作者:青山卧雪
蒙蕙兰看着王芰荷迸出去老远的断手,眼睛一闭倒下了。
第074章 夫妻夜话
鸣鸿手起刀落, 活儿?干的又快又利索,老两口是从乱世里走过来的,灾荒年月, 路边水沟里的死尸白骨没少见,砍手这等场面虽血腥, 却也经得住, 蒙武绷着脸, 刘婵娟惊怒交加。
王琇莹自来胆怯,比蒙蕙兰还早一步晕死过去, 现正趴伏在茶桌上。
王有斐五体投地,上下牙齿发出咯吱咯吱的颤音, 呼呼有水迹从他绵袍下流了出来,一股骚臭气弥漫开来。
“带下去,让老军医按照军中的法子给他治。”
“尊令。”鸣鸿把砍骨刀往腰带里一塞, 捡起王芰荷的断手,扛起来就弄了出去。
刘婵娟下地, 抱起蒙蕙兰的头就怒道:“还不快把你?大姐救醒过来, 吓死了她,就能显耀你?大将军的威风了!”
蒙炎当即接手, 令蒙蕙兰平躺在地上, 在其人中、百会、内关、涌泉等几处穴位上重?手点?了几下, 又喂了半碗水进去,少顷,蒙蕙兰的眼珠子在眼皮下滚动了几下,转醒过来, 一睁眼就惊慌哭喊,遍地找东西。
荔水遥忙道:“送到前院老军医那里止血包扎去了, 且安心。”
“大姐……”
蒙炎本想弯腰把蒙蕙兰扶起来,谁知她一骨碌就滚到刘婵娟脚边,抱着刘婵娟的腿瑟瑟发抖。
肥胖的身躯,竟似惊慌逃命的老鼠一般快的蒙炎连她一片衣角都没碰到。
蒙炎收回?手,重?新坐到荔水遥身边,就问?道:“西路靠近西侧门的地方有空着的院子吗?”
“若是要靠近西侧门的院子,是没有的,倒是有一座三间两柱的斋舍,去年我在府里找地方酿酒时去瞧过一眼,里头空空的什么也没有,地上的灰落了厚厚一层。左右两边有游廊,石阶旁侧有一棵海棠树。”
“有三间屋子就够他们住了。”
“那明日?一早我就吩咐人去洒扫干净,再搬两张床榻,桌椅条案等家具进去,铺陈装饰一番,约莫到晚间便可?以?住了。”
“你?看着安排便可?。”蒙炎看一眼缩在那里偌大一团,抖个不住的蒙蕙兰,攥着拳,绷着脸道:“大姐,他赌博败家的手我砍了,话就得跟你?说?清楚,住随你?们住,吃穿也少不了,除此之外,没有旁的,这回?我给你?们抹平,再有下回?,大姐你?要还是要死要活跟着他,那我这里就不留你?了,我只?当没有你?这个大姐。”
说?完,看一眼趴在尿窝里抖若筛糠的王有斐,又看一眼趴伏在茶桌上,小身子颤巍巍的王琇莹,什么也不想多说?了,牵起荔水遥离开了春晖堂。
蒙炎一走,蒙武僵硬的身躯就软和下来,挪挪屁股靠在了隐囊上,叹气道:“琇莹丫头,你?那不争气的耶耶被扛出去了,你?舅父也走了,别趴着了,起来,胳膊麻了吧。”
王琇莹缓缓坐直身子,一双眼睛红肿的桃子一般。
刘婵娟闻着骚臭气拉长着脸,唤了侍女进来打扫。
王有斐软着双手双腿往干净的地方爬去,他爬到哪儿?就污染到哪儿?。
刘婵娟看着自己很喜欢的这块五福捧寿大红地毯,又是血又是尿的,捂着心口直嗳气。
蒙武道:“洗洗就是了。”
“又腌臜又膈应,还洗什么,扔出去,扔的远远的。”
王琇莹低着头,不敢言语。
王有斐爬到蒙蕙兰身边,抻着脑袋往她怀里钻。
蒙蕙兰的身子已是不抖了,一把抱住王有斐只?是压着声儿?的哭。
蒙武紧蹙眉头,连声叹气。
刘婵娟看着这个又胖又丑,又畏畏缩缩上不得台面的大女儿?,心里虽怒,又怕说?重?了伤了她本就卑微到泥地里的心,就忍着气道:“你?没嫁人之前就是这个长相,这个身段,在咱们蒙家堡也不是垫底的闺女,从没自卑过,还因?你?性子憨厚,吃苦耐劳,家里家外一把抓,还有贤惠能干的美名,说?亲的时候,好几户人家争着聘娶,自打你?铁了心嫁给这个王芰荷,一年比一年卑怯,没出嫁之前笔挺厚实的腰背,一年比一年塌,我眼睁睁看着你?在王芰荷面前越来越矮,越来越矮,我都看不见你?的脸了啊,蕙兰。”
刘婵娟说?到此处,心痛憋闷,直拿拳头捶打。
蒙武赶忙让侍女端两杯热茶来,亲手喂了老妻一杯,自己捧着热茶,倚着隐囊,劝道:“大郎既是已经答应帮着抹平,这事?儿?就过去了。大丫头,阿耶把你?嫁出去之前,你?是个憨厚爱笑,知足常乐的闺女,阿耶至今还记得,在家时只?要不饿肚子,你?整日?都是乐呵呵的,抬头看人就笑,一笑眼睛弯成?月牙,阿耶看着也乐呵。”
说?到此处,蒙武长叹一声,一口气喝干杯里的茶水,接着道:“十来年过去了,你?也为人妻为人母了,却变成?了一个不戳不吭气,低头塌腰不敢看人的模样,阿耶心里明镜一般,是王芰荷那狗东西成?年累月打击你?造成?的,有时恨的夜里睡不着,阿耶心里盘算了十来种弄死那狗东西的主意,都因?着顾虑着俩孩子,天一亮就算了。”
蒙武把蒙蕙兰扶到榻床上,又把王有斐从她怀里强摘出来,撇到一边。
“大丫头,你?小时候还看过阿耶在咱家院子里耍红缨枪对不对,阿耶年轻的时候做镖师,也是个走南闯北的狠人。今儿?你?大弟砍了王芰荷的手,就是我的主意,你?们娘仨要是心里恨,就恨我。”
蒙武拍拍蒙蕙兰缩在灰鼠皮大袄里的脑袋,目光又一一从王有斐,王琇莹身上扫过,加重?语气,沉声道:“是我的主意,你?们娘仨恨我这个老东西便是。”
王琇莹使劲摇头,眼泪乱飞,从椅子上滑落,跪地磕头,“咚咚咚”便是结结实实的三下。
蒙武把王琇莹拉起来,摸摸她的头,笑道:“是个心里明白?的好孩子,夜深了,回?去睡觉吧,不与你?相干。”
王琇莹听话,又行一个跪拜大礼,这才一步三回?头的去了。
蒙武便笑道:“儿?媳妇把两个丫头的规矩都教好了,琇莹丫头离了她耶娘很能拿得出手。”
蒙武把话都说?到这个份上了,刘婵娟见蒙蕙兰还把头缩在脖子上只?哭不吭声,顿时气个倒仰,揪着她的耳朵怒道:“你?倒是说?句人话啊,还真记恨上了不成??是了是了,我今夜才知道,你?心里竟怨恨我们偏心,你?是觉着,你?大弟也该把你?一家子接到镇国公里头,像养我们两个老的一样养着你?,这才不偏心了,是吧?蕙兰啊蕙兰,你?从前真不是这样贪心妄想的人,都是王芰荷那狗东西把你?带坏了!你?就该听你?大弟的,和离!”
蒙蕙兰经历今夜,麻木卑微的心触动极大,扑进刘婵娟怀里哭道:“怎么偏偏把我生?的这样丑,还把我独一个扔在老家不管。”
刘婵娟一愣,险些被这蠢胖的老闺女勒断老腰,心里又痛,狠捶着她的后?背哭道:“随了你?死去的阿婆了。”
蒙武便忙道:“怨我怨我。”
正院,各处已熄了灯。
卧房内,有昏黄的光芒透过帐帘晕染出来。
荔水遥侧身枕着蒙炎的胳膊,轻抚他胸膛上几处疤痕,“都是战场上留下的吗?”
蒙炎被她摸的发痒,抓了她手放在嘴上亲了亲,“再是武功高强的人,上了战场,面对千军万马,也是双拳难敌,需得有几个能交托后?背的好兄弟。”
“我知道,鲁王和上官大郎都是。”
蒙炎沉吟片刻,道:“当年陛下帐下武将大比武,我第一,秦王第二,也曾是能在战场上交托后?背的。”
荔水遥心念一动,趴到他胸膛上,柔声道:“现在就不是好兄弟了吗?起了龃龉不成??”
灯色暖帐里,美妻在怀,纵然是有满腔的烦难也消融的一干二净。
蒙炎揉着她软软的腰肢,道:“我与秦王惺惺相惜,从没有过龃龉,只?是我少年时怀揣一腔热血投奔了陛下阵营,从小兵卒做起,初战登上城墙,斩杀敌军大将,就被陛下赏识,认做了义子,我与陛下娘娘的情意深厚,陛下让我统领北衙六军与百骑,将皇城卫戍与自己的安危都一股脑交托给我,我就只?能是陛下的骠骑大将军,现如今太子有储君的名分,秦王有军功有陛下的宠爱,两方对峙处于平衡,我就似被陛下摆在中间的一把刀,如何再能与秦王密切往来,我二人心知肚明,只?得避嫌。”
荔水遥恍然大悟,点?着他扎手的下巴,“怪不得呢,所以?你?瞧你?自己多碍事?吧,挡了好些人的路,这得多少人盼着你?出事?,可?谓危机四伏了。”
说?到这里,想到前世他出事?是自己下的手,顿觉不自在。
蒙炎扣着她腰身不许她下去,道:“所以?说?,前世你?也受我连累了,我没护好你?。”
荔水遥心尖一颤,眼睛就泛了红,慌忙避开他灼热的眼神,雪白?的脸贴在他古铜色的肌肤上,耳朵清晰的听见他怦然有力的心跳声,软软的道:“对了,我想问?你?大姐是个什么性子,我细想了想,自我嫁你?,竟没和大姐单独说?上过话,咱们新婚时,和大姐大姐夫一个桌子上吃饭,大姐也总是个埋头猛吃的样子。”
蒙炎顿时冷笑出声。
“怎么了,我说?错话了?”
蒙炎抹去她眼角的泪滴,温声道:“不是冲你?,打从一开始我就不喜王芰荷。”
荔水遥翻身下来,枕着他胳膊,睁着大大的眼睛,竖耳聆听。
第075章 为母不易
灯花爆了一下, 锦帐内光影阑珊。
窗外,北风呼啸,如巨兽狂吞海吸。
荔水遥一点也没?觉得害怕, 只下意识的往身畔热源紧贴了一下。
蒙炎抚着她发髻上轻摇浅荡的珍珠流苏,道:“王芰荷家?贫, 曾被生父卖入一富户做童仆。”
说到这里, 蒙炎看向荔水遥, “恐污了你的耳朵。”
荔水遥见他只说一半就止住了,连忙推他胸膛, 道:“荔氏、棠氏都有家?生童仆,书童, 这又有什么呢?快一口气都说了吧。”
蒙炎见她实在好?奇的紧,斟酌着开口,“你读书多, 龙阳之好?的典故想必读到过,那富户有个独生子, 偏好?此道, 王芰荷曾做过此人的娈童。”
荔水遥默了默,“你接着说吧。”
“王芰荷识字也是此人所教, 多年后这富户遭了乱兵洗劫, 一家?都死光了, 王芰荷躲在荷花池淤泥下捡回一条命,乱兵走后,他逃回家?去,已经十七八了, 在蒙家?堡,十七八已经是顶门立户的当家?汉子, 可?王芰荷不是,一身细皮嫩肉,浑身上下没?一根硬骨头?,又懒又馋挑吃挑穿,很快就把多年做娈童弄回家?的积攒花的一干二净,还欠了一屁股债,他没?钱还,没?饭吃,也不知谁给他出的主意,他就盯上大姐了。”
说到此处,蒙炎面冷如霜,“王芰荷卑鄙无耻下流,一肚子哄人的诡计,轻而易举就把那实心眼的傻大憨弄到手里去了!他们是奉子成婚!否则,不必我?出手,阿耶就把他剁了!”
荔水遥微微瞠目。
“再后来大姐生下琇莹和有斐,我?们见她被王芰荷迷的痴心不改,铁了心跟他过一辈子,只得随她去了。”
荔水遥听完,不好?作评,便把挽发的珍珠流苏发簪拔了下来拿在手里把玩,柔声?道:“我?瞧大姐的五官,眼睛和玉珠的一样,都是细长的丹凤眼,鼻梁虽不高,但也不算塌,只皮肤不算好?,用美容养颜的汤药脂膏养一养必能改善,再画个富丽妆容,突出漂亮的丹凤眼,搭配一身裙裳,学?一学?走路的姿势,仪态,挺直腰背,未必不能焕然一新。”
说到此处,荔水遥轻轻摇动手中珍珠簪,笑道:“钗子、簪子,你已是送了我?两?支了,正不知该如何报答,可?需要我?多此一举?”
蒙炎立时?笑道:“你若肯屈尊费心,我?立时?再去给你弄多多的钗簪去。”
“只送钗簪?”荔水遥故作娇态,“想必是踩坏了我?那一匣子簪钗信物心里有愧?”
蒙炎轻咳作掩,沉声?道:“胡说,你的东西我?岂敢上脚踩,我?踩坏的不过是一匣子屙物。再则,你等着,下回给你弄来的绝对不是簪啊钗的。”
荔水遥咯咯笑,掰着手指头?道:“上回,陛下给皇后娘娘挑生辰礼,你送我?一支粉玉兰花钗,这回陛下是给独孤贵妃挑生辰礼,你送我?珍珠流苏簪,下回轮到谁了?”
蒙炎轻拍了拍荔水遥的肩,“陛下后宫事?儿咱们不好?再说,上回陛下为娘娘精挑细选了一支九翅大凤衔珠挑心,前日?听上官大郎提了一嘴,那九翅大凤被娘娘失手摔坏了。”
“嗯?”荔水遥觉得哪里不对劲,又说不上来,“宫里的匠人手艺精湛,应该能修好?吧?修不好?应该也不算大事?,皇后娘娘与陛下可?是患难与共的情意。”
“患难与共的情意不假。”蒙炎轻吐一口浊气,侧身将?荔水遥遮搂在怀里,“不早了,睡吧。”
荔水遥随手把珍珠簪子塞到杏花软枕下,侧身朝里,轻轻合上眼睛,又忽的睁开,她想起前世棠长陵和她说过的一件事?,皇后病重,临死之前,只见了长乐公主一人,随即白帕遮面,皇帝扶床痛哭,罢朝三?日?。
荔水遥赶忙转过身来,贴着蒙炎低语,“那两?位是、是吵架了吗?所以才怒摔了九翅大凤挑心?娘娘心胸宽广,眼界高远,地?位稳固,定然不是因为争风吃醋这样的小事?,对吧?”
蒙炎叹气,“老夫老妻,哪有不吵架的。你要是不困,我?做点别的,本想着今夜让你歇一歇。”
“睡了,睡了。”荔水遥连忙把此事?抛下床去,窝在他热热的怀抱里闭上了眼睛。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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翌日?,蒙炎上朝去了,荔水遥涨奶痛醒了,让乳娘抱了孩子过来,躺在床上喂了一回,这才起了,梳妆打扮,用过早食,吩咐完兰苕九畹几件今日?要办的事?体,太阳就升的高高的了,这个时?辰,春晖堂大灶房已经开始置备午食了。
春晖堂上,刘婵娟头?上绑了一条紫褐色抹额,歪在大靠枕上唉声?叹气;蒙玉珠拢着王琇莹对坐,两?个小娘子守着双陆棋盘有模有样的你来我?往,满堂上都是玉棋子落玉棋盘的轻清脆响。
蒙蕙兰坐在刘婵娟脚头?上,垂头?缩肩,仍旧穿着昨日?的灰鼠皮大袄,活像一只见不得人的大胖鼠。
荔水遥带着小豌豆和小冬瓜两?个小丫头?进来时?,瞧见的就是这样一幅场景,便笑道:“阿家?,我?已让人去洒扫屋子了,又让兰苕带人去开库房搬东西,日?暮时?分,便可?入住。”
蒙玉珠王琇莹两?个看见荔水遥进来就已是忙忙的站了起来,荔水遥对她们笑笑,示意她们继续玩自己的。
刘婵娟扶额嗳气,“婚后依附岳家?常住的也不是没?有,赖上大舅哥,让大舅哥养他一家?子的却是少见,我?实在觉得亏心的慌,可?又没?法子,昨儿夜里发了一夜的狠心,索性?把蕙兰这不争气的东西也丢出去不要了,天一亮,我?瞅见她抱着我?的脚睡在床沿上,那笨笨蠢蠢的可?怜样儿,我?实在不忍心。要是连我?这个当娘的也不管她了,弃了她了,哪儿还有她的活头?,迟早被王芰荷那王八羔子磋磨死。”
“阿家?,大姐远道而来,想必衣裳带的不够,我?的侍女紫翘会量体裁衣,正好?我?那里又有好?些不耐久存的衣料子,白放着也可?惜了,让玉珠带大姐到我?院里去量一量尺寸,选几匹料子做衣裳吧。”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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