作者:窈九九九
“这样的活,怕是老牛不肯接。”鲁婶犹豫道,这些车夫哪肯干这样累人的活,白耗上两天功夫。
“你只说福娘在车上,哦,不对,”李妈妈反应快,又加了一句,“你只说福娘和玉娘都在车上,这是我家仅剩的两个花娘,让他用心些盯着,我出双倍钱。”
见李妈妈这样抠门的人都狠心,鲁婶点着头就去了,果然,那老牛一听双倍价钱,甩个鞭子就往城外赶去。
南城外,乔公公管理的皇庄其实占地极大,从十里亭一直到小码头那,洋洋洒洒一大片都被圈了,只做宫廷的私人田地。所以马车行驶的距离倒不算太远,晃晃悠悠半个钟,天色才昏暗就到了目的地。
玉娘摸着自己腰间沉甸甸一个大荷包,以及另一个轻飘飘却鼓鼓囊囊的小荷包,心里就充满了安全感,定定神,才拉着福娘的手下了马车。
哇——
两人才下马车,一抬头不由得就齐齐惊声,实在是好富贵。
从下马石一直到庄子门前,竟然有一条长长的灯道,各式灯笼高挂枝头,彩灯竹灯羊角灯,纱灯纸灯料丝灯,看不完的样式,数不清的数目,竟把这条小道照得如白日一般,比天上的月亮还要明亮,堪比上辈子的路灯了。
好家伙,好奢侈,玉娘暗自咋舌,这年头可没有电灯,全是烛火灯油供应,要维持这么一长条道的灯笼全亮,那得耗费多少人力物力呀?
迎客的小厮见两人吃惊,不由得炫耀道:“这便是乔爷爷精心设计的咏灯道,点上一夜可要足足花上灯油三十缸呢,也就客人来时才这样齐开,每月不过数回而已。”
不过?数回?而已?
哥哥你听听自己说的是人话吗。
如今一缸子上好灯油都要好几两,这位乔公公一夜就差不多花个几十上百两的,烧着只点火玩,这些银子每月就够一个丽娘去跳河了。在这里,玉娘连做个一般等价物都不够格。
福娘顺着小厮指的方向望去,惊讶道:“玉娘你瞧,那灯笼上还有诗句呢。”
“正是,”那小厮得意道:“这便是今年八月十五中秋赏月之时,公公特意请的各位名家所写,每年都有,庄子里积攒了有好些,什么崔进士温举人,便是县老爷在我们这里也留下一份墨宝哩。”
可真是了不得,谁不知道县令夏老爷是出了名的懒政清闲官,能跑出城门外几十里写诗句,实在是勤快。
福娘不禁好奇道:“敢问哥哥,县老爷的灯笼在那里,我们也好观摩观摩。”
“这……县令老爷的灯笼,怎么好随意挂出来的,在乔爷爷库房好好收着呢,姑娘若是想瞧,等到了宴席上问问就是了。”小厮也是个聪明人,脑筋一转就把话回圆满了。
玉娘赶紧拉住福娘,再问下去容易得罪人,还是管住嘴巴吧。
领着路往前走了一会,那小厮就乖觉退下,另有个仆妇引路,半盏茶才到一处锦楼轩阁之处,里边隐有丝竹之声传来。
院门口站着三对彩衣罗裙的丫鬟,见着两人来了就上前簇拥着两人往里走去,入到门内又换了两个戴满金银首饰的丫鬟引路,再过厅门,才总算见着那位老公公宴请之处。
一张老大的圆桌,最上头坐着这位穿大红五彩蟒袍的乔公公,身上陪着四五个年轻的姑娘,右边还有四五个专门负责弹奏乐器的乐班,除此外角落里还有四五个端盘端茶的丫头们。
这排场,就是玉娘也被震慑住了,要知道如今的年月,养个白吃饭的就已经很不容易了,更别说从开头到进来已经二十三十个仆人,还是长得相貌端庄的,玉娘都忍不住拿起算盘揣测,这老公公到底多少钱呀,排场如此之大。
心里嘀咕着,身子这几日已经排练熟了,两人上前福身行礼,嘴里说着祝福话。
乔公公排场大,脾气倒挺温和,点着头就请她们两在桌边坐下。玉娘借着找位子的空才敢悄悄端详这位大人物,约莫四十岁左右,瞧着不算年老,好像还敷了白粉,面团似看着和气的脸,声音也不像电视剧里那样尖细。
只听他笑道:“之前就听人说,李院子里出了两个会弹琴唱曲的姑娘,如今一瞧,果然不同凡响,真真把我这的都比下去了。”
“公公实在过奖,我们哪比得上您庄子里的姑娘。”在两人出去的时候,往往是玉娘担当说话的角色,这次也不例外。
那乔公公客套了两句,就直奔主题,想来也是,凭他这样的地位,还用委婉什么呢?就直接问道:“我听老龚说,你二姐前阵子在春风楼那跳河了,还有个财神救人性命,哎哟哟,外头传的实在玄乎,我听了不真,问老龚呢,他说自己也没亲眼瞧见,所以我想着请了你们两来问问,可真有什么神佛么。”
乔公公说起这个就十分热情,也许是玉娘感觉错了,她总觉着这热情里透露着一股子渴求,像是迫不及待一般。
玉娘没添油加醋,仍旧照着当初给小七说的原模原样同乔公公说了一遍,老实道:“外头也不知怎的,把这事儿传的玄乎,我们也实说过几次,真没有什么龙王财神的,可大家都不听。”
“唉。”乔公公深深叹了口气,眉眼苦涩,他也知道这事不靠谱,只是仍旧抱有希望,要是真有什么神异,他这么一禀报,说不准就能回去了。
可这么一听才知道,果然这次又是外头夸大的结果,又白跑了一趟。
乔公公不禁便失去了兴趣,只叹气道:“这也罢,倒难为你们大老远来,我看天色也晚了,明日再走吧,我这地方虽小,却有几处泉眼可供沐浴。”
两人又起身行礼道谢,玉娘抿着嘴,心里来回犹豫,她也知道自己若是巴上这位乔公公,不提别的,单从他手里讨来仨瓜俩枣,恐怕就能凑齐自己赎身的钱了。
可不知怎么,今日晚宴上玉娘的嘴就像胶水粘住了一般,横竖就是开不出口。
等到了汤泉之中,福娘也有些疑惑,“怎么你今日话这么少。”她原以为玉娘该在酒桌上也像当初应付花老爷那般,多讲几个笑话凑趣,好讨乔老爷欢心的,再不然编几个神话故事也好啊,乔老爷不是爱听这个么。
“嗐,乔公公这么大一个贵人,我哪敢席面上胡说。”玉娘摸着汤池边精雕细刻的木头装饰,随口答道。
“我也是,”福娘悄悄挨着玉娘坐下,也小声叽咕,“这位公公瞧着和气,可不知怎么的,我却觉得边上那些人连话也不敢多说的,不像咱们那边的客人,说说笑笑的。”
当天夜里,庄子中忽然有人敲门,有个骑马的男人急匆匆求见乔公公,脸上掩饰不住的惊慌。
“出了什么事?”乔公公大晚上从床上起来,面上还有些许困倦,边上点灯的丫鬟都有些战战兢兢。
那跪地的紧张道:“公公,大事不妙,西北那边出事了。”
“什么?”乔公公大怒,但随即又狂喜起来,“好事,这是好事啊,西北乱了,咱们的好日子到了。”
他总算可以换地方了!
第59章 书生
乔公公本名叫乔二,是清平县城西北边村寨里的一户人家,世世代代的穷苦人,家里就没见过银子长什么模样,一年到头也不过是够吃细粥的份。
后来他受不了这头面地背朝天的苦生活,干脆一咬牙偷了家里两吊子钱,瞒着人偷跑上船也不知去哪里讨生活了。
这一走,就是三十多年的没音信,全家只当他是死了,连石头坟都堆起来了,却没想有朝一日村里人能见着他穿蟒袍戴冠坐轿子回来,还成了个什么官,连村长都得屁颠上前讨好。
只可惜呀,乔二回来的太晚了,他爹娘早已经累死在了田地里,亲兄弟姐妹也死得差不多,只剩下一个掉光了牙佝偻着腰的小妹和两个陌生且唯唯诺诺的侄子。乔二索性也不接来,只把人养在村子里,好歹吃喝不愁就算尽心了,下剩的富贵她们也拿不住。
外头瞧着他厉害,是宫里边差遣了管皇家庄田的大太监,可实际上呢,乔二打十几年前就失势了,他干爹干爷爷早被打发去外地做了守备太监养老,上头的被撵出去,底下这群小喽啰自然也要滚蛋给新老爷的心腹腾地方,乔二就被这么一指头被支回了老家,一呆就是十来年,再不想法挪动,他就得死这。
穷苦出身的人一旦见了世面,再让他回去谁能甘心,最起码乔二就不甘心,他得回宫里去,穷乡僻壤的能有个屁的好日子,就是金银堆成了山也就打水漂玩,都城才是真正的繁华盛地,才是他能出头的地方。
一想及此,乔二立刻去书房写上一封密信,叫人快马加鞭送到都城去,他得想办法和当年宫里的老关系拉拉近乎,西北那边的太监不中用,收税严苛闹出了事,您老瞧瞧我呀,我多老实厚道,管庄子十来年都没闹出事来,和那群虫豸在一起怎么能治理好国家,得赶紧换人呀。
又让人去库房挑拣些名家著作,送钱多俗气,还是送这些个古玩字画来的风雅。正挑选这,忽见外头丫鬟前来禀报,说昨夜请来的李家两位姑娘要告别,特来请安。
唔,乔二一拍脑袋,差点忘记了她们两个,“叫她们进来吧,也没好好招待。”
玉娘和福娘这才从外头进门来行礼,平平安安过了一晚,玉娘悬着的心放下了一半,福娘却有些遗憾,妈妈叮嘱了她们两要尽力讨乔公公喜欢,却没想玉娘昨夜发挥平常,愣是没有和这位公公说笑,也不知道回去怎么和妈妈交代。
这会看见乔公公桌上一堆卷起来的以及丫鬟手上高举的五副字画,福娘便大着胆子发问道:“公公,这是哪位名家的字,颜骨赵资,形势飘逸,倒不像咱们这边的风格。”
“哦?”乔公公诧异道:“你还会评字?”
福娘点着头,咽着口水向前一步,指着那展开的中间一副山水图道:“这画还罢了,不算太出奇,但右上提的字就运笔老道精巧,布局闲适悠然,浑不似其他四副的僵局腐气,不但字好,诗写的也清雅,却不知是哪位大家手笔。”
“这倒真的有些见识,”乔公公看着那五幅画,全都是他从外地收过来的。
其实他也看不太懂,只是听别人说这字画值钱,他就花钱购买,横竖到时候送人能把银子挣回来,这会儿听福娘言之凿凿在这评价,他便也点着头道:“嗯,不错,这幅画买来确实最贵,你说的有些道理,却不想你小小年纪,在字画方面也有造诣,实在难得。”
他一拍手,屋里的丫头当即就了解了意思,收起旁边几幅,又从桌上取下四副展开,想请福娘一一点评,也算是个参考。
以往出局这么多次,今日还是福娘头一回受到客人的重视,像往常,那都是玉娘在众人中侃侃而谈,没想到今日玉娘沉默着不说话,那乔公公又十分欣赏自己,福娘便抛下几分顾忌,洋洋洒洒纵兴点评。
“好!”乔公公忍不住鼓起掌来夸赞道:“之前在宫里时,我还听人说都中有个什么叫诗妓的,依我看,你在这方面也不差她了,倒算得上是我清平县才女。”
乔公公心中一动,忽的觉着福娘兴许对他有用,于是面色更加和蔼,只关心问她道:“如今几岁?可做客人了没有?”
福娘刚想回答,玉娘悄悄揪住了她的袖子,自己笑着开口道:“回公公的话,我们姐妹两个看着小,如今也十五六了,妈妈已经在相看人家,恐怕年底就要做大生意嫁人去了。”
“哎呀,”乔公公可惜道:“还小呢,倒不如再等等。”
他顿时觉得李家这个鸨子妈妈有些不智,这样好的两个闺女,哪就急匆匆要嫁人开宝去了,实在是蠢。
送玉娘福娘回家时,乔公公便交代之前接人的小厮,叫他回去和李妈妈转告一声,“两个女孩子好生养着,他有用处哩。”
想了想,又问身边人道:“我家亲眷里有没有合适年纪的?好不好看不打紧,会不会说话也不打紧,但只年岁和她们相仿就行。”
底下人想了想,只为难道:“公公,您家确实有个远房姑娘岁数合适,可已经定下了人,过几日就要成亲了,您忘了?帖子都送来了呢。”
这可烦人,乔二叹口气,“怎么这么不凑巧。”
那底下的见他之前好脾气对待李家院里两个花娘,就出主意道:“公公想要亲戚哪里寻不着,那边不也是为着同一个姓才上门认的侄子么,咱们清平县里别的不多,花娘要多少有多少,前一阵子还听说新出了五朵金花,年纪又小又会唱曲儿,那李家的就是其中两个,您要是喜欢,干脆就认了她们做干孙女儿,不也是亲戚。”
改个姓而已,能有什么大事,只怕她们自家妈妈知道了,舔着脸能把自己的名姓都改成乔字去。
“不错不错,这倒是个好主意。”乔二有些欢喜,他虽然身处县城,可也时刻关注着都中消息,知道自己的旧交如今升了官,还收了一个孙子,那边是义孙子,这边是干孙女,正好门当户对。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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庄子里还在筹算着,玉娘和福娘已经坐在马车晃晃悠悠回家去了。
马车内,福娘还有些兴奋,拉着玉娘再三询问道:“刚刚乔公公是夸我有才情对么。”
“何止呀,”玉娘对福娘一向是鼓励式教育,这会见她好容易大起胆子,为她鼓起道:“就你这才学,咱们县城里谁能比得上,更别说乔公公是见过大世面的人,他难道还能奉承你?”
马车走了一路,玉娘就夸了一路,把个福娘听得脸绯红一片,等着下了车就往正院跑,不敢再和玉娘待一块,五姐太能夸了,再听下去,她都快成当朝第一才女了都。
玉娘也不追她,和出来的李妈妈问个好,就老实窝在了自己床铺上歪着休息,马车实在颠簸,坐的人难受。
才躺下没多久呢,眼皮子就剩半根睫毛搭一起的空当了,玉娘就听外头金盏急急忙忙闯进屋来,“不好了!不好了!五姐快去瞧瞧,前面大堂里闹起来了!”
好熟悉的对话啊,玉娘恍惚间还以为时间倒回到了年初,她打个哈欠回过神来,“出了什么事,是那郑婆子又上门来了?”
“这倒不是,她哪里敢来咱们家,不怕刘妈拿杵子给她一棍?”金盏摇着头着急道:“是六姐,六姐和李妈妈吵起来了。”
“这怎么可能?”玉娘听着第一反应就是不大相信,福娘素日里对着自己亲妈像鹌鹑似的乖巧,她哪来的胆子敢和李妈妈争吵,再说了,李妈妈疼她这个亲女儿还来不及嘞,又怎么会骂。
“真的,真的吵起来了。”金盏跺着脚,要拉着玉娘过去看,“刘妈妈让我过来请你过去的,李妈妈铁青着脸可吓人了,看着还要打人呢。”
“打人?这可不行。”
一提起动手,玉娘起脚就走,进到正房里,果然见李妈妈声音大如雷霆,轰的整个院子人都心惊胆颤。
鲁婶和刘妈站在一边,想劝又不敢劝,毕竟是亲母女,她们这些帮佣也不好插嘴。
只看着李妈妈拍着桌案大声呵骂,福娘咬紧了牙关扭着脸只听不说话。
“你还要和我摆脸色?好啊,感情我养你是为了给自己找气来的。”李妈妈怒极反笑,用手指着福娘,“我看你是翅膀硬了,好,很好,你眼见着丽娘上次回来我奈她不得,所以一个个都学起来了是吧,都怪我手软,我今天就要让你尝尝教训!”
“妈妈千万别——”玉娘朝两人使了眼神,一个箭步冲上前就抱住了李妈妈,趁着她出面,鲁婶和刘妈也一拥而上,将李妈妈拦在了头里,可不敢真动起手,就李妈妈那个手劲,一巴掌能把福娘扇地上去。
玉娘这么一出场,李妈妈越发生气,嘴里嚷嚷着要连她也一起拿绳子捆了,只是光见嘴上嚷嚷,手却像是真被劝说得放了下来。
“好妈妈,您莫生气,到底是为什么吵的?说出来我这边也好替福娘解释,她嘴巴笨不会说话,妈妈您也是知道的。”玉娘也察觉到了李妈妈的旧坡下驴,这会儿就充和事佬。
“你还问我?我倒要问你,她跟那个陶三私定终身的事,你知道不知道?”李妈妈直视着玉娘道。
玉娘一脸的震惊,“这是哪里的话,什么时候两人敢私定下来,我成日家和福娘在一起也没听说呀。”
“那就要问你这个好妹妹了。”李妈妈冷笑道:“我好吃好喝养个闺女,谁知胳膊肘早朝外拐去了,辛辛苦苦填补长的这么大,现如今连我这个当娘的话也不听,随便外头一个男人朝她勾手,她就要丢了娘跑去私奔,呸,我算白养了她一世,早知当初还不如送人完事。”
福娘实在忍不住了,哭着为自己分辩道:“我哪里想丢下妈妈,分明是妈妈逼着我,您叫我怎么办?”
她拿手捂着脸痛哭起来,“我也......我也没想说嫁给他,只是做个客人,怎么就不能是他!”
“誒,你这话说对了,就不能是他!”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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