作者:临山海
虞炟的唇边挂着笑意,慢慢地转过了身子,对恭谨侍立于身后的焦作说道:
“真的是关格之症,并非中毒?”
“是。”焦作躬身应道:“薛医正亲自验过了,并未发现中毒的迹象。”虞炟的眼神微闪,将手伸入女使捧过来的金盆中,轻轻醮了几下,又取过丝帕擦拭干净,方才再度开口道
“还有多长时间?”
焦作微微一怔,然后才反应过来,回答道:“按薛医正的说法,辛大娘子便是熬过了今夜,也肯定撑不到明日午时。”
虞炟垂眸沉默了一小会儿,抬眼望向焦作:“这几日,大司马那边,可有什么动静?”
“皇城司并没发现任何异常。”焦作说着,猛然意识到了什么,愕然问道:“陛下莫非以为,此事与大司马有关?”
虞炟淡淡一笑:“父皇曾经教导我,天下之事,从不会有什么巧合。若辛大娘子就这么死了,大司马就成了最大的受益者。要说他什么都没有做,朕是不信的。”
“可那辛大娘子,也是大司马的嫡亲外孙女啊!”焦作满脸都是不敢置信的神色。
“不过是个外孙女罢了。”虞炟冷笑着摇了摇头:“他连亲子都能舍弃,还有什么事做不出来。”
这番推论倒是严丝合缝。焦作点了点头,忽然又想起一事,犹豫着开口道:“陛下,若辛大娘子就此仙去,您莫非真的要受大司马挟制,迎娶霍氏女为后?”
虞炟定定地看了他几眼,初时面无表情,渐渐地就咧开了嘴,露出了一口白生生的牙齿。内中左右两侧,各自空了两个牙洞,新的臼齿方才生出了白生生的芽儿,像是雨后刚刚冒出头的笋子。
“朕因辛大娘子身陨而伤怀,暂时无心大婚。”他说道:“左右朕年纪尚幼,便是以此为借口拖上三年两载,也是说得通的。况且,此事除了大司马本人之外,其他人怕是都会乐见其成,说不得还要赞朕情深意重吧?”
洛千淮与星璇一路不停,绕了好几条长廊,越过了三五处池塘花圃,数层殿宇并亭台水阁,好不容易出了相府。
一出门,便见到了停在对面巷口一棵大榕树之下的马车。
虽是双马所拉的四轮马车,但那帷帐用的是墨绿色的松江布,上面没有半点金银纹绣,虽然厚实耐用,但完全不符合大豫公侯显贵之家的审美。
拉车的两匹红棕马,更是跟时人推崇的高大骏马挂不上边儿。身材相对矮小不说,身上还全都是卷毛,就好像是草原上的绵羊一般,只有那两对黑而亮的眼睛,向世人展现着它们的温和与善良。
洛千淮总觉得,前世似乎曾经在哪儿听说过这种卷毛马,但这会儿却一点儿都想不起来。
她刚刚盯着两匹马儿多看了几眼,就见卫鹰自车后转了出来,大大方方地向她行礼道:“景大娘子请登车,侯爷在车上等着您。”
第四百七十八章 原来是肠梗阻啊
自二人分开到现在,怕不是有一个多时辰了。洛千淮眼中闪过了一丝异色:“你家公子方才一直都等在此处?”
“是。”卫鹰恭谨答了,殷勤地接过星璇提着的药箱,将洛千淮送到了马车之上。
车内相当宽敞,设施用具也都雅致精巧,跟外表的朴素低调形成了鲜明的对比。
墨公子面前摆着一个紫铜炭炉,上面座着的天青色陶釜中,茶汤正在咕嘟作响。
他执着一个小巧的紫竹夹,从玉罐里夹出两朵晒干的绿蕚梅花,极为优雅地投到了釜中。茶香伴着清冷的梅香,立时便在车中弥漫开来。
洛千淮坐到了他的身侧,顺手接过墨公子递过来的杯子,慢慢吹着,并不急着喝。
“人已经接到了,为何还不走?”她问道。
墨公子就笑了,若冰雪消融,云开雨霁,十分赏心悦目。
洛千淮的视线便僵在了他脸上,根本挪移不开。
她也知道这样不应该,但实在控制不了自己天生爱颜的禀性。
好在再有不到二十日,这人就要成为自己的法定配偶了,就是多看几眼,也并不伤风败俗。
想到这里,她的目光愈发坦荡肆意,还带着几分小小的得意,却令墨公子眉眼的笑意,再度加深了几层。
“不急。”他的声音轻柔悦耳,像檐角挂着的冰晶铃儿,在暖风的拂动下轻响:“茵茵就不想知道,赵辅后来如何了”
“无非就是死路一条。”洛千淮猜测道:“你跟闻先生行事,都没有避讳于他,想来只有一个原因:对死人根本无须保密。”
墨公子却摇了摇头。
“我在茵茵心里,留下的竟只是个杀人狂的印象。”他叹着气,可怜兮兮地望着洛千淮:“茵茵误会我了。”
方才还幽深莫测的凤眸,忽然变了一副模样,一张俊逸出尘的脸,还在她面前不断放大,很是令洛千淮接受不能。
她忽然觉得有些口干舌躁。好在手中的茶水已不似先前那般烫口,洛千淮便一饮而尽,将杯子放回固定于车上的案几之上,身体向后不断退缩。
“既然没杀,那就好好说说,赵辅到底如何了?”她开口问道,试图为自己解围。
墨公子的唇,到底还是印在了她的额上,并在那儿停留了好一会儿,方才不情不愿地被她推开。
“他是个聪明人。”他挺直了身子,坐得端端正正,丝毫看不出方才那副登徒子的模样:“也是个好父亲,好夫君。”
洛千淮想到了之前听到的,赵辅与那胡人阿尔泰的对话,脑中灵光闪动:“所以他现在,算是弃暗投明了?”
墨公子啜了一口杯中的茶汤,露出了惬意的神色。
“他只是一颗棋子而已。匈奴乌禅幕单于新立,急于要取得一场大胜巩固地位,所以才启用了这颗布置多年的棋子。只是他想不到,棋子在外放得久了,早就有了自己的想法,便是今日你我没有戳破此事,赵辅也未必会老实地按照乌禅幕的命令去做。”
洛千淮听到这里,已经大概明白了墨公子的想法:“他对推自己上位的匈奴人有异心,你也不可能完全相信他。”
墨公子再次笑了起来:“知我者,茵茵也。”
也不待洛千淮再多问,他便自己解释道:“反正就是一颗棋子,谁用都可以,无非就是相互利用。而我允诺了替他护住家人,保住他身世的秘密,他暂时并不敢叛我。”
洛千淮点了点头。那赵辅本就有一半大豫血统,受了多么多年汉文化的熏陶,又已经娶妻生子,要是还甘心回到不开化的草原上生活,才是咄咄怪事。
当然了,墨公子帮他护住家人(充作人质)、保守秘密(捏牢把柄),也确实能在一定程度上保证其忠诚。
洛千淮与墨公子相视一笑,都没有就这个话题再深入探讨下去的意思。
马车仍然没有动弹,相府门前,却陆续来了不少车马。
透过撩起的一角窗帘,洛千淮见到了寿和堂的邵宗与万应堂的苗老郎中。他们急匆匆地下了马车,又被人迎了进去。
不过片刻之后,薛温也到了。
他不动声色地转头,冲着墨公子马车的方向微微颔首,然后才提着药箱,大步地进了府门。
好好的一个春日宴,若是没事,谁会接二连三地请医者上门?
洛千淮就想起了自己临行之前,那个惊惶失措地冲进水榭的女使。难道那时她冲进去,就是为了通报有人患了重疾?
忽然之间,洛千淮就反应了过来,墨公子为何接到自己之后仍然滞留于此地,而薛温又为何笃定墨公子在马车上,并且颔首致意。
他早就知道府上出了病人,而且是极重要的那一种!
洛千淮霍然转头,目光灼灼地望着墨公子。后者微微一笑,直截了当地说道:“是辛大娘子。据说患了关格之症,已然无救。”
洛千淮心中了然。中医所说的关格之症,分为两种:外关乃是大便不通,也就是前世西医所说的肠梗阻;内关是小便不通,换成西医病名,便是急慢性肾衰竭。
今日赏花宴上,有无数人争着夸赞辛大娘子,所以她也得知了对方的很多信息:年方十岁,与少帝同龄;身子向来康健,未听说有什么痼疾;对美食极有兴趣,经常亲自下厨,做些新奇点心孝敬长辈无论是年龄还是身体的状况,包括对美食的态度,辛大娘子都不似得了肾衰竭。相比之下,肠梗阻的可能性要大得多。
当然了,无论是肠梗阻还是肾衰竭,在这个时代都是不可治愈的绝症,但对于洛千淮来说,就未必如此。
她不及细想,起身抓过药箱,就要下车去,却被墨公子一把拉了回来。
“茵茵。”他叹了口气:“今日的事我都知晓了。霍琇设下圈套害你性命,失败之后又欲令你当众出丑。她所行之事,日后我自有回报。但眼前生病的人,却是霍琇的女儿,也是她这般骄衿自大的根源——你确定还要去救人吗?”
“要去。”洛千淮不假思索地道:“我有六成的把握,能够治好她。”
她并非圣母,只是一个尽职尽责的医生而已。既知病患之疾,仅有自己可治,且对方还只是一个十岁的孩子,她无论如何都不会坐视不理。
墨公子的表情并无波动,似乎早就猜中了她会这般选择。
“茵茵,你且先坐下。”他温声说道:“便是想要救人,也不能这般直来直往。你想想霍琇对你的态度,只怕她未必会听任你做诊治。天下没有主动上门求人的医者,你若真的能治,那便听我的安排,好吗?”
他这话说倒是不错,可洛千淮总觉得哪里不太对劲儿。
第四百七十九章 不得不救的理由
是了,照着墨公子平素的风格,霍琇做了那么多针对自己的事,他没有第一时间报复已是难得了,哪里会拉着自己一起守在相府门外,像是生怕误了诊病的时机?
洛千淮的眼睛滴溜溜地在墨公子面上身上转了几圈。后者面上挂着淡淡的笑意,不动声色地任她打量,态度从容得很。
“说实话吧。”洛千淮懒得跟他兜圈子:“你想让我救辛大娘子,到底是因为什么?可不要把事情都推到我头上。若是没有什么旁的原因,依着你的性子,肯定不会主动让我知道此事,更不会为她们多耽误半点功夫。”
墨公子就叹了口气,袍袖轻拂,紫铜炉中烧得红热的炭火,忽然就尽数熄灭了。
“有些热。”他说着,自侧方的雕花描金壁框里,抽出了一把青玉折扇,抖手打开,慢慢地扇了起来。
“休要顾左右而言他!”洛千淮冷笑一声:“赶紧如实交代,否则后果自负!”
“咳咳。”墨公子咳了两声,又在一双黑得透亮的杏眸的逼视之下,讪讪地收了声。“确实有一点点私心。”他伸出了左手,用挴指与食指比划了约莫半寸长短,很认真地说道:“真的只这么一点点。”
所以确实是有猫腻。洛千淮挺直了背脊,向后重重一靠,双手环抱于胸前,冷冷地看着他表演。
墨公子收起了玩世不恭的表情,恢复到了平时清冷优雅的模样,正色说道:“辛大娘子若是死了,会打乱很多人的计划——也包括我的。”
“我大概能猜到一点儿。”洛千淮说道:“先前霍炫独揽大权,其他两位辅臣,加上丞相百官,都要仰他鼻息。要是我们跟霍家无仇无怨也就罢了,可偏偏,霍瑜死了。”
“我跟霍家之间的关系很复杂。”墨公子说道:“以后再慢慢跟你说,总之不至于因为霍瑜之死,就此反目成仇。但,他这般坐大,对我也确实没有任何助益。”
“只怕除了霍家及党羽之外,也有很多人跟你的想法一致吧?”洛千淮说着,脑中不期然地想起了宫中那个年少的皇帝。
自古少帝与权臣之间,绝无可能毫无芥蒂,前世光是一部《三国》,便发生了多少次明争暗斗。所以可想而知,少帝必然会在婚事上选择一个可以拉拢,也有资格与霍家对立的外戚。
“所以霍家此次,也有女儿入宫”她忽然福至心灵。
“不错。”墨公子的眼角漾起了层层笑意,一瞬不瞬地看着她,目光温柔似春水一般:“霍贞,霍瑜庶长兄所出,也是目下霍家唯一的小娘子了。”
“若是辛大娘子一死,这位贞娘子便可能名正言顺地入主中宫?”
“不错。”墨公子点点头:“少帝可能会抵触,甚至找各种理由推迟,但都没有什么作用——没了辛大娘子,霍贞就成了唯一的选择。”
“可是以霍炫的权势,怎么就会同意辛大娘子”洛千淮有些不解。如果他打定了主意想要让霍贞做这个皇后,那么除了她之外的封后旨意,都未必能发到宫外。
这一瞬间,洛千淮的脑中,很是闪过了各种阴谋论的念头,但却又被她全部否决了。
墨公子说话,每个字都有深意。他之前说了是关格,那就不大可能还存在暗算等因素。
墨公子将她的迟疑都看在了眼中,哪里不清楚她这会儿在想些什么。
“确实不是霍炫做的。”他主动解惑道:“他的为人,其实跟外人想的不太一样。”
至于怎么个不一样法,墨公子却并没有多说一句,而是话风一转:
“不得不承认,虞炟确是天生聪慧,选中辛大娘子也是恰到好处。霍瑜对发妻极为敬重,对霍琇这个嫡女也素来喜爱,连着她所出的辛大娘子,也都爱屋及乌,比那个一年都见不到几次面的庶子之女,却是强了不知多少倍。”
墨公子说到这里,微微一顿,待洛千淮消化了自己方才说的内容,才又继续道:“更重要的是,他也想借着这个机会,修补与辛贺日渐生疏的关系,将他一道拉上自家马车,联手将上官一党彻底覆灭。”
说到最后一句话时,墨公子的声音,不自觉地变得阴冷狠厉。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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