作者:临山海
“马上就要开始手术。”星璇关门之前,特意对他交代道:“手术预计会进行半个时辰或更久。在这期间,任何人不得闯入此间,否则病患的性命难保,还请大人包涵。”
廷尉大人看了看左右,对护军都尉柴志国道:“听见了?”
后者郑重抱拳:“属下必会严防死守,连一只苍蝇都休想飞进去!”
廷尉大人点头,然后举步便要进门。
“大人不可入内。”星璇皱眉:“您的衣物未消毒,且手术室内地方狭小,还是请您在外边等候为好。”
“呵。”廷尉大人轻扯嘴角:“本官必须要守在近前,否则怎么知道你们是在治病救人,还是伤人害命?”
星璇气不打一处来:“这剖腹救人的本事,当世除了我们大娘子,还有谁能做得到?大人只管拭目以待,万不要这般抹黑我家大娘子。”
廷尉大人的眉毛又挑了挑:“这么说,洛郎中之前也用这个办法救过旁人了?”他一边说,一边大模大样地推开星璇。里面的人实在太过重要,若是不亲眼看着,他根本放不下心。
对他这样的人来说,任何时候,都不可能将身家性命,放心地交到别人手上。
“当然……”星璇刚回答了两个字,就被人挤到了一边儿。她下意识地想要动手,但对方身后的柴志国跟其他军士一起将刀抽出了半截。
是了,这会儿已经不是以前了,她跟了洛大娘子,就不能再与官府对抗。
“请大人进来吧。”洛千淮的声音自屏风内传了出来。
星璇垂手让路,待廷尉大人进去之后,方才狠狠地瞪了柴志国一眼,然后重重地关上了门。
屋内有一股刺鼻的酒味儿,为张世昌所不喜。他正准备绕过眼前的屏风,就被里面出来的燕殊拦住了。
“洗手消毒,换衣服鞋帽。”他拿着一个自制的喷壶,从头到脚地给两人喷了个遍,空气中浓郁的酒精味道,让张世昌的眉毛都快拧成了结儿。
“这是做什么。”他不满地道。
“为了创造无菌环境,避免感染,提高手术成功率。”燕殊是个好学生,背得相当熟练。
“星璇阿姊,你先去换无菌服准备帮忙,我来侍候大人。”
他取出了一套早就消过毒的细麻布无菌服套装,包括了大衣、帽子、手套、口罩跟鞋套,帮着廷尉大人仔细地穿戴起来。
第三百三十章 幸不辱命
张世昌转过屏风,就见到了好几个跟他一样,从头到脚捂得严严实实的人。他们都站在明晃晃的灯火之下,将正中间的一人宽的高榻团团地围了起来。
病患一动不动地仰卧在榻上,身上其他部位都被麻布得严实,只在右下腹位置留了一个圆形的开口,露出了一片肌肤来。
他寻了个空档儿凑上前,就见洛千淮手中执着一把柳叶型的小刀,正一边比划一边讲解:
“好了,麻沸散现在已经生效。我们需要在半个时辰之前完成手术。若是超时,病患随时有可能会醒过来。”
进入工作状态的洛千淮异常认真。不同于上次临时搭台抢救卫岚的匆忙,这次算是她第一次在大豫做有准备的手术,所以也是格外认真:
“燕殊负责观察病患的状态,手要一直搭在腕上监控心跳与脉博,如果发生异常必须及时告知我。”
“星璇做一助,负责给我递各种器械跟用具。谭非和阿舅为二助三助,稍后负责使用拉钩将切开部位拉开,最大限度地曝露术野。”
这些术语对张世昌来说相当陌生,但对于之前已经受过了基础培训的另外数人来说就不一样。
只是明白术语的意思,不代表就能不紧张。三个助手的呼吸都变得有些粗重,在这间密封的手术室里显得尤为清晰。
带着三个连人体构造都不了解的新瓜蛋子上台,旁边还有一个位高权重的旁观者,说一点不担心那肯定是假话。
但这到底不是别的手术,而是外科最常见的阑尾手术,光是洛千淮自己,就做过不下上百台,所以那点子担忧也是有限的。
“手术开始。”她凝神说道,同时沉稳地下刀,在患者的肚腹上斜斜地拉开了一道五厘米宽的口子,血慢慢地自伤口里渗了出来。
“右下腹斜开口,这是阑尾炎最常见的开口方式。因为这儿的肌肉交叉生长,愈合时会比较牢固,不易形成切口疝。且此处离阑尾较近,便于寻找。”
患者体型相当瘦弱,肚腹上几乎没有一丝脂肪,对于术者来说倒是轻省了不少,不用受脂肪液化的困扰。
她说话的时候,已经小心地切开了腹膜,用叠好的绢帛吸除了血和渗出液,同时将腹膜切口边缘外翻,用干净的绢帛固定,然后才取了两个拉钩,分别递给谭非跟文溥。
二人的脸色其实已经有些发白,唇角也失了血色。但到底是做过最底层游医的人,也曾经处理过不少鲜血淋灕的外伤,反应并不算太剧烈,勉强还能胜任拉钩的工作。
刀口向两侧拉开,花花绿绿的肠子就露了出来,星璇跟燕殊的脸色瞬间就变了,全靠着口罩的遮掩才没有失态。谭非跟文溥也没好到哪里去,全都在强忍着做呕的冲动。倒是张世昌在廷尉府见多识广,虽然也同样有触动,但仍能保持镇定。
他的目光扫向洛千淮,却见她露在口罩外的双眼平静淡然,就像对眼前所见的一切早就司空见惯一般。
洛千淮没留意他的打量。她换了两只无损伤长镊,小心地交替着提夹结肠带,很快就在里面翻找出了作乱的阑尾。
阑尾约有七八厘米长,呈紫红色,肿胀且渗出了粘液,将邻近的组织与结肠粘连在一起,并不能用镊子直接夹出来。
洛千淮却长长地松了一口气。还好还好,虽然眼看就要溃烂穿孔了,但到底还是差了最后一步。
这可比她先前预想的最差结果,阑尾炎穿孔、脓液粪化与消化物污染腹腔造成的弥漫性腹膜炎,可好治得多了。
救人的把握又提了两成,洛千淮的声音也变得轻松起来。
“这截肿胀的肠管就是阑尾。它是在盲肠末端一截闭合的肠管,发炎后就可能坏疽、穿孔,最后导致病患死亡。其实它的存在,对人体并没有什么影响,只要把它切掉就再无后患。”
“大家来看,现在炎症已经很严重了,周边已经有所粘连,这种情况要如何处理呢?”
她的手上戴着用羊肠缝合的薄手套,直接将手指探进伤处,进行钝性分离。
“好了。”洛千淮将分离成功的阑尾取出来给大家展示:“我们接下来的任务就是切除它。但不能直接切,因为系膜里还有一根阑尾动脉,直接切除会导致流血过多。具体要分几个步骤。首先就是结扎系膜。”
她一边说一边示范,用止血钳在系膜根部阑尾动脉旁无血管的部位穿孔,穿过准备好的桑皮线结扎两道。
“约半数的患者,阑尾根部系膜处还有一条来自盲肠后动脉的阑尾副动脉。眼前这个患者虽然没有,但以后大家操作的时候,一定要观察仔细,发现后也要予以结扎。”
她在近端再做了一道结扎,方才用止血钳将系膜全部夹断。
断端没有出血,看起来相当完美。她取过一小块干绢帛包缠住阑尾,用特制的阑尾夹夹牢,再用泡了盐水的绢缺点包围在阑尾根部的盲肠周围。
“下面要做的是荷包缝合。目的是为结扎切断阑尾做准备”
洛千淮的讲解深入浅出,但对于周围几个初学者来说,也是相当有难度的。但大家都是勤奋好学之人,就算一时有不明白的地方,也都先藏在心里,目光灼灼地盯着洛千淮手上的动作,半点儿也不敢走神。
手术进展得很顺利。结扎阑尾根部并切断,将残端包埋推入盲肠腔内,覆盖系膜,作加固缝合。
做完这一切之后,用三黄水与酒精溶液清理腹腔,然后分层缝合。
一直到手术结束,病患一直都没有醒过来,生命体征始终平稳。
“手术成功。”洛千淮露出了进入手术室后的首个笑容:“谢谢大家。”
众学徒还处在震惊之中,好半天都没有回过神来。
她摘下羊肠手套,走向张世昌:“大人,幸不辱命。病患的性命,已经保住了九成。”
张世昌的面上也现出了一丝笑模样:“洛郎中果然神乎其技。只是这人还没醒,一切都尚没有定论。”
“最多一盏茶时间,他必定会醒。若是一切顺利,再躺上十天半月,就可以恢复如常了。”
“那本官就拭目以待了。”张世昌说着,迈步出了手术室。
他刚一出去,柴志国便一脸焦急地迎上前去,附在他耳边说了几句话。
第三百三十一章 公然抗旨
张世昌眼神微凝,稍微顿了一顿,便即吩咐道:“我这便回去。你就带人在这儿守着,有什么消息第一时间报给我——一定要确保万无一失。”
柴志国叉手应是:“必不负大人所托!”
张世昌一路打马回了西京。此时城门早已关闭,但廷尉府有夜间缉盗查案的特权,门禁对他来说形同虚设,他甚至都没出示腰牌,就有门子一脸谄笑地把城门打开,放人进去。
一路疾驰到了廷尉府,大步走了中堂,就见到了新帝身边最得用的宦者令郑善。
他正大咧咧地坐在主座之上,皱着眉头有一答没一答地喝着茶,几个廷尉府的属官垂着手在下首立着,各个都是耷眉躁眼的模样,显然是挨了训斥。
一见张世昌,郑善面上的不豫之色都快溢出来了,冷声道:“仆今日可见识到了张廷尉的官威,便是天子近臣也不放在眼里,竟然生生地让人等了那么久。”
张世昌心底轻哂。廷尉是九卿之一,银印青绶,俸禄为中二千石,与比千石的宦者令相比,却是要高得多了。只不过郑善一朝得势,享受过了被官员们吹捧礼敬的滋味,并不再将他这个二千石官员放在眼里罢了。
“郑令监言重了。”他连腰都没弯,只虚虚地抱了下拳,就算是全了礼数:“本官今夜恰好在外查访一桩盗案,得到令监来访的消息,已放下公伤全速赶回,没想到还是累令监久等——细说起来,却是本官的不是了。”
他嘴上说不是,但话里话外都在指责郑善不请自来,耽误了正经公务,若对方还要继续计较,就是在无理取闹。
郑善是心思细腻至极的人,哪里听不出他这点儿话音。他心下恼意更甚,面色却如冰河回暖,和煦亲善:“原来如此,却是仆误会了大人,还望大人莫要见怪。”
“令监是天子身边之人,本官用心孝敬唯恐不及,哪里还敢见怪。”张世昌面上也露了笑,只是未达眼底:“只不知令监深夜前来,可是有什么旨意?”
郑善咳了一声,正色道:“有上谕。”
张世昌撩起袍角,端端正正地跪了下去:“臣张世昌,恭聆上谕。”
“昔日承恩公的次子王泰,现下可是羁押在廷尉府?”
“正是。”张世昌答道。
“今赦王泰之罪,着其即日还家。”
郑善宣完口谕,便笑吟吟地去扶张世昌:“张廷尉快请起,赶紧把人给提出来,仆也好回去向陛下交差。”
张世昌不肯起身,面无表情地道:“请郑令监转告陛下,臣,实在无法奉诏。”
郑善惊得眼睛都瞪圆了,指着他的手指打着颤:“张廷尉,你好大的胆子,竟敢抗旨不尊?”
“臣并无此意。只是王氏一案,先帝在世时已有定论。王泰虽因年幼免死,但活罪难逃。陛下尚未亲政,若真有心赦免,可经政事堂三位大人商议用印之后下发明旨,臣必不敢有半点违逆。但只凭这么一道口谕,却是与律法制度不合。”
他一边说,一边向着未央宫的方向抱拳遥敬道:“臣蒙先帝与陛下所托掌廷尉府,断天下刑狱,亟当以身作则,不敢因媚上而违国家法度,恳请陛下收回成命。”
“你大胆!”郑善几乎气得仰倒:“你可知道自己在说什么吗?这般公然藐视陛下,简直是不知道死字怎么写!”
张世昌却是一脸的大义凛然:“郑令监只管如实回禀。若陛下因此降罪,张某愿一力承担。”
郑善怒气冲冲地带人离开了廷尉府,几位属官赶紧上前扶起了张世远。
这几人皆是他的心腹,也都亲眼目睹了方才那一幕,面上都全是忧色。
廷尉左监上前劝道:“大人,您何苦如此?公然违抗上谕,只怕旦夕之间便有杀身之祸,还不如就实话实说。那王泰在狱中染了重病,严格说起来也怪不得大人,如今掩小过而铸大错,可要如何是好?”
“是啊。”廷尉正也劝道:“那郑令监本就是个无风也要起浪之人,看方才离去时的脸色,只怕回去之后还要添油加醋。他是天子近臣,只怕此事必不会善了,大人也当有准备才好。”
“大人,属下有一良策。”廷尉右监靳照说道:“先帝立下三位辅政大臣中,陛下最敬重大司马。大人不若即刻去求见并告知实情。大司马素来欣赏大人,必会一力帮您周旋,如此或可逃过此劫。”
“说得有理!”其他几人纷纷转头看向张世昌:“大人,您就听靳右监一言,赶紧去大司马府上吧!”
张世昌听着他们你一言我一语,面上并不动声色,这会儿却忽然勾起唇角,说了一句并不相干的话:
“你们对当今陛下,其实并不了解。”他说道。
“大人这话,是什么意思?”靳照带头问出了大家的疑问。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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