作者:临山海
洛千淮就在孟剧放手之时,伸手搭上了章庆的腕脉。他的脉象极为奇特,暴虐凌厉,东突西蹿,全无规律可言,与她之前所学全不相同。她正在凝神苦思如何解决,耳边却传来了孟络的声音:
“你在做什么?难不成你以为自己那点子医术,能治得了章剑宗的内伤?”
洛千淮诊治的时候,向来不喜吵闹,闻言只当没有听见,仍然在认真思考,却没想到这般态度,却被孟络视作对她的无视与挑衅。
方才墨公子反复拒绝的话,犹在耳边,而她鼓起勇气袒露心声,对方却并根本不为所动。最后的话虽然只说了一半,但其中的抗拒之意已经呼之欲出。
章庆内伤发作吐血昏迷,实则是挡了墨公子的口,为她留了一丝颜面。只是这股子郁气压在胸口,却需要有人来担。
这个人,就只能是搞不清楚自己的身份和能力,妄想出头的洛大娘子了。
第一百一十章 她到底何德何能
“我不知道,你到底是有什么地方吸引了阿杜,让他将你留在身边。”孟络冷声道:
“只是若你以为仗着这些小聪明,就能在今日这种场合出尽风头,那可就真的是大错特错了。”
洛千淮换过了另外一只手,闭上了眼睛,自动屏蔽了耳边乱七八糟的声音,认真地叩着脉。
她已经隐约察觉到,就在章庆凌乱无比的脉搏之下,似乎还有另外一种极为微弱,但却不容忽视的波动。
也许这种深层次的波动的根源,才是造成章庆当众吐血,内伤复发的真实原因。
可惜树欲静而风不止。她愈是这般全不理会,孟络就愈发愤怒:
“章剑宗内力修为何等深厚,便是我家阿翁与裴剑宗都无力调治,你又有何德何能,就敢在这里哗众取宠?”
若洛千淮真是寻常医者,她的话虽然是有些针对性,但却也没有说错,是以在周遭众人之中,得到了普遍认同。
孟剧与裴无错虽然并未直接表态,但也没有否定她的意思。洛川大侠陆非却是孟络的忠诚拥趸,闻言便开口道:
“孟女侠说得没错。章剑宗之伤,已非人力可及,洛大娘子若执意上手,到时候出了什么差错,连累了解忧公子的名声就不好了。”
他这么一说,孟络也是心中一震。确实,现在这洛大娘子还是墨公子的人,这么不懂事地横插一手,到时候章庆伤重不治,怕是会陷他于不义。
一念及此,她便更是按捺不住,直接上手去抓洛千淮,口中说道:“章剑宗吉人天相,你这点微末之技,还是不要献丑了,以免拖累阿杜——还不赶紧离开!”
“锵!”一柄短剑突然出鞘,堪堪拦在了孟络与洛千淮之间。
“洛少侠?”孟络不敢置信地望着执剑之人:“你这是什么意思,我可是为着你师父好”
“烦请孟女侠退后,莫要耽误了洛大娘子为家师诊脉。”洛昭沉着一张小脸,一板一眼地说道。
孟络的脸色气得发青,手不由自主地按上了腰侧的剑柄:“你可知道,自己在跟谁说话?若是我执意不退,你又待如何?”
“孟女侠武功高强,身后又站着孟巨侠,昭学剑不足过月余,自知不敌。”洛昭面色纹丝未变:
“然,事涉家师性命,昭必会以命相搏。”
孟络没想到,章庆的这个徒弟,竟然会这般向着那洛大娘子。他是章庆唯一的弟子,就是年纪再小,也足以代表章庆。
只是他这般不分青红皂白,不惜为了个陌生女子与孟络对上,落到他人眼中,却是有些不分好歹。
当下陆非便上前开解道:“洛少侠,你莫要误会。孟女侠实是一番好意。你也该知道,内伤并非医者可治,若是被庸医误诊了,可能会害了令师也未可知。”
哪知洛昭仍是一副油盐不进的模样,只冷冷地睨了他一眼:“家师早就有言在先,若伤重不醒,由我全权作主。我自信服洛大娘子,无论任何后果,皆由我来担待便是。”
孟络气结,疾言厉色道:“你才多大,连把正经长剑都拿不起来,又能担待什么?”
“孟女侠请慎言。”裴无错身形一动,倏地与洛昭对调了位置,挡在了孟络身前。
“章剑宗的内伤原是因我而起,今日也是受我之邀前来赴宴。孟女侠若是对他的弟子有何不满,尽可以让令尊跟我来说。”
他一脸正气,双眸精光闪烁,却并没有看向孟络,而是望向她身后的孟剧。
“络儿,你退下吧。”孟剧走上前来,同样没有看孟络一眼:“小女也是关心则乱,让裴兄见笑了。”
裴无错与他素来交好,闻言便点头道:“无妨。只是令爱这性子,还须好生打磨才是。”
一听这话,孟络的脸上就像打翻了五味瓶,各种颜色变幻来去,羞恼得无以复加。
照理说,她是小辈,被父亲的朋友教训几句,也算不得什么。可那人是九夷剑宗裴无错,公认的性格刚正不阿,眼底揉不下一粒砂子,又是当着一众当世大侠,以及墨公子的面作出的评价,简直是把她的脸放在地上碾压。
她下意识地看向自家阿翁,却见他郑重点了点头:“裴兄说的是。这些年剧追念亡妻,对小女多有宠溺,却养成了她这副骄纵的性子,也难怪.”
他说到这里,移目看了墨公子一眼,见他眸色淡漠,不由轻叹一口气:“总之此间事了,我必会好生教导她,以免日后再惹出什么祸事来。”
孟剧既这般表态,裴剑宗自然也不为己甚。只是章庆的伤着实令人纠结不已。
裴剑宗方才虽然维护了洛昭,但并不代表他就认同洛千淮的行为。只是以他的身份,却并不屑于直接与洛大娘子对话,而是直接问墨公子道:
“解忧公子,你既为洛大娘子之主,便眼睁睁看着她这般胡闹?”
墨公子负手而立,眸光自洛千淮身上扫过,见她仍在皱眉深思,唇角不由微微上勾:
“之前墨便说过了,对洛大娘子倚仗颇多,并不能约束其行。”
这个回答,完全出乎裴无错的预料。他皱起眉头:“也就是说,今日之事,解忧公子不会插手,对吗?”
“裴剑宗误会了。”墨公子眸色幽深无比:“墨的意思是,洛大娘子无论想要做什么,我都会站在她身后。”
裴无错直视着墨公子的眼,声音十分凝重:“哪怕她闯出了淊天大祸?”
墨公子肃容正色:“自有我来负责。”
孟络实在听不下去了,忍不住插嘴道:“阿杜,你知道你在说什么吗?这洛大娘子到底何德何能,竟能得你这般维护?”
墨公子似乎根本没有听见这句话,孟剧却是神色一变,“络儿,你醉了,这便退席回去休息吧。”
他的话音一落,立时便有两个使女上前来请孟络。她深吸了一口长气,转身跟着她们向外走去,将将到了门口,却又顿住脚步,回头望向人群。
第一百一十一章 十九畏
无论是义父孟剧,还是墨公子,都没有再看孟络一眼。倒是洛川大侠陆非,对她投过了一个内涵丰富的笑容。
她缓缓地转身,走得极慢,原本塌了下去的腰背却渐渐地挺拔了起来。
孟络的离去,不过是个小插曲罢了,并没有引起大家的关注。
“呵呵。”裴无错不怒反笑:“你负责?你要怎么负责,莫非还能偿了章剑宗一条性命不成?”
“裴剑宗言重了。”墨公子却并不接他的话,面上一派云淡风轻:
“当此之时,你们难道另有良法,可以救治得了章剑宗?若是有,尽管使来,我自去劝洛大娘子收手;若是没有,又何故不肯让她尝试一番?”
“是任其自生自灭,还是搏那一线生机,不知裴剑宗要如何选择?”
裴无错闻言,忽然就愣住了。墨公子之言,其实半点错都没有。自己方才确是心乱如麻,又被孟络和陆非一番胡扰蛮缠带歪了思路,竟然把气撒到了解忧公子与洛大娘子身上来。
是啊,还有什么情况,能比不管不顾,眼睁睁看着章庆小友就此殒命更糟糕的呢?他明明该希望,那洛大娘子真的能对得起洛昭与解忧公子的信任,能将人救醒才是。
又或者说,就算是洛大娘子力有不逮,没能把人治好,也总是尽了一番心意,他只应感谢才是,人家又需要负什么责任呢?
难道愿意尝试救人的,还不如那些袖手旁观说风凉话的吗?
该负责的,欠章庆一条命的人,明明是他自己才是。
他垂下头,再抬起时,已是满脸苦涩:“是老夫想岔了。章剑宗的身体,就劳烦洛大娘子了——无论结果如何,老夫都欠她一份人情。”
裴无错虽如此说了,但心中实在不抱什么信心。之前他多次帮助章庆疗过伤,那时对方人是清醒的,可以自行运转内息梳理真气,比现在这种失序状态要强得多。
但这种事,也只能是由内力相若或者是更强的人来做,若是换了个内功低点的人来尝试,分分钟便会被暴虐的内息反噬,重伤毙命都有可能。
好在这洛大娘子似乎并无内功傍身,看似就是个寻常医者,倒也用不着他刻意提醒。
他正这般想着,洛千淮却已经摸清了那藏匿极深的怪异脉象,心中也有了一定的猜测。
“洛少侠。”她唤道:“章剑宗的内伤已有些时日,期间为补益身体,也应服用了一些药物,你那里可有药方?”
今天在晚宴之上,她没有与洛昭相认,自是有自己的考量,而洛昭跟着章庆时间虽不算长,进益却也非常明显,显见这个师父当得极为用心。
所以就算投桃报李,她也定会尽心尽力,将章庆的性命从阎王殿前拉回来。
“有的。”洛昭应声答道,从怀中取出了几张丝帛递给了她。
洛千淮接过去,逐一看了一回,目光就落在了其中一味药物之上。
“这方子,是什么时候用的?”
洛昭识的字不多,但却认得丝帛上的医者的签押。
“这是三日前,由回春堂的名医高良所开之方,家师今日入宴前还服了一剂。”
“名医?”洛千淮的声音隐含怒气:“下了如此大剂量的赤石脂,想来药费并不便宜吧?”
“这个我倒并不清楚。”洛昭看了一眼裴无错:“诊费药费,都是裴剑宗代付的,家师也推拒过几次,实在却情不过。”
“钱不是问题。”裴无错疑惑道:“可是这药物有何不妥之处?”
无非就是开了些价格高昂,却并不对症的药材罢了,比如这剂赤石脂,主治的明明是涩肠,止血,收湿,生肌,对于内伤却并无效果,但却因为时下众人都将这石脂视为玉膏,认为服用后可得长生,所以价格向来都居高不下。
“那么高郎中在开药之时,可曾提过,饮食方面有何禁忌之处?”
“无有。”洛昭回得极快:“因为前面其他郎中开药之时,曾经提过饮食禁忌,所以我还特意追上去问了一回,那高郎中并没多说什么,只提醒我五日之后请他再来复诊。”
洛千淮已经猜到了。这个时代的中医才刚刚发展起来,应该还没有“十八反”、“十九畏”的提法,换了后世任何一位中医,若是开了石脂,断不会不提不可与肉桂同食。
肉桂,也就是官桂,与石脂同为“十九畏”之一,同服便会中毒。
若非如此,以裴剑宗和自家阿弟这般认真的模样,也不可能让他放心大胆地吃下那道浑驼殁忽。
“朱娘。”她扬声唤道:“你且过来,我有事请教。”
站在门边的朱娘没想到,洛千淮能在这个时候想起她。她第一时间移目望向墨公子,后者微一颔首,她便乖顺地走上前来,屈膝行礼道:“妾在此,不知洛大娘子有何吩咐?”态度竟是分外地恭谨。
“今日的浑驼殁忽一菜中,使用了大量的香料。”她平静地说道:“其中的官桂用量,应该不少吧?”
她问得这般直截了当,听到的人却都各有思量。
说起来,这浑驼殁忽是明月楼的招牌菜,其中用了哪些香料,用量多少,皆是不能外传的秘密。人家能在长陵这地角做到这般规模,必定是有着强大的后台,没见之前孟巨侠对她都是温言以待吗?
所以这位洛大娘子若想问出配方,顺便将章庆的伤推到人家身上,怕是没有那么容易。
没想到,朱娘的反应却与众人猜的并不一样。
“洛大娘子说得没错。”她爽快地直承道:“这道浑驼殁忽,选用的香料多达三十二种,其中交趾之地所产的官桂用量约三斤六两,皆研制成粉状,与其他香料混合之后和以盐、酒,分层刷制.”
她一副知无不言,言无不尽的态度,令众人迷惑不已。
“行了,不必多说。”洛千淮已经听到了自己想要的。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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