作者:杲杲出日
她的能力与眼界,根本无法与其野心?相匹配。
以至于?在窥见权力的诱人滋味之?后,虽百般万般地神往,却始终不?得其门而入。
她就像一个懵懵懂懂的人偶, 在一个尔虞我诈的场合中横冲直撞, 最后不?出意外?地落了个粉身碎骨的结果。
她的刀剑能够杀死乱军,可却无法抵挡哪些看不?见的刀光剑影。
司马恒死于?一种矛盾的错位——一种先?天?生就、而后又由她自己?选择进入的错位处境。
十月的风已然带上了萧瑟的气息, 庭院中落了不?少黄叶。
它们沉静地躺着,不?知是否知晓,这便是它们作为?叶子的这一生的穷途末路。
郗归看着在风中飘荡着盘旋落下的树叶,无端想起了两句诗——日暮东风怨啼鸟,落花犹似坠楼人。
庆阳公主府之?豪奢华丽,不?亚于?石崇位于?洛阳的金谷园。
可再丽侈的屋宅,若没了主人,也免不?了高?台坏、曲池渐、樵夫稚子踯躅歌其上的命运。
很快,生机勃勃的野草就会彻底占领这座府邸,所有的人事纷纷,都会掩埋在时?光的尘埃中。
正如?当日海内知名的金谷园,如?今也不?过只是故纸堆里的一个传奇罢了。
金谷园的绿珠,死于?身不?由己?。
石崇之?祸由来已久,绝非仅仅因为?孙秀之?流对绿珠的觊觎。
可绿珠身如?萍草,从来都是生不?由己?,死不?由己?,只能悲戚地叹一句“愿效死君前”,而后便以一种看似自愿的方式,无可奈何地坠楼而死。
司马恒这一生,不?过是个地位更高?的绿珠。
她看似拥有尊贵的身份、丰裕的金钱、近在眼前的权力,可事实上,所有这些,她都未曾真正拥有过。
她是被巍巍皇权碾碎的一个可怜又可恨的女子,纵是侥幸清醒,却也仍旧挡不?住下坠的惯性。
越是挣扎,便越是泥足深陷。
围观者尽可骂她一句愚蠢,可世间千千万万人,又有几个生来聪慧?
在她懵懵懂懂的幼年时?期,从来也没有机会像男人一样地去?学习那些需要刻苦取得的有用知识。
她被拉扯着,进入那条只属于?女人的“容易”道路。
以至于?后来虽有了机会,却也不?肯选择那条更加艰难的道路,而是只想靠捷径来接近权力。
郗归为?司马恒而叹息。
她同情?发生在她身上的一切,却也没有空暇去?慢慢纠正。
一个人的精力总是有限,郗归要处理?北府军的事务,要教导志向远大的郗如?,实在不?可能花太多心?思在一个固执的成年公主身上——若有多余的时?间,她更愿意花在蒙学中那些懵懂的孩子与府学中那些未来的栋梁身上。
于?是她在公事之?余,冷眼看着司马恒的挣扎,以及宋和的选择。
几年过去?了,司马恒的挣扎,以一种悲壮而倔强的姿态宣告失败;而始作俑者,则一直在郗府等候郗归的处置。
那些出身高?门之?人,总是鄙薄宋和的不?择手段,说他?阴险狠毒、不?足与谋。
他?忍耐了许久,想洗刷身上的污名,可却一直没有成功。
直到昨夜,他?终于?又一次亮出爪牙,毫不?掩饰地在郗归面前心?狠了一次。
傍晚的风有些凉,郗归从南星手里接过暖炉,看到宋和又一次面无表情?地被引进庭院,直直跪到地上。
坦白讲,她有些失望,但还?是觉得,以宋和的心?计和智识,不?至于?如?此冲动行事,所以愿意给他?个机会,听听他?怎么说。
她沉声开口:“我早就说过,你不?该自作主张,同样的错误,你一犯再犯,究竟意欲何为??”
孰料宋和竟轻轻笑了。
他?说:“意欲何为??女郎,过去?的这几年,我每天?都在问自己?,究竟想要什么。”
他?毫不?掩饰地开口:“我承认自己?是一个贪心?的人,既想要功名利禄,又想要清白名声,可现实却是,就因为?我出身卑微,便要被一次次地拦住去?路,而当我拼尽所有搬开这拦路大石之?时?,又会被人嘲讽不?择手段。”
“不?择手段又如?何?我这样出身的人,本就没有从容的底气。我只能不?断地往上爬,不?断地想要抓住些什么,才能有点牢靠的安全感。”
宋和看向郗归,这一次,他?真正坦诚地承认了自己?在吴兴的错误:“坦白说,我就是害怕,我怕自己?会再次一无所有,所以不?择手段地想要拿到些保障。正因如?此,当庆阳公主抛出成婚的诱饵时?,我才会立刻动心?。”
“可我那时?还?是太蠢。”宋和嘲弄地提起当初的自己?,“我在婚姻一事上,被世家?嘲了许多年,以至于?一有机会尚主,便迫不?及待地想要抓住,没想到却酿成了大祸。”
“就是这一次行差步错,便让我在北府军如?日方兴的这几年中,远远地落在了后面,再也不?可能赶上顾信等人。”
“人活在世上,总要学会吸取教训。我告诉自己?,既然已经因为?冒进而失去?了一次良机,那就绝不?能再犯相同的错误。”
“这几年来,我辗转三地,每到一处,便勤勤恳恳地推行新政,教化百姓,从无投机取巧、盲目冒进之?举。”
宋和从袖袋中拿出手札,双手托举着呈给郗归。
郗归从南星手中接过这个并不?单薄的卷轴,回到书案前徐徐展开。
宋和自嘲地笑了一声,继续说道:“我虽不?知自己?究竟想要什么,可却还?是兢兢业业地做了这么多,为?的便是有朝一日,将这些东西呈给您看。可谁能想到,如?今东西是给您了,但却是在这样一番情?境之?中。”
手札分门别类地写?得很清楚,有对于?各项新政的种种理?解,有具体施行过程中遇到的问题,以及各种试行的解决之?法。
郗归一行行看过去?,虽未来得及看完,但还?是不?能不?打心?底里赞一句用心?。
她叹了口气,看向宋和:“清和,你做得很好,若能一直这样下去?,假以时?日,堪为?良相。”
宋和没料到会听到这样直白的夸奖,一时?有些错愕。
“堪为?良相,堪为?良相……”宋和苦笑着摇头,自嘲地说道,“一个在士民?间恶名累累的‘小人’,如?何能做良相呢?”
在世家?眼中,他?是为?了功名追随郗岑的附逆之?人,曾为?了趋炎附势,在郗岑得势之?时?,与不?少门阀结下梁子,是个为?达目的不?择手段的阴险小人。
而在北府军治下平民?的心?里,正是在宋和主管吴兴事务之?时?,向来在江左无往不?利的北府军,第一次遭受了前所未有的挫败,虽然最终取得了胜利,可却付出了极为?惨重的代价。
他?们不?记得宋和曾千里迢迢地,在王含担任徐州刺史之?时?,为?尚在北固山的北府旧部后人市得大批铁矿石;不?知道宋和曾为?了戴罪立功,在吴兴熬得呕心?沥血;也并不?相信他?已经痛改前非,愿意真正为?北府军效力。
民?众或许不?了解宋和,但却绝不?会吝于?痛骂一个符号化的庸官。
即便近几年宋和辗转为?官之?时?,治下百姓无不?感念他?的善政,可那终究只是一小部分人。
涓涓细流,是改变不?了滔滔江河的流向的。
对于?这一点,宋和一直都很清楚,但却仍然抱有希冀。
直到彻底被司马恒的不?知餍足激怒的那一刻,宋和才真正清醒地意识到,自己?可能终此一生都无法获得那些世家?子弟所拥有的身份,抑或是司马恒这般可以随意作践的来自郗归的偏爱。
“多可笑。”他?想,“我竟是输给了这种货色。”
往者不?可谏,来者犹可追。
宋和想,既然我已经在郗归与民?众心?中留下案底,那便索性将错就错,换一条路来走。
司马恒本来可以不?必死。
宋和知道,按照郗归的规矩,他?应该把所有证据都交给她,然后等待最终的处置。
可他?却不?愿意这么做。
像司马恒这样的背主之?人,就该死得彻彻底底,他?绝不?接受郗归出于?怜悯的考虑,放过这个可怜又无能的蠢货。
这世上可怜之?人何止千万,难道就因为?司马恒出身高?贵,因为?她是个女人,所以就天?然地要比别人多几次被原谅的机会吗?
既然他?没有被原谅,那么,司马恒也不?该被宽恕。
桓元狼子野心?,始终想作践郗归的名声,宋和决不?允许郗归因为?一个无知蠢妇的陷害,而与弑君这样的罪名联系在一起。
于?是司马恒死了。
想到这里,宋和抬起头来,看向端坐桌案之?后的郗归:“女郎,相信我,我会成为?你最忠诚的信徒。”
“我知道您会怪罪我自作主张,可那又如?何?与您所图谋的伟大事业相比,司马恒的性命算得了什么?我个人的前途又算得了什么?”
“您已经看到了证据,司马恒勾结桓氏,意欲陷害于?您。我虽有过私心?,可却绝不?允许,北府军唾手可得的光明前景,因为?司马恒的自私而毁于?一旦。”
“她必须死!”
第200章 酷吏
郗归想到司马恒留下的那些不尽不实的证据与?书信, 不得不承认一个事?实?——这是一个危险的人?,且直到死,都固执地想把她拉下水,让她与朱杭一般、成为她实现野心?的踏板。
郗归知道, 自从吴兴重逢以来, 自己的确对司马恒有些许偏爱, 但这因?同情而生的偏爱中,也夹带着傲慢与轻视。
她不相?信司马恒能够掀起多大的风浪, 也根本没有对她的未来加以太多考虑。
这是一个简单、张扬而率性的女人?, 她的天真与?野心?合在一起, 共同造就了一种孩子般的莽撞与冲动。
难怪那些男人?总喜欢天真得不那么聪明的年轻女孩,毕竟,就连她自己都觉得, 与?司马恒这样的人?相?处起来很?是放松。
不过, 郗归一直信奉一个道理——成年人?该为自己的生活负责。
她欣赏司马恒的直白与?野心?, 也觉得她的天真很?是可爱,可却并无精力也无意向去慢慢教导她, 使得已然有一套属于自己的成熟思维模式的司马恒改头换面。
“真可笑。”郗归想, “我偏爱她, 可却放纵她。走到今天这个地步,难道我便?没有责任吗?”
她可以找出一大堆诸如事?务繁忙无暇顾及之?类的借口,可却不能?改变一个事?实?——点到为止的提醒,对司马恒而言并不奏效,而她虽然清楚这点, 却也的确放纵司马恒肆意行事?, 没有在她一次次危险试探的时候强硬阻拦。
宋和的确杀了人?,可她自己又何尝没有出力呢?
郗归叹了口气, 与?宋和对视:“你可曾想过,杀了庆阳公主,你会面临怎样的后?果?”
宋和用了一个漫长的白天,彻底想明白了自己想要什么、又能?要什么。
他答道:“我诛不义之?人?,虽说手段偏激,可却罪不至死。女郎,北府军的势力范围越来越大,权力也越来越多,不是人?人?都能?够秉持初心?、抵挡住权力的诱惑。你我都不能?不承认这样一个事?实?,总会有人?为了一己私欲背叛初心?,而对于背叛者,我们绝不能?心?慈手软,必须杀一儆百,以示效尤!”
“司马恒不是第?一个背叛者,也绝不会是最后?一个。治国如耕稼,总要芟除芜秽、砍伐冗枝才是。您需要一个人?、一把刀,好将那些害群之?马揪出人?群,处决示众。”
“清和,你要做这样的人?吗?”郗归缓缓摇了摇头,眼底浮现几分慈悲。
“女郎,我要做什么样的人?,从来都不是自己能?选的。”宋和苦笑一声,自嘲地说道,“我生得太早了,若晚一些,便?能?凭本事?进入徐州府学,清清白白地做人?做官,也就不必再沾染这些了。”
“可这终究只是妄想。三?十多年来,我坠于尘网之?中,左右挣扎,前顾后?盼,既贪心?,又不体?面,白白惹了一身污名,可却什么都没有得到。”
“从前我总是怨世道不公,怨生不逢时。可后?来我想明白了,女郎,我这一生,能?在寺庙中读尽典籍,能?于学成后?得遇郎君,已比寻常人?幸运了太多。”宋和面无表情地说着,却在垂头之?时,悄悄滑落了一滴泪水。
他斩钉截铁地开口,不知究竟是说给郗归听,还是在劝服自己:“我实?在不该再贪心?了。”
“人?这一生,便?如同纨素一般。大家都清清白白地来到世上,自去渲染属于自己的那一幅画卷。老?天生来就没给我太多机会,可却让我在书卷中生了野心?,挣扎着弄脏了这一幅白素。”
“女郎,脏了就是脏了,世人?都看在眼里。嘉名难立,可恶名的传扬,却容易得很?。我争来争去,不过是以己之?短、攻人?之?长,实?在是累了。”
“左右我也没有父母妻儿,也不是非要那清白名声,不如索性弃了这些,做些实?实?在在的事?情。”
郗归直视宋和:“如先前那般,好生做一方父母官,也是实?实?在在的功绩。”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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