作者:杲杲出日
“可是?,即便如此,王定之这样的人品,如何?能担得起会稽内史之职?”郗归不赞同地看向谢瑾。
谢瑾缓缓摇了摇头?:“琅琊王氏是?江左著姓,时人以门第品评人物?,单就这一点,大郎便超出旁人许多。再者说,大郎的父亲,曾任会稽内史之职,在当地留下了兰亭雅集的佳话,官声也颇为不错。前任会稽内史王平,是?大郎的族兄,想必也愿意促成大郎继任之事。”
郗归放下筷子,沉默地看向远处的烛台。
谢瑾握住了她的手:“世情如此,阿回,多想无益。”
“世情?”郗归冷呵了一声,扭开?了脸,竟然?觉得眼中有些?湿意。
主政一方的太?守,竟然?仅仅凭借着家世渊源就能确定?
她早已知?道,家世门阀在江左无比重要。
然?而,尽管她已经接受了家世是?巨大加分项的事实,却从不曾如此近距离地看到,在很多事上,家世其实是?决定项。
在她曾经生活过的那个时代,也有着各种各样的不平。
可她至少能够告诉自己:只要你足够优秀,便可以战胜那些?歧视。
可是?,在这里,家世的差距宛如天堑,普通人耗尽一生,也未必追得上一丝半点。
在京口的日子里,郗归清楚地看到,并非士族出身的刘坚等人,纵使拥有才能和?抱负,也只能久久蹉跎。
可这毕竟只是?一群人的怀才不遇,没有危害到旁人的生计安危。
但内史却是?一郡百姓的父母官啊!
一个愚钝不堪之人,怎能仅仅凭借着家世,就成为无数生民命运的主宰者,决定一郡贫苦之人的征赋租税?
破家县令、灭门刺史,王定之这样愚钝的人,不知?会怎样地受人蒙蔽,不知?会害得多少百姓家破人亡?
“非要如此吗?”郗归听?到自己这样问道。
“我宁愿大郎不去。”谢瑾叹了口气,“他那样的资质,我宁愿他一辈子待在建康,什么?官都不要做。可是?于情于理,我都不能反对。”
“朝堂之上,我已经拥有了太?多的权力,不该再在这种外任之事上,发?表太?多意见。我不能总是?强势,所以更?应该把?强势的机会,留到江北御敌的大事上使用。家族之内,谢蕴的婚事,原本就是?长辈们的一腔情愿,这么?多年来,她受了不少委屈。若有机会能够弥补,族中诸位兄长,都会大加支持的。更?何?况,除了才能之外,王定之并没有什么?大的短板。作为谢氏家主,我若连受了委屈的嫡亲侄女多年来唯一的愿望都要阻挠,如何?能让族人信服?江左如今已是?内外交困,我不能再连谢家这一群人都拧不紧。”
第67章 细民
谢瑾顿了?顿, 接着说道:“我只能沉默着,任由他?们去议。”
郗归忽然觉得很是悲凉,为会稽百姓,也为这个一塌糊涂的糟糕世界。
她闭了?闭眼:“谢蕴求的, 其实也只是你的不反对吧?”
谢瑾没有说话。
郗归将碗筷哗啦往前一推, 当下便要起身离席。
谢瑾连忙跟着起身, 抱住了?因动作太猛而踉跄了?几步的郗归。
衣摆扫过食案,带下了?一堆碗碟, 发出一阵清彻爽脆的碎瓷声。
谢瑾紧紧抱住郗归:“阿回, 你听我解释!”
“还要什么?解释?”郗归深吸一口气, 厉声问道?,“还有什么?好解释的?不过是你们都?有各自的顾虑,所以便要一郡百姓去做你们自私选择的牺牲品, 替你们付出代价!”
郗归的胸口因气愤而剧烈起伏:“谢侍中, 你看看江南, 看看那些百姓在过怎样的日?子?,你难道?不会觉得心痛吗?午夜梦回, 你们难道?不会于心有愧吗?!你们一个个地, 便是这样高作庙堂, 这样把民生疾苦当作儿戏!”
“不是这样的,阿回,不是这样的。”谢瑾抱着郗归,像是要把她嵌进自己的身体?,像是要与她融为一体?, 好教她看清自己的一颗心。
他?紧紧贴着郗归的脖颈, 急迫地说道?:“阿回,不是这样的。渡江以来, 侨姓世族占据了?太多朝堂上的位置,三吴世族,尤其是那些自孙吴之?时起便累世仕宦的家族,自然心有不甘。他?们不能在朝堂上有所作为,便要变本加厉地占据当地财富,以至于朝廷根本没有办法在三吴之?地进行正常的租赋兵徭取给。三吴之?地的盘剥,从来都?是因为吴姓世族,并?非因为朝廷所任之?官啊!”
谢瑾所说的这些,郗归不是不知道?。
除了?经济利益之?外,三吴世族还把控着不少村县的俗务与教化。
所谓“皇权不下县,下县惟宗族,宗族皆自治”1。
在江左,这些县下宗族,实?际上都?或多或少地处于三吴世族的控制和盘剥中。
可令郗归气愤的并?非只有这些。
更?令她感到无法接受的是,这些朝堂之?上的大人,口口声声为了?社稷江山,可却能一次又一次地,在一个又一个具体?的决定中,将生民百姓置之?不顾。
谢瑾口口声声说自己是为了?江左,为了?社稷百姓,可那些三吴之?地的贫民,难道?就不是江左的臣民吗?
他?说从来如此,可从来如此,难道?就是正确的吗?
还是说,这些披着官袍的政客,实?际上本就是一个个骄矜的世家子?弟,他?们享受了?锦衣玉食的生活,感叹着书本里的民生多艰,可到了?真正需要做决定的时刻,他?们却不爱任何一个具体?的下民!
“终究是不一样。”郗归喃喃说道?。
谢瑾扶着郗归的肩膀,让她面向自己。
他?用自己的额头贴着郗归的额头,温柔而小心地问道?:“什么?不一样,阿回?”
郗归看着谢瑾,看到他?瞳孔中清晰地浮现出自己的面容。
眼波荡漾,人影亦如镜花水月。
佛说三十二相,皆是非相,皆是虚妄。
她多么?希望,自己在江左所经历的一切,都?不过一场虚无缥缈的梦境。
梦醒之?后,她还会回到那个曾经生活过的时代,过那种属于她自己的,没有如此富贵、却令她无比安心的生活。
可她回不去了?。
泪水渗了?出来,郗归眨了?眨眼,看到谢瑾眼中的自己变得模糊。
她说:“终究是不一样,不一样的世界,不一样的你我。”
郗归说完这句话,无力地后退了?两步,缓缓摇了?摇头,拒绝谢瑾的搀扶,踉跄着向卧房走去。
“赌书消得泼茶香,当时只道?是寻常。”2
谁能想到,那样平凡的现代生活,她却再也回不去了?。
谢瑾怔愣地站在原地,看着郗归脚步踉跄地撞在帘幕上,然后绕过重重帷幔,跌跌撞撞地走向了?他?看不见的地方。
他?们明?明?离得很近,可他?却觉得很远很远。
是他?做错了?吗?
可政治本来就是权衡。
两害相权,取其轻。
细民百姓,如何比得上朝堂大局呢?
烛影摇晃之?中,谢瑾第一次开始反思自己对待生民百姓的态度。
但他?反思得太迟了?。
三日?之?后,台城下了?圣旨,授予王定之?会稽内史之?职。
同日?,北秦派出数支小股部队,游窜于江淮之?间?,频频攻击当地驻军,甚至尽灭两个村落。
收到前线战报的第二日?,台城再次下令,正式为北府旧部后人赐名“北府军”,封谢墨为建武将军,刘坚为参军,命北府军拣选人手?,派遣第一批队伍渡江作战。
***
黄梅时节,落雨纷纷,画成烟景。
哒哒的木屐声回荡在游廊上,竟也带着几分清脆的春意。
谢蕴前来辞行的时候,郗归正在琢磨京口之?行的计划。
此去京口,她不仅要长住其间?,还要送第一批北渡的将士过江。
自从正月里与刘坚会面后,三个多月以来,北府军的气象可谓是焕然一新。
持之?以恒的军史教育,大大增强了?将士们对高平郗氏的认同感。
日?复一日?的军事训练,使得令行禁止已经成为了?这支军队不言自明?的成规。
而救灾之?举,更?是加深了?北府军与京口居民的联系,也大大锻炼了?军队的协作能力。
地动之?后,北府军诸队,带着西苑制作的锋利兵器,逐一出去扫荡徐州境内的山匪,在实?战中大大增强了?战斗力。
只不过,迄今为止,北府军中尚未有一人见过真正的北寇。
胡人凶悍,远胜江南男子?。
谁也不知道?,几十年后,北府军能否重现昔年江北郗氏流民军的风采,再一次地,重创胡虏。
尽管郗归对将士们有信心,却还是不免担心。
战场毕竟是残酷的生死场,稍有不慎便是魂断黄泉。
将士们如此信赖高平郗氏,郗归便更?要珍重他?们的信任和生命。
郗归扶住衣袖,执笔写下一条条手?记,反复检查是否有遗漏之?处。
胡人喜食肉,身体?素质极佳,又娴于骑射。
更?何况,他?们还有江左罕见的、来自西域的良马。
“马匹呀马匹。”
郗归叹了?一声,搁下手?中的湖笔,看向前来通传的南星。
“请谢蕴过来吧。”
木屐声再次响起,片刻之?后,一大一小两个身影绕过精致的隔扇门?,出现在了?郗归面前。
行礼过后,谢蕴带着郗如,跪坐在了?郗归对面的小几之?后。
郗如好奇地打量着郗归的书房,眼睛亮晶晶的,很符合时人对一个年幼女童的认知。
但谢蕴和郗归都?知道?,她有着远超同龄人的敏锐和聪颖。
郗归打开一只锦盒,将其中的玉质九连环给郗如,自己则探寻地看向谢蕴:“当真要带阿如去会稽吗?”
谢蕴轻轻“嗯”了?一声,恭敬地开口答道?:“敕令以下,我们不日?便要动身,婶娘也要前往京口。谢家没有多少女眷,阿如待在这里,恐怕会误了?学业,不如跟我一道?去会稽,还能与我家里的几位女孩做个伴。”
与谢璨对于郗归、谢瑾婚事的诸多不满相比,谢蕴一直表现得很平静,对郗归这个比自己年幼许多、曾是自己弟媳的婶娘也很是尊重。
郗归看着谢蕴淡然的面容,轻轻叹了?口气。
她自己也说不清楚,究竟是为谢蕴而叹,还是为郗如,抑或是,会稽之?地的贫苦百姓。
木已成舟,王定之?外放之?事,此时已经无可转圜。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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