作者:杲杲出日
郗如的性情,若能受谢蕴教导,也好过在谢府的一众兄弟姊妹中“争宠”。
尽管如此,郗归还是看了?郗如一眼,对着谢蕴轻声问道?:“会稽路远,阿如这样年幼,若是长久地不在父母身边,会不会不太妥当?”
郗如此时正拿着九连环,跪坐在谢蕴身侧。
她虽与郗归生得极像,神?态举止却与谢蕴更?加相似。
只因她从小就知道?,姨母谢蕴是陈郡谢氏最受人尊敬喜爱的女郎,所以常常有意效仿谢蕴的举止。
谢璨是家中最小的女儿,生得娇憨可爱。
出嫁之?后,郗府人口简单,郗途也爱重她,所以一直没有受过什么?苦,始终保持着孩子?似的烂漫性情,一颗心紧紧系在郗途身上。
但郗如不同。
她从小在谢府长大,谢氏人口繁茂,有十余个和郗如差不多年纪的孩子?。
同龄人那么?多,但长辈们的关注却很有限。
郗如很聪明?,她既察觉了?家主谢瑾对自己的独特之?处,又发觉了?阖府上下对谢蕴的推崇,于是她尽可能地模仿郗归和谢蕴,以期获得更?多的关注。
后来郗岑落败,江左诸人唯恐避之?不及,郗如也敏锐地改变了?对郗归的态度,成日?里读书习字,长住谢家。
直到赐婚圣旨下后,才再一次与郗归近距离接触。
郗如还太小,她本能地凭借着野兽般的直觉,下意识地为自己争取更?大的利益。
她还敬慕强者?,瞧不起如自己母亲般混沌度日?的人。
尽管郗如内心未必清楚地明?白这一点,但郗归和谢蕴已然发现,就连南烛南星这样的婢女,也为小女郎的“势利”而感到不忿。
此时此刻,听到郗归的发问后,郗如赶在谢蕴开口前抢先答道?:“姑姑,我喜欢姨母,姨母就像母亲一样,我愿意和她一道?去会稽。”
郗府之?中,郗途成日?操劳,谢璨则满心满眼都?是郗途。相比之?下,郗如更?喜欢谢府。
但谢府的孩子?实?在太多了?,谢蕴则不同。
除了?幼子?以外,谢蕴的其余孩子?都?比郗如大了?好多岁,她无需跟一堆孩子?抢夺谢蕴的关注和爱,她愿意去会稽。
第68章 谢蕴
反正, 就算待在建康,她也并不能常常见到父母。
“也罢。”郗归摸了摸郗如细软的头?发,轻声说道,“姨母是江左出了?名?的才女, 阿如虽然还小, 却也很有姨母的风致。等到了会稽之后, 阿如跟着姨母好好学,下次回?家的时候, 让我们都刮目相看一番。”
郗如纵使聪慧, 却也还是一个渴望被爱的孩子。
此时听了郗归的话, 她眼睛亮晶晶的,重?重?地点了?点头?。
郗归见状,温和地笑了?笑, 说道:“好孩子, 让南星姐姐带你出去玩吧, 不要闷在屋里了?。”
郗如出门后,谢蕴移到了?郗归对面的位置。她直起上身, 端坐几后, 用细白的手执起精巧的水壶, 为郗归添了?一盏茶汤。
郗归看着她行云流水般的优雅姿态,不觉叹了?口气。
如此?佳人,却嫁了?王定之那般的人,在乌衣巷中蹉跎数年,实在是可惜。
郗归能理解她想要逃离琅琊王氏方寸之地的渴望, 却还是无?法认同她力促王定之成为会稽内史的行为。
人人都有自己的立场和利益, 没有人能真正对谢蕴的痛苦感同身受,郗归也不能。
她纵使惋惜谢蕴的遭遇, 却更厌恶这种完全罔顾才能品行的授官方式。
一室沉默之中,谢蕴斟酌着开口:“大郎此?次外放,我知道叔父并不赞同。”
郗归没有接话。
谢蕴抬头?直视郗归:“可是婶娘,我实在不想再忍了?。”
“这一年多?来,婆母的脾气愈发固执,我百般委曲求全,却还是不能得个好脸色,甚至还会连累我的孩子受责骂。”
“我不是不能忍,可是婶娘,我的孩子已经长大了?,难道我要让我的孩子日日看着母亲受辱却无?能为力,让我的女儿日复一日受祖母这样的熏染?让他们因为母亲不受祖母待见的缘故,在一家兄弟姐妹们的中,平白矮人一头?吗?”
即便说着这样的话,谢蕴脸上也没有明显的怨恨之色,声音也没有太大的起伏。
她只是平静地诉说着,任由点滴泪水自脸颊垂落。
她的平静中带着些许绝望,那是一种明明自以为已经认命,却又实在不甘心的苍凉。
郗归递了?一方丝帕给谢蕴。
哪怕是她还在琅琊王氏的时候,两?人都没有如此?动情地说过话。
对郗归而言,这实在是交浅言深了?。
她不知道要说些什么,对于谢蕴的决定,她深感同情,但绝不赞同,她什么都不想说。
谢蕴接过丝帕,轻轻拭了?拭泪,落寞地说道:“有时候,我也会忍不住想,为什么偏偏是我呢?”
“渡江以来,谢氏不知与多?少世家联姻,姊妹中也不乏嫁了?如意郎君的。可为什么轮到我时,偏偏就要嫁给这样的人?”
造化由来弄人,偏要巧妻长伴拙夫眠。
谢蕴这样的才学、这样的相貌,堪称这一代世家女郎中的佼佼者,可偏偏是她,与王定之年纪相仿,不得不接下与琅琊王氏的婚事?。
谢蕴的声音有些哽咽:“有时我甚至会想,便是因温氏叛乱而不得不和离归家的阿姊,也胜过我许多?。她尚且有余生可以选择,可我却永远都没有了?。”
“当年王谢联姻,本就是谢家高?攀了?王氏。如今谢家势重?,再也不可能让我与王家和离,给谢家女儿添个势利的名?声。”
郗归听着谢蕴平静的叙述,心中愈发觉得悲凉。
她想到了?白乐天的两?句诗:“人生莫作妇人身,百年苦乐由他人。”1
即便是谢蕴这般名?满江左的才女,即便似曾经的郗归那般有着权倾朝野的兄长,也不得不穿上嫁衣,被?锁进婚姻的帘幕重?重?之中,在深宅大院中,日复一日地消磨掉与生俱来的生命力。
然而谢蕴说这些,并非是为了?抱怨。
她尽可能平静地看着郗归:“世家女儿,享受了?家族的照顾和教养,便该有为家族牺牲的觉悟。我这一生已经过完了?,我只盼着,以后谢家的女儿,再也不必受我这般的苦楚。”
“除此?之外,只要孩子们能健健康康、快快乐乐地长大,不要像他们父亲那样愚蠢自大,我便别无?所求了?。”
“正因如此?,我必须离开建康,不能让婆母打着教养长孙的名?义,养废了?我的孩儿。”
“我心里知道,我这次的做法让叔父失望了?。可我听话了?这么多?年,真的只任性?过这一次。婶娘,我不会伤害任何?人,我只是为了?自己的孩子。琅琊王氏实在不会教养子弟,我实在不忍心也不愿意,任由孩子们一个个地被?养坏了?性?情。婆母无?论如何?都不愿意让我送孩子们来谢家族学,我只能自己想办法离开建康。”
郗归知道,谢蕴的这一番话,并非是说给自己听,而是希望能够通过自己,传到谢瑾耳中。
谢蕴是极清醒也极聪慧的人,并不需要郗归的安慰。
她只是想,把?自己最真实的想法,传到自小濡慕的叔父耳中,让他不至于误会自己。
郗归叹了?口气:“你的为人,想必谢家上下都很清楚,大家都知道你的不容易,不会有人责怪的。”
一阵清风吹来,吹得新?叶在窗纸上打出婆娑的疏影。
郗归顿了?顿,接着说道:“会稽路远,你到了?那边之后,多?给家里写信。”
谢蕴知道郗归这是应承了?的意思,当即便要行礼道谢。
郗归微微倾身,伸手虚扶,示意南烛拦住谢蕴。
“你不必言谢。真要说起来,我对于此?事?的不赞同,远胜你的叔父。”
谢蕴的动作凝滞了?一瞬,她缓缓坐直了?身子,略带警惕地看向郗归,袖中双手微握。
“三吴形势之复杂,远胜建康与荆州。”郗归毫不闪躲地直视回?去,“孙吴之时,会稽便是江南世族的天下,即便是孙策、孙权,也不能不为此?头?痛。”
“中朝灭吴之后,三吴世族虽然在朝中受到排挤,却从未放松过对江南一带的经营和控制,以至于朝廷所任之官,每每要与他们百般周旋,才能发挥作用,将江南粮米运至北方。更有甚者,沉迷于温软水乡的富贵繁华之中,渐渐背离了?读书?和为官的初心。你熟读史书?,一定不会对这些过往感到陌生。”
谢蕴神色暗淡了?几分,缓缓点了?点头?。
郗归知道,谢蕴并非什么都不懂的世家贵女,这位名?满江左的才女,她所接受的古代士人教育,要远远胜过她自己。
也正因此?,郗归毫不讳言地说道:“渡江之后,吴姓世族原本的势力范围被?侨姓世家侵占,他们虽然接受了?元帝践祚的事?实,却更加坚固地占据三吴之地,试图在有限的地盘里,攫取更多?的利益。”
“几十年来,三吴之地的百姓一直过得十分辛苦。而压迫剥削他们的吴姓世族,却把?一切责任都推到了?朝廷身上,以至于三吴地区的反心,竟然比荆州还要重?。当年苏氏、温氏叛乱,无?一不是利用了?吴地百姓对朝廷的仇恨,就连王重?之乱,也联合了?三吴乱民?。”
“在这种情形下,吴兴、吴郡、会稽三地的郡守人选,便愈发关键紧要。因为这三地的官长,不仅要平衡吴姓与侨姓、以及吴姓世族之间的利益,还要消解当地百姓对朝廷的仇恨,尽可能地维持江东的安定局面。”
谢蕴一直没有说话,直到此?时,方才重?新?抬起了?头?。
她忍不住眨了?眨眼睛,细细地端详郗归,仿佛是第一天认识她一般。
郗归拿起茶盏,饮了?一口微凉的茶汤。
“大郎此?次前去会稽,是要做一方父母官的。你觉得,他能够担得起会稽内史这个位子吗?”
谢蕴听闻此?语,长叹一声,短暂地闭了?闭眼。
郗归所说的一切,她并非不知。
可她实在太渴望太期盼带着孩子们离开建康了?。
这渴望让她忍不住心生侥幸——江左立国已有几十年,三吴之地的郡守前前后后换了?十来个,当地世族早已形成了?一套和侨姓官员来往的成规。
王定之就算再不堪,至少也能做得到萧规曹随。
两?汉不知有多?少循吏,因着“无?功无?过、无?所作为”这八个字登上了?史书?。
无?才之人的清静无?为,有时候要远胜有才者的积极进取。
三吴之地矛盾复杂,王定之这样的平庸之人,不是正好合适吗?
但她并没有反驳,而是温和但坚定地答道:“家中已为大郎选了?幕僚,叔父也点了?几位读书?人随大郎一道就任。这么多?人看着,总不会出岔子的。”
“是吗?”郗归反问一句,并不太相信。
郗家在会稽有庄园和商号。
郗归接手京口势力后,又派了?一队人前往三吴之地经商。
这些人带着郗归提供的西域商品和内造之物,很快便打通了?当地的上层市场,接着进一步地、以自制的精巧奢侈品为货物,赚取了?不少吴姓世族的银两?,然后便在不影响市价的情况下囤积粮米,以资京口。
与此?同时,郗归也从来没有一刻停止过对于三吴动乱的警惕。
她让长期居留当地的人手加固房屋,挖掘地道,蓄积水粮和木质武器。
还以高?平郗氏的名?义,逢年过节便施粥赠药,扶助穷人。
建康和吴地的人都以为,高?平郗氏是想洗刷被?郗岑带累的名?声。
郗归并不在意他们的想法,她只希望能够在力所能及的范围内多?帮一些人,权当是为阿兄积福。
又或者,让派去当地的人手通过这些举措结些善缘,以免有朝一日动乱发生,这些人在混乱中伤了?性?命。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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