作者:杲杲出日
然后便靠在几边,再次翻起了账本:“哪能歇得住呢?我们都没有去?过江北,不清楚那边的?情势。这次北渡的?将士,占了北府军的?七八成。如若战事不顺利,京口、晋陵一带,不知有多少?户人家要挂上白幡。再者说,这是北府军重建以来的?第一战,必得大获全胜,才能鼓舞士气,也好在朝堂上多些?话语权。那些?世家本就不愿让淮北流民迁徙至京口,若是此?役败了,还不知道他们会做出什么。”
南星颇为不以为然:“兵来将挡,水来土掩,左不过都是些?自私自利的?蠹虫,您何必管他们怎么想?呢?”
“我不是为了他们。”郗归揉了揉额角,“我作为一个女子,之所以能聚拢起这两万人,靠的?全是高平郗氏的?多年经?营和往昔辉煌。我需要一场振奋人心的?胜仗,来帮助我将这些?将士们更?好地团结在一起。”
南星还想?再说,却被南烛扯了扯袖子。
南烛想?了想?,觉得与其让女郎在这里操心,不如真?正做些?事情,排解排解心中的?焦虑。
于是她开口问道:“来京口之前,您曾跟我们说过,胡人多良马,远胜江左如今的?战马。您那时还说,京口马匹太少?,要想?办法为北府军添置良马。”
“是啊,战马。”郗归站起身来,踱步到窗边,看向?窗外的?柳色青青。
“伯父午休可起了?”郗归思量半晌,决定去?找郗声商议。
南烛看了眼漏刻:“时辰差不多了,奴婢这就让人去?看看郎主是否方便。”
郗归嗯了一声,走到壁间?悬挂的?舆图前。
“苻石统一北方,必然不肯让江左买到战马。我们唯有与和苻秦敌对的?拓跋氏互市,才能获得胡人的?良马。”郗归指了指鲜卑的?方向?,“可这事绝不能由我们来做。拓跋氏终究是异族,我们不能平白背一个里通外国的?名声。”
“昔年八王之乱,到了最后,只?剩下?成都王司马颖与东海王司马越两相对峙。他们于诸胡之中广结党羽,藉之以杀异己?,这才导致了永嘉之乱,酿就了诸胡乱华的?惨祸。”郗归沉吟着说道,“起先?追随成都王颖的?刘、石二家,陷两京,俘怀、愍,于东海王越死?后,占据了中原一带。而江左的?元帝,却是凭借着东海王原本的?幕府,才在江南站稳了脚跟。鲜卑和乌桓,原本就是东海王一系牵制成都王的?重要力量。代北的?鲜卑拓跋部,和幽州的?鲜卑段部,无一例外。”
第73章 市马
郗归重新在案前落座, 示意南烛研磨。
司马氏本就与鲜卑有世交之谊,这件事由他们去?做再好不过。
毕竟,那些世家能指责郗氏通敌,却没有办法把叛国的名声砸到司马氏的头上。
圣人不是一直想伸张皇权吗?
那就安排宗亲去?与鲜卑交易, 为江左换取战马, 也?算是司马氏对这几十年的万民供奉所做的一点?小小回馈了。
人人都要交投名状, 司马氏凭什么例外?
郗归这么想着,快速提笔写信, 让谢瑾想办法说服圣人, 派琅琊王去?与鲜卑沟通互市换马之事。
信写好后, 郗归亲自用?火漆封好,交给了南烛。
南烛将信认真收好,迟疑着问?了一句:“女郎还去?找郎主?吗?”
“去?。”郗归站起身来, 抻了抻筋骨, “你速去?安排人送信, 南星随我去?见伯父。”
书房之内,郗声正在作画。
今日江边送行的场景, 大大激发?了他心中?的豪情壮志。
回府之后, 郗声简单用?了几口饭, 便一直待在书房画这幅出征图,中?午甚至都没有休息。
郗归甫一进门,便被郗声叫过去?看画:“阿回看看,伯父这幅画画得如何?”
郗归定睛看去?,只见此画尚未着色, 只是用?毛笔勾勒出了线条, 却很?有大军出征的气象——江风猎猎,杨柳萋萋(将士徂征, 威仪赫赫;百姓含泪,依依惜别。
“伯父画艺又精进了。”郗归赞了几句,不由有些伤感,她伸出右手,隔空抚过一个个将士的身影,“醉卧沙场君莫笑?,古来征战几人回1。这些都是我们京口的好儿郎啊,只是不知道此番出征,能有多少人平安归来。”
郗声听到这话,也?叹了口气,搁下手中?的湖笔,抬袖擦了擦睫间的浊泪。
“都是好儿郎,都是好儿郎。”郗声颤声说道,“伯父无用?,愧对你祖父的威名,不能带着我们徐州的儿郎上马弯弓,斩杀胡贼。”
郗归看着郗声老泪纵横的模样,难免更添几分伤感。
“莫作是说。”她开?口阻止道,“您要好好保重身体,有您在京口,徐州的百姓们才能安心,将士们也?才能毫无顾虑地出征。”
“我也?只能做这些了。”郗声伤怀地说道,“早知今日,我就该自小勤学武艺,苦读兵法,何至于蹉跎这么些年,落到如今这般百无一用?的地步。”
“什么叫百无一用??”郗归跪坐在郗声旁边,抬起头颅,认真地看向他的眼睛,“伯父,京口的百姓需要您,前方?的将士也?需要您啊!”
郗声摇了摇头,没有说话。
郗归伸手指向出征图中?的战马:“阿回之所以前来,便是想请伯父帮忙,为将士们换取良马。以免他日战场对决之时,我北府军军的儿郎,因为劣马而吃了大亏。”
“良马?”郗声听了这话,眼中?立时有了神采,“何处可换得良马?阿回想让我怎么做?”
郗归看向郗声,徐徐开?口说道:“蜀中?有建昌马,原系羌人自青海带去?的马种。此马短小精悍,机警灵敏,更兼性情温顺,易于调教。若能打通换取建昌马的通道,北渡的将士们就再也?不用?发?愁无马可用?了。”
“不可能!”郗声想也?不想便断然拒绝,“此事万万不可,阿回休要再提!”
郗归并?未因为郗声的拒绝而轻易放弃:“建昌马产自益州凉山,益州与荆州接壤,马匹只要到了荆州,很?快便能顺流而下,到达京口。放眼神州大地,除了益州之外,江左还能从哪里换到这么多的良马?”
“桓氏狼子野心,不足与谋。”郗声咬牙切齿地吐出十个字来。
“正是因为桓氏狼子野心,我们才更要从益州换取良马。”郗归不依不饶地说道,“荆州坐拥地利之便,难道会忍着不与益州互市易马?恐怕是早就在暗地里做交易了。如若不然,当初桓大司马北伐,战马又从何而来?京口营建之初,便是为了拱卫建康,难道我们要眼睁睁地看着上游桓氏秣马厉兵,自己却无马可用?吗?真要如此,恐怕不等北秦来攻,我们就要被迫迎受桓氏的威逼了!伯父,这难道会是祖父当年营建京口的初衷吗?”
郗声默然不对。
良久,才开?口说道:“阿回,你莫要说这些话来激我。如今的京口,又有什么值得桓氏拿良马来换?恐怕只有你为军中?添上的那种神兵利器才行。可是阿回,倘若如你所言,市马之举是为了制衡桓氏,使得上下游的战马数量不至于太过悬殊,那你换给桓氏的神兵利器又要怎么算呢?难道是助纣为虐吗?”
郗归并?未因郗声的反问?而感到心虚,而是斩钉截铁地说道:“历来抗胡战场,有东线、西线两?路。下游北府军渡江抗胡,上游襄阳兵同样也?要御胡。我换与桓氏利器,与之同心同德,拱卫江左,共同逼得胡人不敢南下而牧马,这难道不是好事吗?”
郗声无话可说,憋了半天?,才开?口说道:“阿回,你这就自相矛盾了。”
“伯父,不是我自相矛盾,而是形势太过复杂,谁也?无法保证未来是副什么样子。我也?不知道北秦和?桓氏谁会率先发?难,但桓氏终究是汉人,若是不顾大局,恐怕会遗臭千古。桓阳连杀进建康都不敢,其后人又怎会在北秦虎视眈眈之时,率先对着下游动手呢?”
“两?害相权取其轻。”郗归接着说道,“与换给桓氏神兵利器相比,我更看重京口获取良马的渠道。我相信桓氏也?会这么觉得的,对他们而言,恐怕宁肯换给我们马匹,也?想要获取灌钢所制的兵器。”
郗声还在犹豫,郗归握住他枯瘦的右手,殷殷劝道:“伯父,赵武灵王何以胡服骑射?江左将士本就长于水战,不娴马术,您难道忍心看着将士们成群结队徒步而行,去?应对胡骑的冲击吗?”
郗声听着郗归这一串又一串的辩词,只觉得头脑发?胀。
京口要换取益州的建昌马,只能依靠桓氏进行贸易。
他原本是无论如何也?不同意与桓氏这样的逆臣做生意的,可京口实在缺马,他如何能眼睁睁地看着这些一心报国的儿郎,因为没有战马的缘故,死在胡骑的马蹄之下?”
郗声长叹一声,擦了擦额角的汗珠。
“阿回,你可曾想过,桓阳毕竟是欲行废立之事的逆臣,嘉宾曾与桓氏牵扯多年,我高平郗氏本就深受牵累,如何能再与他们连谋?”
郗声一字一句地问?道:“如今你要与桓氏市马,圣人会如何想?谢瑾会如何想?子胤会如何想?江左大大小小的世家,又会怎样看待这件事?阿回,你可曾想过这些?”
“我当然想过。可是伯父,荆州难道不是江左的州域?桓氏所守的,难道不是江左的边疆?我只是想让我的将士骑上战马,又何错之有?”
“你问?我何错之有?”郗声被气得连连咳了好几声,“桓氏狼子野心,你这么做,何啻于与虎谋皮?
郗归看到郗声咳得面色涨红,有些愧疚地低下了头,为他一下又一下地拍着后背,等郗声缓过来后,又递去?了一盏温水。
她看着郗声喝完杯中?之水,一边乖巧地接过杯子,一边坚定地说道:“与虎谋皮,尚有生机可念;可若袖手而立,就只能饥寒冻馁而死了。”
郗声摆了摆手:“罢了,罢了,你既听不进我说的话,便自己去?做吧。伯父老了,管不得你了。”
郗归看着郗声斑白?的头发?,垂睫坐到他的身边:“您又何必这样说呢?我与阿兄一样地敬爱您,希望得到您的认可。”
“我看你们是一样地会气人。”郗声忍不住刺了一句,又立刻找补道,“我知道你们年轻人有自己的想法,伯父是个胸无大志的普通人,当初奈何不了嘉宾,如今自然也?奈何不了你。天?地之大,人人都有属于自己的那一条路。你若觉得这便是属于你的那一条路,那就尽管去?走吧。”
郗声长叹一声:“各人有各人的缘法,奈何不得的,只要你不后悔就行。”
“我不会后悔的。”郗归小声但坚定地说道。
她向来是向前看的人。
这么多年来,她一直落子无悔。
“那就好。”郗声点?了点?头,不再多说什么。
他原本就不是喜好与人论辩的性情,丧妻之后,更是醉心黄老之学,讲究修身养性、虚无自然,是以并?不强求郗归与他意见一致。
更何况,马匹并?非寻常货物,从荆州运马至京口,不止要耗费大量的人力物力,还会经?过不少州域,引起无数瞩目。
郗声打心眼里觉得,市马一事并?非郗归所想的那样简单。此事一旦提上日程,必定牵扯甚多,极有可能胎死腹中?,所以很?不必在此时便与郗归争个分明。
于是他执起茶壶,给郗归倒了一盏茶汤后,自顾自地品起了茶。
馨香的茶汤入喉,增添了几分新叶的青气。
郗归喝了口茶,轻轻摇晃浅棕色的茶汤,再次开?口说道:“阿回还有一事,想要与伯父商议。”
郗声如今听到郗归的“商议”二字,便觉得有些头痛,唯恐她又说出什么离经?叛道的石破天?惊之语。
不过这一次,郗归倒没有太过叛逆:“迁徙淮北流民之事,朝中?已经?议了好些时日,只怕很?快就要有个定论。阿回想着,淮北流民常年住在江左与北方?胡族的势力交接地带,生存环境颇为险恶,是以必然勇敢凶悍、异常抱团。这些原是在淮北练就的好本领,只是未必适合京口。”
第74章 军户
“等他们到达京口后, 恐怕不?好?聚集而居,得分散开来住才好?。”
“阿回说得有理。”郗声抚了抚胡须,尽管迁徙流民?之事还未成定局,但这个话题实在比市马之议安全太多, 他更愿意与郗归谈论此事。
再者说, 淮北流民?若真到了京口, 那么妥善安置他们,就?是他这个徐州刺史应尽的职责。
是以郗声放下茶盏, 颇为感?兴趣地问道:“关于淮北流民的安置, 阿回可有什么想法?”
“如今已是四月底, 淮北流民?最早也得五月中旬才能到达京口,来不?及赶上今年的?春播。我想着,不?如让这些人先?在军中做事, 每日赚取些酬劳, 也好?养活自己。”
“都在军中吗?那妇孺如何安置呢?”郗声感?兴趣地问道。
他原本就?是徐州的?主官, 掌管一州经济民?生,处理惯了这一类的?事务。
京口一城, 正是在他手里?变成如今这般富庶安乐的?模样的?。
也正因此, 郗声此时很是好?奇, 自家这个古灵精怪的?倔强小姑娘,会生出什么关于流民?安置的?法子。
“军中也有需要浆洗的?衣裳,有要择菜煮饭的?活计,孩子们也能捡拾柴火赚取薄酬。只要肯出力,总是有活做的?。”郗归一一列举作答, 随即说出了自己之所以这样打算的?缘由, “这些流民?来自淮北,与土生土长的?徐州百姓不?同, 不?但与我们家没有什么深厚的?情谊,与徐州百姓之间,也无丝毫感?情。是以我想着,不?如让他们先?在军中过渡一段时日,与京口军民?一道劳作,聊聊淮北和京口的?往事,增进?些感?情,以免之后?各自抱团敌对。”
“可军中都是男人——”郗声犹豫地说道。
“军中如今也有劳作的?妇人,只是与将士们训练之处不?在一起罢了。”郗归细细向郗声解释北府军营地的?布局,“如今将士们都在东边活动,他们有严格的?纪律,未经允许绝对不?能胡乱走动。妇女们通常在西边劳作,那边有人保护,不?会出事的?。等淮北流民?到了,我们可以让男人在中部劳作,间或参加一些军中的?训练,老弱妇孺则视情在西边做些活计。”
“那这些人住在何处呢?”郗声沉吟片刻,接着问道。
郗归答道:“地动结束不?过两月,京口尚有不?少?没有来得及修缮重建的?房屋。五月天气炎热,这些人可以与受灾的?百姓一道,住在江边或城中的?军帐之中,以为权宜之计。”
“再往后?呢?”郗声点了点头,询问郗归下一步的?打算。
“我打算让北府军出资,于京口重建房屋之时,在营地附近建造大片房屋,名曰‘军里?’,然后?以极低的?价格,将之赁给军中将士及其父母妻儿居住。那些淮北流民?,也可安置在此处,正好?与军中将士混住,以免两边抱团敌对。”
郗声摩挲着手中的?茶盏,沉吟片刻,开口问道:“阿回,你是想让这些淮北流民?充作军户吗?”
虽说刘坚等人都是郗照北府旧部后?人,但却并未被编作军户,名义?上仍是良家子。
之所以如此,是因为江左军户世?代为兵,遭人白?眼。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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