作者:暑气难消
比起手背上的温度,许是傅瑜眸中的热切更加叫人难以招架,斐凝只匆匆瞥了一眼便慌忙转了头去,只觉心跳如鼓,眼前是挥之不去的少年郎的模样。
傅瑜虽纨绔,却也有着一副相当不错的皮相,凤眼微垂,长眉微挑,注视着她时,眉眼间尽是柔意,尤其是此时周围都氤氲着一层水雾,不仅是天色泛着青,就连眼前也泛着朦胧,更显得眼前玉郎似远非近、不可触摸,唯有他眸中神色,才叫人觉得面红耳赤,发现他就在身侧。
这般情景,比之当初傅瑜在火红夕阳下弯弓射箭,显得越发近了些。若说彼时傅瑜翻墙,弯弓射箭之举只让斐凝认识到了他的确有一副不错的皮囊,如今两人共执一把伞,恍然间呼吸可闻,甚至能感觉到对方身体里传来的热意,却让斐凝真心实切的感受到了傅瑜的存在。
他是个活生生的人,还是个将要和自己共度一生的人。这般想着,斐凝心下难免恍惚,脚下一滑,险些摔倒。
千钧一发之际,傅瑜忙松开了握着斐凝手的右手,只右臂微抬,便拦住了她的腰,将她整个人撞得向后扑去,却正正地扑在了他的怀里。
温香软玉满怀,斐凝的脸恰好扑在他脖颈肩膀处,右手则撑在了他的胸.前。方才被雨水浸湿,已然觉得凉透了的脖颈上突传来一阵热意,鼻尖萦绕着一股清淡的冷香,似春日杏花满枝头。
傅瑜双眸不受控制的微垂,又见着斐凝白皙细腻的脖颈就在眼前,一时心下忽旖旎起来。虽全身湿透了,但斐凝那不经意间的呼吸,却似火苗一般,从他冰凉的脖颈处向全身蔓延开来,他只觉片刻间,似有什么易燃物品在他体内,倏忽间便引燃了全身,全身便似火炉般烫了。这般情况下,尤属腹下更觉火烧火燎似的,刚发觉发生了什么,傅瑜只觉面上又羞又愧,一时已是不敢再看斐凝,只全身肌肉僵硬了起来,一双眸子忙看向伞外,只心痒难耐。
呃,这般情形,实在是傅瑜也没料到的,他方才为了维持自己“君子”的形象,右手便只握拳做拦状,没敢去伸手揽住她的腰,这下好了,反作用力直接把斐凝撞到自己怀里来了。
傅瑜只觉面上火烧的厉害,心跳如击鼓,又见着斐凝的脸一触到自己便慌乱离去,便连方才不小心撑在自己胸.前的右手也急急忙忙的撤了回去,只觉心下空落落的很。他双眸又追着去瞧斐凝,却见她转过了头去,步伐却比方才快了些许,似在躲避什么。
一想起方才的情景,傅瑜只觉又羞又躁,心里此刻跟打翻了油盐酱醋似的,只百般滋味浮上心头,不是一言两语能说的清的。一时想起自己以前从未这样过,只觉心下躁的很,但理智又告诉他,这般情形实属正常,温香软玉满怀,对方又是自己心仪的人,他难免心猿意马起来,这只能说明他如今只怕里里外外都是个少年郎了。
傅瑜心下窘迫的厉害,却不知斐凝比他更忐忑。两人间便隔了些许距离,傅瑜忙把伞往她倾斜,自己这下倒是全身都在外面了。这下也好,风雨交加,冷风凉雨,片刻间,方才所生的旖旎心思便全没了。
离亭幸而不远,只不过略走了几步,两人便到了,离亭已有方才的马车夫、府丁和元志在此避雨,两匹马儿被元志拉着栓在了柱子上。幸而这离亭建的够高够大,虽风雨倾斜着交加,但离亭中间那一块儿还是干的,没有被风雨淋到,白芷和空青便赶忙迎着斐凝走了过去,两人把她围在中间,似两堵墙似的,直把傅瑜探过去的目光遮的严严实实的。
斐凝背对着他,只望着远方的越陵,不知在看些什么。
傅瑜看着见着自己犹如面对阶级敌人似的空青白芷,不自觉的摸了摸鼻子,两眼乱瞄,心下却已知晓,方才那一举一动想来定是入了这两个婢女的眼了。这般想着,傅瑜心下又觉苦恼起来,好不容易才把自己身上这纨绔子弟的称号洗掉了些,如今好不容易才白了些许,今日这一出,只怕在斐凝眼中自己又成了章金宝那般的人物了。这般想着,虽知晓两人婚事已定,但一想到自己在斐凝心里的形象恐又要抹黑些许,心下便不快了些。
傅瑜收了伞,却见伞已被风雨吹得有些变了形,他顿觉窘迫,随手递给了一旁斐府的府丁。此时冷风一吹,他浑身一抖,便觉身上凉飕飕的。低头一瞧,才发觉自己站的地方已经被从身上留下来的雨水湿了一大块,还有成股的雨水从裤子上趟下,就连马靴里,也觉得湿漉漉的。看来是真的方才骑马或撑伞时淋湿的,整个人已成了落汤鸡般,幸而发型未乱,只两鬓微有淋湿的碎发湿哒哒的贴在脸上,黏湿的,颇为不舒服。
一旁的元志忙上前来,帮着傅瑜七拧八拧的想把这一身骑装上的雨水拧干,却被傅瑜一把推开,他道:“你自己身上也全是水,先把你自己拧干吧。”
这般说着,两人都各自拧起水来。拧了一会儿,尤觉身上没有水成股流下了,傅瑜这才歇了口气,又听斐凝突道:“拿去擦擦脸吧。”
声音清脆如玉,在这雨势减小的山林间尤为温润,就和她的人一般,整个人透着股说不出来的舒适感。
傅瑜抬眸,就见着斐凝已经稍作整理,方才微乱的鬓发和惊惶的神色此时倒又都恢复如常了,一双水润的黑眸直直地看着自己,让他瞧不出什么神色来。她右手微抬,一方白色锦帕已是伸了过来。
傅瑜嘿嘿一笑,忙伸手去接,就听得一旁白芷道:“娘子,哪有这般的,这于礼不合。”
傅瑜冷眼一横,便道:“哪里于礼不合了?我与你家娘子已然定亲,今年便要完婚了,这未婚夫妻这般亲近,不是很正常么?况且大魏民风开放,我在永安生活这近二十年,未曾听过哪家定亲了的郎君娘子不能这般了。白芷你莫不是宫里出来的老嬷嬷,就喜欢拿着前朝的旧例说事?”
这般不客气,已让白芷气得浑身发抖,却说不出什么辩驳的话来。她说的于礼不合,若要严苛点来说,是能沾到边的,但如今大魏民风开放,二婚三婚的有不少,乃至北方还有私奔成婚的,更是有时候便能成为永安坊间的又一佳话。这般情况下,世家大族虽喜欢持着那守礼的帽子,却也并非盲婚哑嫁或是不让未婚夫妻婚前见面的。
傅瑜接了帕子,两人的手触之即分,方才那旖旎心思少不得又被想起,傅瑜心下微叹,只觉得今日这雨下的真是又巧又妙,让他说,要下的久一点,大一点,他心下只怕更高兴了。
匆匆拿帕子擦拭了脸上脖子上的水,面上已是好了些许,他又把帕子揣进怀里,并不还给斐凝,眼角余光又看见斐凝正见了自己这般举动,忙开了话题道:“前段时间案子查清了,忙了好几个月呢,这段时间才停下来。今天就是郑大郎君马场新开,我就和王犬韬还有几个朋友一起来捧捧他的场子。”
“想来是城西郊外那方马场了,以前那里是百亩良田,如今成了马场,不知有多少佃户失了生计。”斐凝目光远眺,正看着马场的方向,又见着马场一侧绵延不绝的章家田地,是一片郁郁青青。
傅瑜心下一哽,只道:“听郑大哥说,以前庄子上的人还留在马庄里呢,只照顾好这片马场就可以了。”嘴上说着辩解的话,傅瑜心下也是知晓的,郑四海肯定也只要壮年劳动汉,以前田庄上的老弱病残只怕还是得迁走,去了别处。
一时提起这般沉重的话题,饶是厚脸皮如傅瑜也觉心慌,刚想说些什么,就听得斐凝道:“我今日出城,不过是去了自家庄子上清点一番,见了庄上的老人家,此时想起田地,难免心下不忿,刚才话语若有冲突二郎君或是郑大郎君的地方,还请见谅。”她这般说着,又屈膝微微福了一礼,倒让傅瑜一时无言了。
“这土地兼并,自古有之,”如果傅瑜是站在贫下中农,他定然要反对土地兼并的,但他现在是既得利益党,所谓屁.股在哪心在哪,他如今是站在地主阶级了,虽知晓历史大进程,也难免有自己小人物只照顾自己的小心思,便道:“不过斐娘子说的对,马场一开,百亩良田做草场,不少农户失了田地,不过幸好朝廷有抚孤院一类,他们也能进城去做些别的营生,或是去别的农庄上生活。”
这般说了劝诫的话,傅瑜心下好受不少,但见斐凝,也停了不谈这件事。
风势狂乱,鼓着漫天黑压压的云层往西边走了,雨势渐消,方才泛黄的天色微微透出几许光亮来,未过片刻,又是一片风轻云淡了。又见南边天际白光显露,太阳从云层中透出光亮来,方才黑压压的天色又亮了些许,甚至连阳光也露了些许出来,傅瑜远眺着,见着不远处的越陵,连绵不绝的小山丘,此时雾气朦胧,突地缓缓在远端显出一截玉带来,红橙黄绿的,是一截要露不露的彩虹。
“看!越陵上的彩虹!”傅瑜喜道,忙唤了斐凝过来瞧。
两人都走到亭边,举头望去,果真见着阳光出来,一截彩虹弯弯的横跨越陵,山林中响起几声鸟鸣,空旷幽远,在这寂静之地平添几分生机。
傅瑜不过瞧了一眼彩虹,又低头去看身侧的斐凝,却见她下颚微抬,双眸似闪着光亮,眉眼弯弯的模样,在细碎的眼光下好似看的清脸上细碎的小绒毛。不同于以往给人的冷清沉稳,这般有些孩子气的斐凝却让傅瑜觉得可爱极了。
所谓情.人眼里出西施,不外如是了,斐凝如今哪怕生起气来,或是不顾形象的嚎啕大哭起来,在傅瑜眼中只怕也是心里疼,又恍然觉得似神仙妃子的。更何况斐凝颜色本就不俗,这般盯着她,傅瑜一时便也看痴了。
斐凝突地侧过脸,看了他一眼,傅瑜一惊,忙两颊发烫,吱吱唔唔着道:“再过两日便是乞巧节了,我、我……”这般说着,傅瑜脚下一顿,突地就离开了亭子,转身走了。
斐凝没觉他的意思,转过身来看他,就见着傅瑜走到马前,小心翼翼地伸手往马背旁的囊袋里掏着什么,半晌,从里头掏出一捧蓝白红粉交加的野花来。
傅瑜碰着野花走过来,双手递给斐凝,小心翼翼道:“本来是想今天摘了花,然后去斐府上找你,邀你过七夕的,却没想到下大雨又刚好碰上了你……只是这花方怕是有些蔫了。”
一旁的元志罕见的机灵起来,忙道:“娘子有所不知,郎君方才生怕雨水把花打没了,这才放进防水的囊袋里的。”
傅瑜有些粗糙的大手捧着那捧花,指节分明的手暗暗地摩挲着,显出主人的几分忐忑不安来。再看那不及指甲大小的花,蓝白红粉,枝叶和花瓣上尚还戴着些水珠,在阳光下闪烁,虽有些蔫了,但也能看出几分颜色,更何况经了一番风雨,尤显得不同于永安城内名贵的兰花或是牡丹,只小巧可爱的紧,更显出不同于名花的坚韧来。
斐凝浅笑着,低头,傅瑜只能看见她白皙光洁的额头。
她伸手接过了那捧野花,抬头浅笑,一双黑眸中笑意盈盈,显出傅瑜的身影来,“谢谢二郎君。”
顿了下,她又细声道:“我很喜欢。”
后面那四个字说的极轻极轻,若非傅瑜耳尖,只怕还听不清她说的什么,他心下一热,正要说些什么,就又听得不远处越陵里突地一阵惊鸟之声。一只只方才躲雨的鸟儿从树林间飞起,鸟鸣声四起。但众人的心不在那惊鸟上,而在一个缓缓从越陵的小道上下来的身影。那身影并不高大,披着一身蓑衣,戴着毡帽,手里还拿着一杆鱼竿,踉踉跄跄的从石阶上慢慢走下来,他背上还背着一背篓,里面大约是装了些鱼。但见这老者身形有些壮硕,背部微佝偻,一把络腮胡子尤为突出,他一边下楼梯,一边拿了手中竹竿去敲旁边的草丛,似在打里头的蛇一般。
傅瑜刚觉这老头子身形有些眼熟,就听得他突地高声道了一句:“竹杖芒鞋轻胜马~”
声音爽朗大气,中气十足,和颤颤巍巍的老迈的身躯颇为不符,却也十分耳熟的让傅瑜面色微变。他抬手,忙道:“元志,去扶着他。”
元志忙应了,刚要从亭中离去,众人就又听得一句高歌:“谁怕?一蓑烟雨……任……啊!”
一声惨叫,方才那“竹杖芒鞋轻胜马”的悠闲老者已是脚下一滑,整个人从不低的小石阶上滚落下来,背上的背篓垫着他弹了两下,却也让他的惨叫声愈发刺耳起来。
傅瑜一惊,早在老者失足的刹那便快速跳下亭子的栏杆,只三两步跨了上去,险险接住了这人。只是这老者掉下来的冲击力太大,他的背篓正好砸在傅瑜胸口上,饶是练过武的傅瑜,也被他这一下冲击的有些狠了,踉跄着向后退去,眼看着要跌下去了,幸而元志机灵的往地上一躺,叫傅瑜砸在了他的背上。
一声惨叫响起,却既非胸口被背篓砸了刺痛了的傅瑜,也非叠罗汉最底下的元志,而是最上面仰躺着的杨材,他高呼一声:“哎呀~哎呀,小老儿的腰折啦~阿瑜你小子悠着点啊!”
“四哥!我、我也痛啊!”傅瑜被砸的险些呕吐,却还是强撑着在斐府府丁和马车夫的帮助下爬了起来,又见着一旁的临江王杨材,果真两眼泪汪汪的看着他,一双手还撑在自己腰间,嘴中微微吸着冷气。
傅瑜忙伸手去搀扶他,刚伸手到他腰间摸了一把,还未使劲,杨材就呼痛起来。傅瑜一惊,方才还以为是杨材故作伤痛,毕竟喜欢cos的临江王前科多多,没想到这次是真的。
他忙让元志去看看,元志稍微检查了一番,便拱手道:“郎君,王爷的腰确实折了,不过幸好没断,只是扭了一下。”
“只是扭了一下!我这般年纪的老人家,扭了腰可怎生是好!”临江王又嚎啕起来。
临江王杨材是傅太后的小儿子,自幼爱玩,两任帝王都极为宠他,宠的他都四十多了,看着比三十二的南阳长公主还要小些似的,见了傅瑜这般小的表弟,竟也撒娇不误。
傅瑜忙稳了他,亲自扶他道:“四哥别担心,等回府了让太医来瞧瞧,多喝几天药就没事了。”好说歹说,劝着临江王杨材上了斐凝的马车,一行人这才浩浩荡荡的朝城中而去。
等去了王府,又派元志送斐凝一行人回了斐府,少不得还要陪着临江王一起喝了姜汤,谁料回府没多久,杨材就发起烧来,傅瑜忙遣了杨材儿子去宫里请太医,这般忙乱下来,才陪着王妃说了几句话,说清楚了杨材今天的伤病来源。
王妃嫁给杨材二十多年,早已练就一颗强大的心脏,在傅瑜心惊胆战的说起临江王杨材的奇葩事迹时,也能面不改色的和傅瑜道谢唠嗑。这般闹下来,直至快到宵禁,傅瑜才险险赶回了府。
一进正院,就见着傅骁和傅瑾两人都罕见的在一旁偏厅里下棋,见了傅瑜,两人都未出声,傅瑜只好上前请安,又说了今日临江王杨材的事情。
傅骁闻言轻笑一声,却道:“四郎还是这般孩子气,我上次便跟他说少玩这些了。”
傅瑜也陪笑着,正要离去,就听得傅瑾突道:“阿瑜,方才传来消息,太子妃临盆了。”
“这雨来的巧妙。”傅瑾又意味深长的说了句。
傅骁也浑不在意,只道:“方才城北玄道观传递来话,你的婚期定了,九月十五,宜婚嫁,这是太后亲自选定的日子。”
消息来的太多太杂,傅瑜一时还没反应过来,就觉得额头上一股冷汗袭来,喉间滚烫,突地眼前一黑,却是直挺挺的倒了下去。
傅骁一惊,忙伸手去接,去触之湿凉,忙怒道:“怎么回事?让他穿着湿衣服?!”
第76章 探病
这一场伤寒来的又急又猛, 直让傅瑜原本约定的两日后七夕会佳人,也给略了过去。
知晓他得了伤寒,临江王府和斐府都派人送来了药材, 就连郑四海和王犬韬也在翌日探望了下,只傅瑜烧的实在厉害, 整个人都昏昏沉沉的, 头一天一.夜都昏睡过去了,半点不知情。
这般迷糊了两日, 傅瑜又被灌了药, 烧渐渐退了, 整个人才好起来。他自幼习武,甚少生病,如今这病来的快又急,直让傅骁守在他床边整日整夜,整个人又衰老了许多, 直至傅瑜病情好转, 他才肯听了傅瑾的劝告前去歇息。
当然,这些傅瑜也原本是不知情的, 但架不住身边有个金圆, 一张嘴趴趴的不停地说,让傅瑜知道了这些事。除了府里发生的这些事, 倒还有一件可谓是轰动了全城的事, 被金圆描述的绘声绘色的。
只说当日那一场急雨, 来的正是巧妙, 却也叫有心人钻了空子。太子杨浔身体向来不好,成亲十多年,唯有一个子嗣,那便是如今太子妃怀着的这个。这孩子若生出来是个男孩儿,便占了太子嫡长子的身份,按着祖宗法制,如果太子一旦登基,这孩子就是未来的太子。哪怕太子不上位,建昭帝把这个孩子立为皇太孙,那四六二位皇子也不用争了,直接给侄子打工便成。
可就是老天作祟,当然,更是作者心机,太子妃生出来的是个女儿,而且因了意外不足八月而生,早产的孩子身子骨弱,而且七活八不活,都有人怀疑这孩子怕是活不下去了。这个本来占据了朝堂大部分官员乃至建昭帝大半心血的婴儿,是个身体孱弱的女孩儿,而且,谁都知道看着太子杨浔那弱鸡仔似的身体,搞不好这孩子就是他唯一的子嗣了。祖宗法制在此,建昭帝当然不可能再立这孩子为太子,朝堂夺嫡之争再次摆在了明面上。
而在这孩子出生的当日,宫中便发生了一场事变。先前便说到,崔皇后产后失调,没过多久就去了,只留下一个刚出生没多久的幼子九皇子杨演,而这十多年来,宫中一直是由章贵妃把持宫务。而章贵妃在后宫荣宠二十多年,后妃无人可敌,宫中在名义、地位上能与之一搏的,唯有太子妃。章贵妃所出四皇子杨泽,恰好是夺嫡热门选手。
众人虽不知道宫内到底发生了什么,但仅凭章贵妃在太子妃生产后被禁足,乃至被建昭帝训斥贬斥为庶妃的消息却在永安城内迅速流传开来,宫内发生的事情就已经不重要了,因为坊间传闻已经多达七八种了。结果已经如此,中间章妃如何算计太子妃早产,坊间老百姓一个个说的,比建昭帝本人还要清楚。至于宫闱内事能在坊间大肆传播,究竟是谁在背后推波助澜,将这消息广泛流传开来,傅瑜用脚趾头都能猜出是六皇子杨沐。
不过这些人如何争斗,此时都与傅瑜无关,他心下担心紧张的也非这些,而是即将来探病的斐凝。
没错,虽然错过了七夕佳节,但斐凝能亲上傅府来探病,着实让傅瑜又惊又喜,直接要从病床上爬起来穿衣洗漱了,只是身体大病未愈,身上软绵无力的厉害,刚下床就给跪了,只能由金圆和元志又给搀扶着回到了床上。
傅瑾推着轮椅慢慢进来,一身青衫显得格外君子如玉,瞧见傅瑜这副模样笑得厉害,他眼角眉梢都透着笑意,道:“你这般急迫作甚?如今不过是她初次登门,你就要拖着病体下床了,如果以后嫁进门来,你岂不是要高兴得上天了?”
傅瑜有气无力的扯着嘴角笑了笑,只道:“这是她第一次上咱们府上来,我当然不能慢待了她。”烧了两三日的嗓音有些沙哑无力,他整个人瞧着都消瘦了一圈,跟前两日比可谓是两个模样了。
傅瑾道:“这些事,有你大嫂在一旁接待,你操这份心做什么,只管好好养你的病是了。这次淋了这么一场大雨,又穿了那么久的湿衣服,可烧的厉害,看你以后还敢不敢再这般作践自己的身体了。”他语重心长的,话里话外都是怪罪的话,字字句句却都透着长兄的关怀。
傅瑜嘿嘿笑了,又道:“自从十二岁那年生了一场大病后,我还从来没有像现在这般无力过,这都躺在床上三天了,可怜见的,我都没出去放过风。”
“你现在这情况,怎么出去放风?”傅瑾又习惯性地责怪,双眸冷冷瞥了一眼立在床畔的元志,神色冷凝道,“等你病好了,再想出去骑马溜圈,也要叫着赵斌跟着,万不可再用一些别的理由把他支走了,只叫元志跟着你伺候,我实在不放心。”
“这天气突变,又不是人能预料的,元志不过是年轻了些,和我一样没想太多。”傅瑜辩驳道,却不敢说太多,也没说不让赵斌跟过来。
傅瑾没跟他在这件事上说太多,只长叹一口气,又道:“你十二岁那年的事情,还是莫要再多多提起了,阿爷一向自责会有那件事的发生。”
十二岁那年的事情,这说的却是傅瑜那年被人设计着泡在冰湖里大半夜,险些丢了性命的事情。
彼时傅瑾惨胜归来,却双.腿断裂,只日日夜夜在床榻上,意志消沉的很,整个人都似废了般,崔四娘心中记挂着傅瑾的伤势,难免对傅瑜有些疏忽。而傅骁当时正在塞外拥兵自重,朝廷内外一时风声鹤唳,甚至坊间传闻,傅骁,怕是要反了。这般情况下,被傅骁灭国的一个小国皇室中人,为了复仇而溜到了永安,偷偷摸摸进了傅府,却因着府内人多势众,不敢明着对傅瑜下狠手,便设计将他骗到湖边泡了大半夜。那些人许是觉得一个半大的孩子在冬天结了冰的湖水里泡个大半夜,肯定是会没命,却未曾料想傅瑜人虽小,却有着两世记忆,毅力颇强,拼着自救不成也硬生生撑到了赵斌来。
那个冬天,傅瑜没再出过门,一直缠.绵病榻,整个人冻得不行,险些就废了,幸而宫中傅太后遣人送来救命奇药,这才吊住了傅瑜的一条命,甚至后来习武骑马,照旧不误。而自此之后,能与虞非晏在永安争辉的傅家二郎,自此成了永安一霸。
第二年开春,傅骁便递折子上缴了兵权,回了家养老,傅瑾也从困境中走来,后面更是有了女儿,似过上了正常人的生活。想起这些往事,幼年的记忆又浮上心头,饶是已经自诩成人的傅瑜,此刻也觉心下恍然,尤觉隔世。
傅瑜张了张嘴,想说些什么,却最终什么都没说,只闷闷的捡了一旁的蜜饯吃了一口,末了,又觉得方才说了太多,有些费力气,伸手拿床边矮几上的茶水,一提,却是空的。
跟着傅瑾进来的一个个头矮小的小厮忙伸手去接,又到外间去倒热水。
傅瑜瞧着这小厮的模样,精致的脸蛋,看着不过十二三岁,一时惊诧起来,忙道:“这不是……阿拾吗?怎的做起这种活计来了?”
阿拾不卑不亢的低头,道:“承蒙二郎君关照,我如今跟着大郎君伺候,能跟着他学到不少东西呢。这不过是顺手的小事罢了,我做了也没什么。”
看着阿拾出去了,傅瑾也低声道:“你是什么人都喜欢往家里拉的,林拾这孩子是富贾之家出身,只是是个外室子,日后得不了多少祖业,这就送了我身边来伺候,是想着给他以后找个门路?”
傅瑜也不遮遮掩掩,干脆道:“还是大哥看的细,林家这档子事儿我是管不了,朝廷法制在那儿立着,林老板女儿是个孝顺的,却不会养这外室的弟弟,更何况这人是我从贼窝里救出来的,只是可惜现在只有一条胳膊能用,科举这条路他是走不了的,他又和朱焦交好,我怎么能不管他?”
“他是个聪明伶俐的,看得清形势,如今不过略识了几个字,我便抽空教他读写,虽没有师徒的名分,却也不差了。”傅瑾顿了下,慢慢道。
傅瑜却是一惊。
傅瑾声名极盛,且不说他少年将军的赫赫军功,他年少时的文治武功在永安城里可算得上头一份,比如今的虞非晏更要上一层楼的。只可惜腿疾在身,又因种种原因不再入仕,不然如今朝堂之上必有他一席之地。即便如此,也有不少的世家大族想要将孩子送来傅瑾身边,以得他一二分才气。
只不过傅瑾以前是个性子高傲的,那些世家大族他是不喜欢鸟的,也唯有视为亲弟的傅瑜得了他几分指教,却也是少年闻名。自从他腿疾归隐之后,一心搭在小家,过着闲云野鹤的生活,也不过最近两年在教导莺莺多上了几分心思,可真论起来他收了谁为徒,却是闻所未闻的。
“大哥你是认真的?”傅瑜道。说他想要给林拾找个好出路,这是毋庸置疑的,但也没让傅瑾看在他的面子上就随随便便收了一个弟子。要知道时人对师徒情谊一向看重,像傅瑾这样无子的,只怕把林拾当做儿子来教养也说不定。
林拾已是接了壶热茶过来了,他利落的给傅瑜倒了一杯,又恭敬地给傅瑾也倒了一杯,随后就背手立在傅瑾身后不动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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