作者:轻侯
大自然的施法并没能真的打垮这片土地。
6月初,端午带来一场大雨,湿润了初夏,结束了呼伦贝尔盟长达一整个冬天加一整个春天的旱情。
土壤得到滋润,植物猛力生长,自然环境中菌群活跃,大量被菌寄生的虫卵永远失去了爬出土壤的机会。
旱情和虫灾,在这片草原上,终于结束了。
呼盟人并没有原地宰杀鸡鸭,而是用一辆又一辆拖拉机和马车,将鸡鸭运往西南边仍受灾的土地。
6月下旬,新疆迎来一群从内蒙出差的‘战斗鸡’‘战斗鸭’,没有火车和飞机,它们都坐马车来。
一落地,鸡鸭们没有更多消耗国家本就不富裕的运输力,双脚当11路,咕咕嘎嘎充满斗志地走上西北更干旱的土地,开始了新一轮吃吃喝喝的艰苦工作。
……
上半年即将结束,呼盟盟长办公室里,盟长看着面前秘书打印的【全盟优秀劳动者】空白名单。
他的左手边摆着呼盟各公社提交的各自优秀劳动者名单,及其优秀事迹。
其中一位年轻社员的介绍文件,足有十几页之多。
沉思半晌后,盟长终于捏起钢笔,拔盖后朝钢笔尖哈一口哈气,伏案在空白名单表格上,书写下了第一个名字:
呼色赫公社第七生产队林雪君。
…
另一边,草原局的电话也打到了呼色赫公社,找的虽然是社长陈宁远,为的却是林雪君。
第187章 接待外宾
在山为远志,出山为小草。
人们前一天还在忧心花草无法从干旱的土地中返青, 忽然一夜大雨,硬邦邦的土地就变成了湿润的河沼,脆弱的芽和苞也变成了满目绿野和花海。
灿烂繁茂的盛夏, 牧民们唯恐它不来, 却没想到才梦醒,推开门窗便见它已蔓延至房前屋后,湿和热直扑面。
焦虑与恐惧被留在刚过去的昨天,今天只有希望。
前天陈社长给她打电话,说草原局的局长想跟她通话。
林雪君隐约有所感, 但陈社长什么都没说, 大概是担心影响她的决定。
在昨天约好的时间, 林雪君接到了盟草原局局长冯英的电话。
在冯英的提问之下, 林雪君在电话里又一次做了关于抗旱抗虫害工作的口头汇报。确定她对答如流, 的确是写报告的那个有才能的人后,冯英局长提出调林雪君到草原局工作。
不用干体力活, 大多数时候都坐办公室,这当然是个很不错的工作。
可是一旦进了草原局,做的工作就是纯粹的书面工作了, 即便需要常下草原基层做调研, 基本上也只是围绕草原生态等相关内容,完全脱离了她的本职工作。
而且坐办公室就是纯粹的官场环境, 严格的坐班,按照领导的安排执行,那就还需要另一套与社交相关的能力了。
人一旦在草原上跑惯了,其实就很难适应格式化的、受人管制的工作与生活。
而且进了办公室, 她几乎会丧失大量的工作自由度。想要发挥自己特性地去施展手脚, 就难了。
更何况, 她的院子怎么办?她的小菜园谁来种?牛羊狍子谁来养?小鸡小鸭谁来喂?
驼鹿宝宝还没长到三四岁性成熟的年纪,刚满1岁能独立生活,还没做过放归训练呢,哪离得了人?
小红马虽然已经长成骏马了,却整日当自己是个宝宝。如果她离开了,谁来给它当靠山,当它继续无忧无虑地瞎跑呢?
而且,没有任何单位会允许她带狼上班吧?
在第七生产队,她有太多牵挂,暂时还没有做好搬家的准备,也尚未拥有带走自己所有想要带在身边的人与动物的能力。
未来时代风起云涌,她自己心里有数,时机未到呢。
虽然当下大多数人都是哪里有需要,就到哪里去。但林雪君还是找到了合理的理由拒绝冯局长:
“群众的研究员需要在基层,草原局也需要有在基层工作、了解一线的专员。”
她想在基层做工作,当那个最了解前线情况的兵。
冯英希望林雪君再考虑考虑,林雪君没有立即拒绝,真诚感谢了冯局长的看重。
挂断这一通后,她又拨到陈宁远社长的办公室,向陈社长表明了自己的态度。她还有许多东西要在基层积累经验和学习,希望能留下来。
陈宁远在电话另一边的声音明显松弛下来,沉默了好几秒,才告诉林雪君,他会帮她解决这个问题。
第二天冯局长的秘书打来电话时,林雪君再次表示自己想法如初。
又过3天,陈宁远忽然打来电话,告诉她,若无异议,过几天草原局的任命书会下放到公社,她可以继续留在呼色赫公社做兽医,同时兼任草原局外派员的身份。拿三分之一全日工分,每个月都需要向上提交草原局需求的数据、研究报告等工作,每季度的草原局内部分析任务都要她在一线辅助完成,偶尔有跟随草原局专项小组到整个盟区各个旗及生产队出差调研的工作也需承接(并非年年有这样的任务)……
林雪君认真研究了这个工作的范畴,确定自己能完成,才给陈社长回电,她愿意接受。
6天后,林雪君身为草原局基层特派专员的新组织关系证明和印章送派到她手上。至此,她虽然挂靠在呼色赫公社第七生产队,却有了个直接向盟草原局汇报工作的新身份。
也成了全生产队,乃至全公社最特殊的社员。
……
一整个春天几乎没有下雨,仿佛都囤在了初夏。
一场又一场地瓢泼,让草原上原本长草的地方变成了随时改变路径的蜿蜒河流。河流不断的转向、改道,如果有一架相机在高空为草原做延时摄影,一定能拍到弯曲的河像蛇一样在草场上爬行吧。
雨后,整个世界焕然一新,屋檐被冲洗干净,泥水洒进院子里,又被雨水冲进沟渠。
挂衣服的铁丝被洗得锃亮,用布巾一抹,便可以将睡了一冬的棉被挂上去晾晒。
摆在院子里的瓶瓶罐罐锅碗瓢盆全都装满了雨水,大家旱怕了,哪怕夏天才来已经下了3场大雨,仍忍不住珍惜的要用家中所有能盛水的容器收拢雨水。
山坡上的田地和驻地里的小园子被浇灌得湿润,蔬菜和粮食的茎叶被雨水打得色泽饱满。坠在叶片上的水珠终于无法抗拒重力的邀约而滴落,忽而轻松的叶子扑簌簌弹起,将更多细小的水珠洒向四周。
下雨时一直蜷在窝里睡觉的大黑狼散漫地走进院子,大爪子啪嗒啪嗒踩进水洼,溅得边上小鸡小鸭满脸泥水。
小鸡小鸭刚把身上的泥水抖净,大狼又忽然用力抖毛,毛絮漫天,又落了小动物们一身一嘴。大狼却浑不在意,没事儿狼一样懒洋洋穿出院子,坐在格桑花下远眺斜阳。
它的影子拉长,在湿漉漉的土地上留下一座小山一样的阴影。四周的土壤都被晒得干燥了,阴影中的土地却还潮润着。一只小鸭子扭啊扭地走到大黑狼身后,伏在山一般的阴影中纳凉,偶尔舒服开心了,还要嘎嘎两声以作宣誓。大黑狼只转一下耳朵倾听响动,接着便继续眯着眼睛晒太阳。
渐渐的,它被湿气打得软趴趴的狼毛蓬松起来,一根又一根尖刺般的狼毫炸起,体型翻倍,身后的阴影山也增长了体积。于是,更多的小鸭子嘎嘎地扭着屁股坐过去,挤挤挨挨地快活乘凉。
6月末7月初是呼伦贝尔夏天最短暂也最珍贵的温暖时段,林雪君穿着棉麻布女士跨栏背心,坐在库房院子里清点给牲畜做体外驱虫的中药——
第七生产队的驱虫已经在6月初剪羊毛的时候完成了,因为生产队还有多的药草,继续存放也会变陈,不如全整理出来卖去需要中药的其他生产队。
统计过最急缺的生产队的需求数量后,林雪君和衣秀玉给所有药材分拣配好,打包装箱,来买的生产队带回去后不需要自己配药,直接按照衣秀玉写的说明书,放水熬煮就行。
仅干了两个小时,林雪君和衣秀玉的肩膀就被晒黑了。黑不溜丢、圆滚滚的肩膀头子,在下午的黄光中闪烁着光芒。
望着四周所有被冲洗得清新的事物,两个姑娘也心痒痒起来。
在家洗澡还得去井里打水,也不如在河水中冲刷得爽快。凑头叽咕几句,俩人便神采飞扬地从马扎上站了起来。
跟额日敦交代了下后面扫尾的工作怎么搞,便一溜烟地跑回知青小院。
在布包里装了香胰子、手巾和换洗衣物,背上猎枪、带上沃勒和糖豆,把小小狼崽往腋下一夹。牵着手跑到阿木古楞木屋前,将正对着李子树画速写的少年拎上,“你去山上画速写也是一样~”,随即便朝后山奔去。
大雨拓宽了河流,之前巴雅尔被毒蛇咬时,他们守着过夜的那条溪流变成了真正的河流,哗啦啦地冲刷而过,从高处奔涌向草原。
阿木古楞被按在上山的通道处,坐在一棵庇荫的树桩上画速写,实际上是帮两位姐姐做看守,不让别人靠近了打扰她们洗澡——一切都安排得明明白白。
两条大狗在河水中玩耍,还不知道即将要洗澡,直到分别被衣秀玉和林雪君按在水里抹香胰子,才想逃走已来不及。
毛发是最好的出沫器,两条大狗很快便被洗得浑身白色泡沫,膨大的体型直接缩水一半。
小小狼还不知道洗澡是什么,看着它爹和豆叔洗澡兴奋得在岸边跳来蹦去地叫唤,傻狼,一点不像酷酷的沃勒,反而有点像糖豆……
难道是因为糖豆在带崽这方面比沃勒有耐心,带得多?
抓紧了大狼后颈肉不让它逃走,撩起河水冲走泡沫。又仔细地用拇指给大狼洗过眼周,抹了两把狼脸,林雪君终于松了手。
大狼被揉得早就烦了,当即狂甩湿毛,抖得林雪君本就被打湿的衣服裤子更加狼狈。
“喂喂!跑远点甩啊,呸呸……”惊叫过后,用力推开大狼,林雪君又哈哈笑着撩水泼它。
大狼也不甘示弱,直扑过去将林雪君推倒在了河水中。
这下好了,不止裤腿,整个裤子和衣服下摆都湿透了。
转头看一眼也已给糖豆洗好澡的衣秀玉,林雪君眨眨眼,果断脱掉衣服裤子丢在岸边,身上只穿着早已打湿的背心裤衩。
见林雪君坦荡,衣秀玉这才不好意思地也褪去脏衣服,撩河水冲洗身体。
身上的背心裤衩打了泡沫,连着皮肤一起搓洗,这样一来不用全裸,又把澡和衣服一齐洗了,真是聪明。
肥皂泡抹了满头,无论是把头发竖起还是抓成五个揪揪都能很好定型。
林雪君于是把头发做成个朝天锥,衣秀玉则将长发抓成了两个翅膀。看着对方搞怪的样子大笑,她们搓洗过身体又忍不住朝对方泼水。
加上两条大狗在河流间跑来跑去地闹,这场蓄意为之的野外露天浴很快就成了打水仗游戏。
阿木古楞静静守在远处树荫下,风撩动他的鬓角,将几根细软的发丝抚向他面颊。
手指推着发丝掖在耳后,嬉闹声传近,他右手握着的画笔微顿。
很快,笔尖再次化冻,一棵蓬勃生长的灌木逐渐成型。
草原的天很高很高,大朵大朵的云特别白、特别厚,风大,云朵的形状一直在变幻,像一群急着去上班的白胖子,匆匆从天穹游走。
两个姑娘澡洗好了,玩得累了,却仍不舍得从清凌凌凉爽的河水中离开。
林雪君干脆仰躺在河流中,头枕着一个大大的鹅卵石,以保持耳朵和面孔在水面上。
大雨汇聚的河特别清澈,快速流淌冲刷肩膀和头顶,想要把林雪君往下游推拽似的。双手完全放松地任河水冲推,她指望天空,看云卷云舒。一片叶子顺着水流擦过指尖,耳边哗啦啦的水声被放到无限大。
世界忽然变得无限大、无限接近,好像自己的灵魂也汇入河水。望着树冠摇曳的曲度,目光追随一只飞掠而过的鸟,看着云快速从花朵的形状被吹散成一片连绵的云山……从下而上的,这就是河流和土地的视角吧。
一片绿叶被小鸟打架踩落,从很远很小,变得很近很大,直到遮落在眼睛上。
闭目再睁开,发现视野并没有被遮挡,只是看的风景变了。宏观的云和天暂时望不到,却能透光瞧清楚遮目叶片的脉络和细小的纹路。
在这一片叶子里,也有一个山脉,一穹天际,一整个世界。
在生产队里,的确有风吹日晒和奔波的苦,好似也不如坐办公室看起来那么文静知性。会被晒黑,有时皮肤被风吹皴了,好长时间缓不回来。偶尔很臭很脏,身上沾了牛粪也要继续工作。
可是……
任何一个地方能留住人,总也有它令人眷恋的地方。
比如这山这水,还有那纵马驰骋日夜奔腾也无法及至边际的大草原。
……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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