作者:临山海
张世昌却并不多言,换了话题说起了王泰:“我亲眼目睹洛郎中行开腹去痈之术,每个环节都精妙无比,似乎极有效验。若是没有意外,再有半个月内人也就康复了,正好能赶上陛下登基的大赦令。”
“可是他能等到那时候,只怕大人您未必能等得到啊!”廷尉正忧心忡忡。
张世昌却笑了起来:“放心,本官自有道理。”
郑善冲进承明殿的时候,心里似有一把火在焚烧。
虞炟见他独自一人回来,又是那么一副委屈又愤怒的表情,就猜到他是在廷尉府吃了瘪。
“陛下!”郑善扑倒在他面前,眼泪在眶子里打着转儿:“那个张世昌,竟敢公然拒接上谕,全不把您放在眼里。奴婢就是为您委屈,明明您才是真命天子,他却说要等三位辅政大臣发了话才能放人……”
此话深得断章取义的要旨,成功地激起了虞炟心中的怒意。
他虽年幼,但素有城府,纵是心中恚怒,也并没有上面儿。
“将今夜你与张廷尉的对话,一字一句地说给朕听。”他淡淡地道。
郑善刚要信口雌黄来个乾坤大挪移,虞炟却又挥手制止了他,反而唤来了两个跟着郑善一起去廷尉府的小宦。
“你来说,他补充。若有一字虚言,全部杖毙。”他对那两个小宦说话,目光却轻轻地瞟向郑善,其中没有带着任何情绪,却令他心里不自觉地发寒。
这位主子,跟大行皇帝简直就是一个模子里铸出来的,饶是他侍候了对方的时间不短,也仍然看不透他。
第三百三十二章 托了洛郎中的福
两个小宦不敢有一字隐瞒,你一言我一语,将郑善与张世昌的对话倒了个干干净净。
殿内沉静下来,虞炟坐在御案之前,垂眸敛目一言不发。
郑善自忖之前自己说的,并没有一字虚言——那张世昌有没有抗谕不遵?有没有说过要让三位辅政大臣审议的话?样样都有,他并没有欺君。
所以陛下这会儿的沉默就可以理解了,就算年纪再小也是皇帝,谁愿意被人这般轻视呢?
“张世昌犯的可是大不敬之罪,陛下万勿被他气坏了身子。奴婢这就去传唐使令进宫,让他带人前去缉拿……”
虞炟忽然就叹了一口气,抬起头来。
“郑善。”他一字一句说道:“你很好,都能替朕拿主意了。”
他的语气淡薄无比,像是时下渭水上最后剩下的那一层冰,便是再怎么小心地踩着行走,也难免会落入冰冷刺骨的春水中,从此万劫不复。
“陛下!”郑善腿一软就跪了下去,叩头如捣蒜:“奴婢万不该擅自揣度圣意,求陛下看在奴婢多年随侍的份儿上,饶奴婢一条贱命吧!”
大殿之中是死一般的寂静。郑善战战兢兢地等了好久,才听到一句轻飘飘、冷冰冰的话:“只此一次,下不为例。”
郑大令监上任没多久就被降了职,新任的宦者令上任第一件事,却是去了廷尉府,为张世昌带去了少帝的口头褒奖,赞他严守法度不徇私情,有古贤臣之风。
洛千淮对宫内的风向一无所知。她正在庆幸,自己制作的青霉素终于有了用武之地。
王泰术后不久就醒了过来,但很快又继发高热晕迷。这本不是一台成功的阑尾切除手术该出现的情况。
洛千淮满心疑惑地为他细细地查了体,这才发现王泰的双脚脚踝周围,早就溃烂肿胀,其中右脚踝已经呈现紫黑色,肿得发亮。
这应该是在狱中被铁镣磨出来的伤,未经及时调治发炎所致。之前群医聚集,注意力都放在肠痈之症上了,竟然没人注意到脚踝的问题。
这孩子放在前世,也就还是个小学生,也不知道犯了什么罪过,要受到这种折磨。洛千淮叹着气,让星璇把情况跟柴志国交代了一下,然后就开始处理伤口。
清创,引流,上药。患儿身体瘦弱,明显是营养不良,经过了阑尾手术,再加上脚踝上的感染,单靠自身的免疫力,未必能挺得过去。
这个时候就是青霉素大放异彩之时了。皮试没有问题,青霉素溶液配上生理盐水,灌入了陶瓷所制的点滴瓶中。针头是洛千淮花高价寻了手艺最好的金匠特制的,对于能制出最精细的累丝首饰的匠人来说,做出空心的针头并没有多么困难。
作为大豫史上第一个享受到抗生素的人,王泰没有辜负洛千淮的殷殷期待。
不过一晚的功夫,高烧已经尽退,人也恢复了清明。术后两日便进了流食,三日忍痛下床行走,眼见着气色一日强过一日。
先前被软禁在廷尉府的郎中们,早在王泰退烧之日便被放了回去。虽然没有任何人跟他们说明内情,但名医们有眼有心,早就根据当日发生的情况,猜到了真相。
转折点发生在什么时候?就是洛郎中到来之后。她为患儿诊了病,出去跟廷尉大人说了些什么,之后患儿便被抬了出去,同时离开的还有霁安堂的文郎中。
再之后,他们这些被当作庸医待决之人,竟然分到了水跟食物,被送到厢房休息,最后还完好无缺地走出了廷尉府那包着厚重铁皮的大门,实在算得上是不幸中的万幸。
廷尉府不是随随便便的地方,现任廷尉大人又以心如铁石着称,先前既然已经露出要灭口的苗头,自然不可能平白无故改了主意。
所以就算再如何难以置信,名医们也不得不接受这一事实:霁安堂将患儿救活了,且出手的并不是文溥,而是翩翩来迟的洛郎中。
聪明人之间不需要多说,劫后余生的众人临别时相视一笑,都将救了他们性命的霁安堂放在了心里,对于年纪轻轻却已成国手的洛千淮,更是既好奇又钦佩。
不少人心中已经打定了主意,待此事一了,就要推开一切俗务赶去霁安堂,跟洛郎中好好讨教一下,那肠痈晚期的治疗之道。
要说这些医者之中,谁的心里最为矛盾,自然要数仁心堂的秦桑秦郎中了。
那日他失禁之后,张世昌嫌他腌臜,着人将他扔到了又冷又脏的柴房之中,连患儿的面儿都没见着。
但也没过多久,他就被客气地请了到了干净整洁的客户里,沐浴更衣,享用丰盛的饭食。
当时秦桑以为是断头饭,吃得食不甘味,但很快他就搞清楚了,原来自己能够得享这种礼遇,全是沾了洛千淮的光!
那些廷尉府的差役,对他的态度要比其他人和善不少,不论房间还是伙食,都是同行之中最好的,甚至连议论些小道消息也没瞒着他。
理由其实很简单,就是因着他先前在廷尉府门前,不遗余力地举荐了洛千淮!而她还真的创了奇迹,用了闻所未闻的开刀除痈的方法,把必死的病患给救活了!
有什么事,能比辛辛苦苦帮对家搭台,然后眼睁睁地看着人家唱了一出好戏,博了满堂彩更糟心的呢?
那两日里,秦桑每每听到差役们赞他襟怀坦荡,对于年轻的女性同行毫无世俗偏见之时,心中都会生出一股无名之火。然而在所有人的面前,他还不得不强忍着心中的郁气,表现出自己确实极为欣赏洛郎中,举荐也是真心诚意毫无私心,倒是令先前对他颇有成见的赵辅等人,难得地对他有所改观。
王泰到底年轻,既得了洛千淮的精心诊治,又有星璇做的各种做法新奇的美食投喂,不过十日手术刀口便已经明显愈合,脚踝的伤也基本好了,可以如常行走。
张世昌再没露面,只让柴志国留下了十饼黄金作为诊金加封口费,然后便将人接走了。
院子里监视的人手也被一并撤去,霁安堂终于恢复了清静。
同一日,景渊回到家中,独自在书房中坐了半晌,一直到飱食时分才愁眉苦脸走出来。
“阿薇。”他犹豫了好一会儿,方唤着正在布菜的妻子道:“我这份差使,怕是要干到头了。”
第三百三十三章 妾这里有一个法子
“猜到了。”三十出头的妇人手下不停,先给下首坐着的七岁女童盛了一碗肉羹,又为景渊跟自己各盛了一碗麦饭,方才坐下去小口小口地吃了起来。
景渊有些意外,望向她的目光就露了疑惑之色:“这事,我也是今天品出滋味,你在家里怎么会得到消息?莫非是这些时日,又有先前的旧识找上门了?”
妇人也并不生气,一双温柔似水的眸子在他面上堪堪一转,放轻了声音解释道:“夫君不必多心。妾全仰赖夫君的庇佑,方能跟芝娘过上安稳日子,断不会自绝后路,主动去招惹宫里那些旧人。”
景渊沉吟不语,那妇人便无奈地笑着,继续说道:“妾知夫君素来仁善,对那锦儿无辜枉死心存怜悯,可就是在听说那事之时,妾便已经想到了今日。”
“怎么说?”景渊素知自己这个新妇心思细腻,神态里便多了几分认真。
“陛下要寻的宫女,在先帝大行之夜私逃,又恰好被掖庭拿住打杀,事情也太过凑巧了些,任谁也会追查到底。张令使虽然待夫君不薄,但这几年来妾冷眼旁观,却是客气多于亲近,比黄内官这种真正的心腹,还要差上不少。所以若一定要推人出去做替罪羊,那谁还能比夫君你更合适?”
景渊没想到她会将自己跟张世远之间相对微妙的关系,看得这般透彻。
“你怎知陛下不会直接降罪于张大人?”他舀了一勺鲁豉浇在麦饭上,一边咀嚼一边含糊地问道。
妇人就笑:“妾虽已离宫数年,但也知道张大人背后有靠山。当年若非其弟小张大人力保,只怕张大人早就成了刀下之鬼,哪能在掖庭呆了这么多年。后来听说小张大人仕途通达,稳稳地坐在廷尉的位子上,想来陛下方才登基,必不会为这等小事,驳了廷尉大人的面子。”
景渊默然。事实还真就跟他这新妇所猜的相差无几。陛下本欲找个理由严办张世远,可是刚得到陛下褒奖的张世昌进宫求情,结果就是张世远罚俸留用,陛下还让他自己彻查掖庭,给出一个过得去的交代。
张世远想来想去,只有把他这个掖庭丞推出来,才足够平息事态。
严格算起来,景渊跟张世远并不一样,从没受过先太子的半分恩泽,也没有为保他的后人鞠躬尽瘁的想法。
只是世事弄人,那位虞楚公子总是会跟他不期而遇,先是在官狱之中,后来又是在掖庭里。
他这人看着似乎精明,其实心里没有多少成算,只是心软得没边儿,照那老卒师傅的话说奏思个瓜皮,意思就是脑子跟常人不一样的二百五。
在官狱里照顾虞楚那几年,虽说是上官派下的差使,但他也是真心地可怜这个没爹没娘的孩童,很是费了不少心思。
后来有心人搞出个什么“王气出官狱”之说,先帝大怒之下命人将在押犯人全部斩杀,他就抱着虞楚躲在石室之中瑟瑟发抖,听着栾和在外面厉声斥退了奉命来的禁军,又等到皇帝改变了主意,将虞楚放出去,养在掖庭。
本来以为这缘份从此断了,哪知道数年之后,他就被卷进了一次内外勾连的劫狱案之中,那些人为了脱罪把他咬得死死的,全靠着老卒师傅从中斡旋,才由死罪改为腐刑,就这么被充入了掖庭,见到了长成少年的虞楚。
彼时张世远已经知道了他们之前的渊源,只当他也是忠烈义士,宁可受刑进宫也要护在虞楚左右,索性便将二人安排在一起居住,以便他就近照顾。
既然误会都误会了,景渊也不是真的瓜皮,不至于把内心的真实想法特地剖示于人前,所以也就将错就错,一而再,再而三地为虞楚挡了灾。
这中间,其实没什么故意而为的成份,每次都是误打误撞,但都没有他选择的余地。
比如好不容易见到了肉菜,景渊趁着虞楚未归偷吃了两口,旋即便口吐白沫不醒人事。再比如二人一起被堵在夜深人静的永巷里,沉默的黑衣人直接将他视为劲敌,率先持刀砍向他……再到后来,就连宫中有子妃嫔想要对付虞楚,也都习惯性地先想办法剪除他这个名声在外的羽翼,为此数次险死还生,简直是有苦都不知道向谁说去。
好不容易熬到虞楚出了宫,他也被张世远一步一步地提拔成了掖庭丞。受了腐刑的人无颜面对前妻所生的子女们,恰好遇见了已服役年满出宫嫁过人的宫女采薇,见她独自带着先夫的孩子生活困顿,就起了恻隐之心,干脆搭伙儿过到了一处。
本以为从此能过些安生日子了,哪知道那虞楚竟然又回来了。到底是皇室血脉,上了玉牒又封了侯,已经不再是当年那个小小少年。
景渊心里想着前事,心中也颇感慨。其实张世远话里话外,并没有弃他于不顾的意思,还特意解释了黄内官职位要比他低一些,怕是消不了陛下的怨气,又说此次最多也就是丢官挨顿打,绝不会有性命之忧,待事情过后,必会帮他想法子通融起复。
话虽这么说,但他自家知道自家事,虞楚出宫之后,就再没有主动联系过他,想来应该对以前的不少事情都心知肚明,他也不觉得自己有什么面子,能值得张世远另眼相待。
况且事情只要通了天,怕就不再是区区一个掖庭令能控制得了的,到时候陛下一道令旨要打要杀,怕是谁也救不了他。
景渊做掖庭丞的时候,从不主动去跟那些苦命人索什么孝敬金帛,所以日子向来清苦,一旦要是人不在了,采薇跟芩芩固然没了倚仗,怕是也不能给自己亲生的三个子女,留下些什么财帛。
他这副颓废模样落到妇人眼里,对方立即就明白了他的选择,不由又好气又好笑。
“敢情夫君还真就准备束手待毙?”她将唯一的一块青鱼鲊夹到了他的碟中:“若是夫君不嫌弃,妾这里有一个法子,或许能解夫君之困。”
二月二,龙抬头。一大早外面就下起了春雨,继而雷声响亮,惊天动地。
谭非跟燕殊刚打开院门,就见外面停了两辆青帷马车。十数个身着劲装的男子,并没有穿戴任何雨具,就似一个个树桩似的,笔直地站在马车之旁。
第三百三十四章 给你订了一桩好亲事
“洛娘子,有客人到了。”谭非一溜小跑地冲了进来。洛千淮带着星璇打着油纸伞行到前院,正看见那些劲装男子,将一个个大大小小的礼盒搬进了药堂。
两名衣着体面的婆子,一个打伞一个搀扶,小心地侍候着一位年近三十的妇人走了进来。
妇人的衣饰相当不俗,只是面色无华,且手上的肌肤亦有些黯淡粗糙,显见是有气血不和的毛病。
洛千淮正揣测之间,就见那妇人就在她身前站定,以手加额,双膝一屈,就要跪将下去。
她吓了一跳,连忙上前将人扶住:“初次见面,夫人何必要行这般大礼?”
那妇人顺势起身,盈盈地行了个福礼:“妾王门孙氏,谢过洛郎中救子之恩。”
王门孙氏?洛千淮大概猜出了她的身份。
“王小郎君吉人天相,夫人不必如此客气。”她说道。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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