作者:杲杲出日
“不。”宋和仍旧摇头,“女郎,归根结底,我还是一个贪心?的人?。人?这一生,若不能?轰轰烈烈、痛痛快快地活一场,又有何意趣?勤勤恳恳地待在穷乡僻壤中做事?,我不是做不到,只是不甘愿。”
“我自小便?畅想着出人?头地,如今既然不能?搏个贤名,那骂名也不是不行。”他认真地与?郗归对视,“女郎,我不要此世的赞颂,而要青史的镌刻。纵是被人?嘲笑,被人?误解,我也要轰轰烈烈地、留在北府军的历史之?上。”
这是一条谁都未曾想过的道路。
鲜花着锦的背面,总会有腐烂污浊之?事?。
自利是人?的天性,郗归非常清楚,不是所有人?都能?够志同道合,更?不是所有志同道合者都能?始终初心?不改、携手并进。
“菩提本非树,明镜亦非台”,这本就并非寻常人?能?够轻易达到的境界。
对于更?多人?而言,“时时勤拂拭,勿使惹尘埃”,才是不断修行的必为之?功。
北府军如今的确比太昌三?年增添了许多实?力、扩充了势力范围,可却也面临着更?多由内而生的风险。
教育、整顿、监察、巡视,这些一直都存在,顾信做得很?好,可精力终究有限,郗归也因?对他寄予厚望的原因?,暂未允许他使用太过激进的法?子。
而宋和口中的“芟除芜秽、砍伐冗枝”,绝非顾信目前采取的那种传统方式。
他要以一种激进的手段,像毒杀司马恒一样地,震慑那些蠢蠢欲动的私心?。
郗归沉吟着,而宋和还在继续陈说他的理由:“女郎,我知道您欣赏顾信对于法?家的推崇,只是不忍心?见他这样一个人?才,因?激进手段而饱受非议,所以才选择了更?加保守的方式,让他主理教化之?事?,培养出更?多崇法?尚德的人?才。”
“可我并不怕这些啊。”他自嘲地说道,“反正在世人?眼中,我本就是一个小人?,不是正适合做这些严刑峻法?之?事?吗?”
郗归没有说话。
圣人?有云:“道之?以政,齐之?以刑,民免而无耻;道之?以德,齐之?以礼,有耻且格。”
可乱世之?中,哪有那么容易实?现“有耻且格”的愿景?
若能?实?现“免而无耻”,就已然是了不得的成就了。
然而,汉初休养生息,推行黄老?之?术,武帝又罢黜百家、独尊儒术,此后?纵然上层阴行“外儒内法?”之?事?,可明面上到底是不提倡法?家的。
更?何况,数十年来,江左谈玄论道,更?是鄙薄法?家之?言。
若想在这样的世道下,以严刑峻法?达到政治清明,实?在是太难了。
这也是郗归先前为何要让顾信首先致力于培养人?才的原因?所在。
可宋和却说,他甘作一把这样的刀,以严刑峻法?灭乱法?之?状。
“你知道自己在做什么吗?”郗归问他。
宋和笑道:“女郎,我当然知道。我若想有退路,自然能?绑了庆阳公主,拿着证据请您处置,可我却没有那么做。非但如此,我还可以给您一份认罪书,写?明是我自作主张,杀了阴谋背叛的庆阳公主。”
他从袖袋中拿出一个早已准备好的信封,再次呈给郗归:“有此物在,您还不能?安心?吗?”
“女郎,您放心?,我想要的很?简单。明眼人?都看得出来,北府军的未来一片光明,我既不能?拥有美名,那便?作一个严守法?令的酷吏,用刑罚来维持您想象中的清明局面,这难道不好吗?”
“一个王朝,总要有主理讼狱之?事?的官员。顾信名声太好,不该被这样的事?毁了前途。像我这样一身污名、没有姻亲、只有野心?的人?,不是正正合适吗?”
坦白讲,从前还在郗岑门下时,宋和就嫉妒顾信。
诚然顾信并未做错什么,可他那样的出身,那样的前途,本就令宋和感到不公。
更?何况,顾信还单纯得如同稚子一般,异想天开地想要改变这个浑浊的世道,恢复想象中的清明。
对于宋和而言,这一路太过艰难,从来都只有和光同尘、与?时舒卷、同流合污这一种选择,可顾信却那样天真——他怎么可以那样天真,他凭什么能?够那样天真?
宋和知道,郗岑欣赏顾信的理想,郗归也同样看重,他们是同样有高远理想的人?,只有自己不是。
可那又如何呢?
这条路,终究还是他比顾信要适合。
郗归说,她要好好想一想,在什么时候、以什么形式建立新的执法?司。
宋和伏首告退。
他今日跪了许久,膝盖又疼又涨,可心?里却有一种荒凉的满足感。
于是这满足感支撑着他,克服了膝盖的痛楚,一步步挪出门去。
他知道自己这一生都不会成为一个流芳百世的名臣了。
可那又如何呢?
一旦新的执法?司成立,只要他始终秉持着依法?办事?这条红线,那么,无论多么位高权重的人?,也不得不接受他的监督。
恶名又如何?
家大业大的时候,总会需要恶犬看门,只要这庭院足够有名,那恶犬也能?留下名姓——他不怕这恶名。
天已经完全黑了,宋和走出郗府,看着月明星稀的深色天幕,心?中还是按捺不住地生起了苍凉之?感。
年少读书的时候,他鄙夷酷吏的残暴,笑他们不懂全身保命,甘愿被人?当作刀使;也瞧不起好些循吏,认为他们靠着宽厚无为博得好名声,实?际上只是放纵豪□□人?,并未有所建树。
他那时野心?勃勃,坚信自己一定会比这些人?做得都好。
可时移世易,兜兜转转,他竟也要自愿去做张汤那般的人?物了。
何谓命数?
命数就是,命里有时终须有,命里无时莫强求。
“不过没关系,做酷吏,也能?做得轰轰烈烈、青史留名。”宋和这样告诉自己。
第201章 广固
太?昌十年?的元旦到来?之前, 迟眉率领女军,成功拿下了汾水河畔的平阳郡,只待春日河水化冻,便?可?强渡黄河, 向定阳进发。
谢墨则先克陕县, 后取河东, 下一步,将剑指弘农郡, 经风陵渡攻打潼关。
朱庠在襄阳外围城数月, 整个江淮之间的战线, 已然推进到了沔水河畔。
至于江南地区,洞庭以南的长沙、衡阳、湘东、邵陵、零陵、营阳、始安、临贺诸郡,早已因桓氏鞭长莫及的缘故, 在何冲的攻势之下节节败退。
而今的荆州, 只有洞庭湖以西的武陵、天门、涪陵三郡, 以及巴陵以西的上游地区,仍旧处于桓氏的掌控之下。
战场上连番的失利, 自然影响了桓楚的民心士气。
对于朝堂之上的种?种?非议担忧, 桓元嗤之以鼻。
他看着那些?首鼠两端的关?中大族, 知道他们生了动摇之意。
可?事到如今,岂是他们想退便?能退的?
桓氏亲兵着甲执戈,带着自战场上锻造出的杀气,提醒着在场所有人,桓元并非一个可?以轻易得罪的君王。
这是桓楚成立以来?, 第一次举办盛大的阅兵仪式, 而其灵感,还是来?自北府军于南北大战后举办的表彰典礼。
桓元身着衮服, 高坐看台之上,满意地扫过朝臣们因肃杀之气而愈发严肃的脸色,良久,才面色沉沉地开口说道:“朕既以长安为都城,自然要扎根于此,以求后图。洞庭以西,原就鞭长莫及,即便?苦苦据守,亦不?过白白耗费人力物力罢了。”
荆江二州土地肥沃,物产丰饶,桓氏军队若能守住,绝对能够自给自足,不?至于落到桓元所谓“白白耗费人力物力”的地步。
可?桓元喜怒不?定,手?段又颇为阴狠。
前些?日子,关?中大姓赵家的小公子赵秀直言不?讳,指斥桓元亲信肖晖纵马闹市、伤及无辜,没想到竟被桓元认为是故意生事,借机为难桓氏旧人,最后被重重打了二十棍,于大庭广众之下丢尽了面子,至今仍在家里趴着养伤。
是以朝臣们听了桓元这番话,虽说心思各异,不?见?得真?的相?信,可?却丝毫没有表现出来?,以免无端触怒了这个混不?吝的皇帝。
对于这些?大臣的心思,桓元并非不?知,可?既然暴力能让他们听话,那何乐而不?为呢?
郗归之所以能在江左说一不?二,靠的不?正是威名赫赫的北府军吗?
真?要论起来?,如今的关?中之地,又有谁能和?他手?中的襄阳军一较高下呢?
虽说如此,但桓元知道,自己还是要与这些?大臣维持表面上的和?平,不?能一昧只用武力。
想到这里,他不?急不?缓地说道:“江州虽丢了,可?我等还有半个荆州,更有巴蜀的广袤土地。昔年?天下三分,蜀国所据之地,远不?如如今的大楚多,还不?是坚持了两代君王?”
他缓缓扫过群臣:“大楚有如此国土,如此强兵,更有诸位贤臣,何愁不?能雄踞一方呢?”
深色的军旗在寒风中猎猎作响,寒风刮得人面颊生疼,群臣活动早已僵硬的面部肌肉,一个个高呼万岁,可?心中究竟如何作想,便?只有他们自己知道了。
对于桓元在关?中的肆意妄为,郗归并非全然不?知。
她知道桓元是因有襄阳兵作倚仗,所以才如此不?知收敛。
可?他只看到了郗归有北府军作底气,却没有真?正意识到,她靠的不?仅仅是北府军的武力,更有军心民心。
郗归叹息着说道:“‘民心向背’这四?个字,看来?桓元是永远都学不?会了。”
“您管他作甚?等襄阳兵失了襄阳,看他还怎么嚣张?”
说话的是郗归的新助手?徐南枝。
她原是南渡流民的后代,祖上也曾出过读书人,只是南渡后日子不?好过,家中男人都靠苦力维生,只识得几个字罢了,算不?得有学问。
唯有南枝这个女孩,因为家中三个哥哥已能卖力养家,自己又年?纪尚小、生来?体弱的缘故,倒是跟在祖母身边,一边干活,一边靠着沙土、读诵学了《毛诗》和?《论语》。
当初北府军将士子女可?入蒙学读书的新规传开后,徐南枝年?近不?惑的父亲徐慕,想到老父临死之前的殷殷嘱咐,义无反顾地带着二十出头的长子徐书从了军。
徐慕年?纪虽大了些?,可?却识得几个字,做了个仓库的账房先生,徐书则加入了北府军的操练之中,南枝与两个哥哥,也因此进了蒙学读书。
徐家的两个儿郎究竟年?岁已大,幼时?又未正经启蒙过,所以读完蒙学之后,便?双双进了北府军的商铺做事。
唯有最小的妹妹南枝,用了不?到一年?的工夫,便?自蒙学升入府学,又日以继夜苦读不?辍,终于在实习前的考试中取得了极优异的好成绩,与朱肖一道来?了郗归身边,完成府学中的最后一门课程。
南枝崇拜了郗归好几年?,自然看不?得她为桓元这般趁机自立之人伤神?,又想到朱庠那边的动向,所以心直口快地说了这么一句。
郗归听了这话,笑着说道:“襄阳是重镇,哪能这么快就拿下呢?一个襄阳,一个荆州,只要拿下这两城,整个荆州境内的桓氏兵马,便?不?足为惧了。我们能想到这点,桓元自然也能想到,此时?怕是正加紧布局,要死守这两个地方呢。”
“那怎么办呀?”南枝究竟年?纪还小,忍不?住焦急地问了出来?。
郗归安抚地笑了笑:“别怕,你且看那舆图。”
南枝听话地看向壁间那副不?知换过多少次的舆图,看到数个标志着北府军的红色箭头,正指着桓楚所在的方向。
“是了!”她开心地拊掌,“多路大军南北开攻,桓楚迟早左支右绌,覆败只是迟早的事情!”
对于这样单纯的喜悦,郗归向来?乐意欣赏,更何况,她说得本也没有错。
桓楚的确不?会坚持太?久,不?过,在那之前,慕容谦建立的后燕,只怕会先一步灭亡。
十多年?前,郗归的父亲郗和?,与谢瑾的堂兄谢亿一道率军北伐,打的便?是鲜卑慕容部建立的燕国。
后来?郗和?病重,谢亿大败于寿春,那场兴师动众的北伐,终究成了郗和?的夺命符。
再往后,苻石东征西走,逐渐统一了大半个北方。
慕容燕也在这征伐中,彻底化?作了一道历史的尘埃。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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