯。那个蛮横的男子将婉仪不耐烦地推到在一边:“滚滚滚。就你家有病人,我们家不也有。真那么金贵,出来为什么不鸣锣开道啊!”

  周围人眼看这个可怜的女人摔倒在地上,有好心人上来搀扶她,指责动手伤人的人。大家顿时又吵作一团,这让拥挤的道路变得更加糟糕。婉仪在人群中,被推来攘去,像甩着一个破口袋。她终于崩溃了:“你们不能这样!你们不能这样!那是李越啊!那是李越啊!”

  这仿佛将沸水倒进油锅里。所有人都静了一瞬。有人嘀咕道:“怎么可能,是假的吧。”

  然而,更多人却向他们那辆马车冲了过去。一个人翻进了马车,婉仪一时心胆欲裂:“你们要干什么?你们要干什么!”

  人群中爆发一声惊呼:“真的是李阁老!我们村弄出了沼气,他还来看过。我见过他!”

  有人站在马车车窗上往里看:“是他,真的是他!我以前在宣府打仗,我们全家都见过他!”

  “就是他替我儿媳妇平冤昭雪的,我家一直供着他的长生像,我现在还带着,准备送上泰山。你们都来看看,错不了,错不了!”

  每个人都在喊着让开,不同声音交汇成一支惊天动地的乐曲。

  没有鞭子,也需要奖赏,所有人都在极力挤出一条道路来。其他马车、牛车、驴车全部都被赶到一边,徒步而来的人开始往树上爬。不到半个时辰,道路中间就空出宽阔的平路。而两边树上长满了人,马车顶站满了人,人身上甚至也堆着人。

  男人们替她们换车、换马,他们说:“你们放心跑,我们把车驾着,远远跟着你们。要是车坏了,或者跑不动了,我们马上帮你们换。”

  女人们簇拥着婉仪,她们几乎是把所有被褥、药材、金银,乃至佛像、护身符、符水都递给她们:“这些都可以放在后面的车上,要用的时候,你就在车上招呼一声,我们马上给您送来!”

  孩子和老人跟在她们身后,就算是最调皮的娃儿,这时也没有吵闹。他们跟着自己的长辈,一遍遍颂着经文,祈祷着平安。

  道路越走越通畅,可这支队伍却越走越长,不断有人加入,没有一个人中途离开。白发苍苍的老者,不谙世事的孩子,都在坚持着。婉仪回望这条长龙,它已经深入山间,蜿蜒百里。追兵已经赶来,他们挤挤攘攘地想来扑来,可却被愤怒的百姓拦住。即便他们鸣枪,即便他们动刀,也没有人肯让开。她心中突然涌现了一个大胆的想法。

  她看向身边的女子:“这里,最高的山是哪一座?”

  这个淳朴的农家妇人一愣,随即道:“您肯定是急慌了神了。这里是泰安,肯定是泰山啊。您莫急,泰山奶奶是最灵的,她一定会保佑青天老爷的。”

  婉仪眼睛亮得惊人:“那我们就到泰山上去。”

  月池的身子越来越轻。她眼前浮现一个个人影,那些早已逝去的故人,一个个来到她的身边。他们把她团团围住,每个人都在对她笑。米仓、董大、秦竺、柏芳……他们都笑着望着她。月池喃喃道:“你们是来接我的吗?”

  他们却一齐摇头,温和却坚决。月池的心一恸:“可我没办法了,我不想留在这里……”

  一个清脆的声音,在她心底响起:“姐姐!”

  她“看”了过去,穿银红比甲,白绫对衿袄的身影就跳到她面前,那张俏丽的小脸,正对着她咯咯直笑。

  月池的眼泪无声地落下。俞洁拉着俞泽,就活生生地立在她的面前。他们笑吟吟道:“为什么不睁开眼看看呢?”

  月池只觉身上一阵刺痛,滚烫的泪水落在她的脸上、身上。婉仪已经哭得撕心裂肺:“阿越,你醒醒,你睁开眼看看!睁开眼看看呐!”

  紧接着旁边传来欣喜的呼声:“醒了,醒了,老爷醒了!”

  婉仪深吸一口气,她的声音在颤抖:“太好了,太好了。你能听见山下的声音吗?”

  她当然能听见。世上最高明的画手,世上最敢想的作家,都描绘不出这样的情景。即使是世上最强大的权力,也绝对做不到这点。

  从巍峨的泰山往下望去,广袤的平原上,有无数星火点亮。一个火把,只是萤光一点,很快就会被长夜吞噬,可成百上千,成千上万的火把点亮,就足够驱散黑暗,照亮人间。火光还在不断增加,农民从茅舍中走了出来,工匠放下了斧凿,小摊小贩停止了吆喝,他们点燃火把,走到大路上。女工们和妓女们迈出了第一步,其他家庭妇女紧随其后,到最后就连未出嫁的大姑娘们都朝着火光的源头赶来。光明由泰山脚下,向远方蔓延,到了最后,连天边都燃成了红彤彤一片。

  山下的声音,也越来越响亮,越来越齐整,像雷鸣一样,一下一下敲击着她的心房,他们喊得是:“求求老天,让他留下来吧!”“让他留下吧!”“好人不该不长命啊!”

  婉仪热泪盈眶:“你听见了吗?在你心中,我们就像那只青虫一样。在利维坦面前,我们无能为力,他们肯施舍,我们就有口饭吃,不肯施舍,就只能饿肚子。可那只是我们孤零零的时候!”

  “你说,我们是一盘散沙,只有莫大的危机,才能让我们齐心,而现在还远不到正确的时候。可事实证明是你错了,不止是危机,情谊也可以!这山下有上千万人,他们正万众一心。阿越,你努力去看看,他们都为你来的!”

  月池屏住呼吸,她以为她的眼泪早就流干了,可在这个时候,它们却又一次争先恐后地汹涌而出。她想说些什么,却什么都说不出来。

  婉仪拉着她的手:“一个人去创造未来,是很无助,很孤单,可我们都在。我们都点着火把,走路就不会害怕了。就算现在不是正确的时候,可只要我们一起,那个开天辟地的大事变,不也会快点来吗!”

  就在这时,在山路上传来响亮的呼喊:“快让来,是李阁老的夫人赶到了。快让开。”

  月池抬起头,贞筠和时春正跌跌撞撞向她冲过来。

  月池终于笑了,她张开双臂。婉仪一愣,她的心头涌现出狂喜。她们紧紧相拥在一起。

  人潮涌动中,婉仪只听得见她的声音,低哑而又清晰:“一切早有征兆,终究是摩登伽女,先阿难一步得道了。”

  这次万里重聚,被多次写入小说,搬上大荧幕。许多史学家广寻资料,以期还原历史的真相;而许多作家则发挥想象力,想要写出她们的风采。可具体的细节终归消逝在茫茫烟尘之中。史书只是记载,十日之后,李越返京,于太液池陛见正德帝。

  这次分别,两个人都病了一场,再相见时,都有恍如隔世之感。此时,秋意正浓,湖上的柳残花褪,唯有天光云影仍共徘徊。他们漫步走在金鳌玉蝀桥上,由风华正茂的青年走向步履衰颓的老年,一切好似当年,一切又不似当年。聪明绝顶的变得浑浑噩噩,踌躇满志的险些一命归西,可到头来,他们还是在一起。

  月池对他道:“还记得吗?我们第一次,就是在这里见面。”

  朱厚照顺着她的视线望过去,幻影在他眼中闪过,他想抓住些什么,却又扑了个空。

  要想叫乌羽玉长年发挥药效,需要极苛刻的条件,第一是尽可能减少刺激,第二是源源不断地构造幻想,第三让患者坚定不移地相信。当时朱厚照给她构建的虚幻世界,被她一一还给了他。可不论是长生不老,唯我独尊,还是夫妻和乐,子孙满堂,都无法让他沉浸。他的意志始终在尝试挣脱。直到月池灵机一动,以孝宗爷的声气,才让他彻底放弃抵抗。他选择了回到了少年,回到了父母双全的时候,回到了他们还没有反目成仇的那段时光。

  在他的回忆里,父亲依然康健,他和母亲和解,而他和她之间,一切丑陋与分歧尚未大白于天光下。他待她很好,他们每天欢欢喜喜地上课,偷偷摸摸地玩耍。这才是他内心所渴求的幸福,为了这虚幻的快乐,像他这样刚毅的人,也甘心沉溺。直到目睹刘瑾死后,他才又重新开始反抗。

  月池靠在他的肩上,她被他身上的骨头硌得生疼,可她却毫不在意:“都缘情孽前生造,唯有同归慰寂寥。规律不会为某个人改变。你不能叫历史走倒车路,我也不能叫历史去加速。所以,你注定失败,我也迟早玩完。在我离京前,我是真的打算,和你同行黄泉路。”

  她的眼中波光粼粼,秋色倒映在她的眼波里:“可现在,不一样了。个人无法与时代为敌。可人民,却能够塑造世代。那才是真正的洪流,谁也无法去抗拒的洪流。”

  她轻声道:“你该醒过来看看了。”

  她又取出了一瓶药,慢慢喂进他的嘴里:“现在,美梦结束了。”

  不知过去了多久,他霍然睁开眼,眼底清明一片。

  作者有话说】

  甲辰年龙年三月甘一,《贵极人臣》正文完结。

  以前一直在幻想完结时的心情,可真到此刻却觉下笔难言。感谢《贵极人臣》中的每一个人物,感谢你们愿意从不知名的平行时空入我梦来;感谢每一位喜爱这本小说的朋友们,谢谢大家耐心等待阅读,陪小说人物走过一生;感谢我的好朋友狐衍家,没有你的陪伴和鞭策,我的完结遥遥无期,你的完结也很难指望。

  之后我会休息一段时间,再掉落现代番外,篇幅不会太长,我尽量写完后一次性放出来。

  Ps:狐衍家《成为怪物餐厅的团宠》,女孩的冒险和恋爱,也已经完结,感兴趣的朋友可以去看看噢。