作者:杲杲出日
王谢两家婚约,郗归亦有耳闻:“我纵无缘风咏絮之才,也看不上王定之那样的人,更何况你那素有才名的侄女呢?”
谢瑾摇头道:“婚姻是结两姓之好,岂可因个人好恶而坏秦晋之交?”
“因为被逼嫁人的不是你。”郗归瞪了他一眼,“听说你还有一个侄女嫁与温氏,后来温氏与三吴之乱有涉,朝廷本未贬官论罪,谢氏却执意断亲。那女子虽不情愿,却为长辈所逼,不得不和离归家。”
“婚姻之好,乃是为了相互扶持,若徒有牵累,又何必维持?”
郗归冷笑:“如君所言,世家大族之内,竟无夫妻恩义吗?”
谢瑾道:“夫妻事小,家国事大。”
郗岑清谈之时,理甚渊博,赡于论难。
郗归自小受郗岑教导,也有几分辩才。
她当即驳道:“圣人设象立意,以垂教天下。有夫妇,然后有父子;有父子,然后有君臣;有君臣,然后有上下;有上下,然后礼义有所错。1夫妇也者,人伦之基,三纲之始。君以家国为借口,为利益而绝夫妇之道,岂非灭绝人伦之举?”
谢瑾答道:“世情如此,非独我作此想。”
顿了顿,他接着说道:“培塿无松柏,熏莸不同器,世间之事,本就是如此。”
郗归沉默了下,反唇相讥道:“不想嫁的非让嫁,不想离的非让离。你们不过是只看的到利益,不顾惜家中女儿的心意罢了。”
世人皆说郗岑卓荦不羁,但谢瑾认识郗归后便知道,这两兄妹,是一样地不拘小节、不重名利,也一样地看不起建康城中那些沉酣名利、汲汲营营的世家——陈郡谢氏也在其中。
谢瑾并不因这份看不起而感到愤怒。
毕竟,高平郗氏在江北抗胡,战至只剩一人之时,陈郡谢氏在江左领了官职,然后,不停地生孩子,壮大家族。
而在郗照苦心经营京口、拱卫建康,以至于对仅存的血脉疏于教养之时,陈郡谢氏在多方联姻,与江左各世家建立联系。
近些年来,陈郡谢氏子弟多有令名,一个接一个地因为才气出众而享誉江左,谢瑾更是其中的佼佼者。
但若与高平郗氏相比,谢瑾仍觉自家应退一射之地。
——不为郗照位列三公,也不为郗岑受桓氏看重,只是因为高平郗氏为抗击胡马、稳定江左而付出的一切。
更何况,郗归的一言一语,难道就真的没有道理吗?
将谢蕴嫁与王定之,谢瑾就真的不会惋惜吗?
他只是不像郗归那样,愿意为了一个侄女的心意而放弃家族利益罢了。
而郗岑,却能因为觉得王贻之并非良配,而放弃琅琊王氏那样的姻亲,生起了将妹妹低嫁至陈郡谢氏的念头。
于是谢瑾很快就在这场辩论中偃旗息鼓。
他站起身来,对着郗归拱手下拜:“珠玉在侧,惭我形秽,我不如阿回多矣。”
郗归受了一礼,扯唇笑了笑,没过多久便起身告辞。
谢瑾知道,她仍在为谢蕴与王定之的婚事感到气愤。
他开口解释道:“阿回,我没有办法。谢氏不止一人,我与父亲,都要为家族考虑。”
——如果有朝一日,我能进入中枢,带着陈郡谢氏更进一步,便不必再委屈家人了。
郗归并未再开口反驳,她只是平静地答道:“大块载我以形,劳我以生。有所求,便有所缚,世人皆是如此。壁立千仞,无欲方可至刚。只是这世上又有几人,能当真脱俗去欲呢?”
谢瑾紧紧地从背后抱住她,他那时只觉得郗归身上弥漫着一种无可言喻的忧伤,却不明白,郗归不仅在感叹谢氏,也在感叹郗岑。
郗岑一心想要北伐,他看不起偏安江左的司马氏皇族,所以远赴荆州,做了大司马桓阳的谋主。
而桓阳,却有不臣之心。
郗归上一世,成长在权谋剧、历史剧如火如荼的时候,纵然年纪轻轻便不幸殒命,却也知道权臣坐大,要么位凌人主,要么败北离世。
而郗岑跟随桓阳走的,便是这么一条高风险高收益的道路。
她内心担忧极了,但却始终不能成功劝说兄长放弃这唯一的执念。
半年之后,桓阳大张旗鼓地筹措他的第三次北伐,而谢瑾则因兄长离世而请辞东归。
他向桓阳辞行后,又与郗氏兄妹告别。
临别之际,郗岑避了出去,好教谢瑾与郗归好好叙一叙离情。
谢瑾拥郗归入怀,依依不舍地说道:“阿回,待我回家料理完丧事,便请长辈准备提亲之事。”
孰料郗归竟说:“不必提亲了,你我二人,就到此为止吧。”
谢瑾大惊失色,他放开郗归,不可思议地看着她的眼睛,错愕地开口问道:“阿回何出此言?”
第12章 作梗
郗归并没有直接回答谢瑾的问题,而是垂眸问道:“玉郎此去,可还会回荆州?”
谢瑾默然不对,于是郗归便知道了他的答案。
“君欲与桓公为敌,便与我兄妹并非同路之人,不如就此分道扬镳。”
“何至于此?政见不同乃是常事,嘉宾对此心知肚明,却仍想促成你我二人的婚事。”
“政见不同乃是常事,可如大司马这般的权臣,在江左却不常见。”郗归认真地回答,揭开了郗岑与谢瑾一直试图对她隐瞒的残酷事实。
正如郗岑与郗归看不起建康城中的世家们,那些世家也看不起桓阳。
谯郡桓氏,并非江左著姓。
世家们纵然会因为桓氏势大,而命自家子弟从桓阳幕府出仕,以示亲附,但他们的内心,却都瞧不起这个出身平平、习武弄兵的大司马。
因此,他们能容忍琅琊王氏与颍川庾氏相继掌控荆州,却不能接受桓阳扼守上游,威逼建康。
现如今的示弱,只不过是因为他们无可奈何、桓阳也还没有真正剑指建康罢了。
但桓阳与郗岑并不满足于如今的现状,他们迟早会向着中枢进发。
到那时,建康城中的世家们,会为了自己的利益,不约而同地将矛头指向桓阳与郗岑。
谢瑾年纪虽轻,却已是世家中颇有令名的杰出人物,他若在建康为官,势必至于高位,很有可能便是郗岑的敌人。
事实上,这正是谢瑾的计划。
对于这一点,谢瑾与郗岑都心知肚明,然后又默契地瞒住了郗归。
然而,郗归却无师自通地想明白了。
谢瑾无法反驳郗归的话,他完全明白她的意思,却既不能做出不与郗岑为敌的承诺,又不肯放弃郗归。
郗归看出了谢瑾的为难,她叹了口气,好在,她也并不是为了要他的承诺。
“你自己也说过,‘夫妻事小,家国事大。’你有你的大义,我有我的坚持,又何必强求呢?”
谢瑾压抑住心中的不甘、不解与不忿,袖中双拳紧握,眼眶泛红地说道:“嘉宾并不作此想。”
——郗岑看不起世家,却从未看不起谢瑾;他纵有万般的抱负,却不愿牵扯郗归。对郗岑而言,政见归政见,对于郗归与谢瑾的婚事,他始终乐见其成。
谢瑾的声音低沉而沙哑,郗归从未见过他这副模样。
但她还是扭过头去,冷静地答道:“‘人尽可夫,父一而已。’我与我兄,名分虽系兄妹,情状有如父女。”
——春秋之时,郑国权臣祭仲专政。郑厉公与祭仲之婿雍纠合谋,想要伏杀祭仲。祭仲之女、雍纠之妻雍姬得知此事,不知如何是好,便问她的母亲:“父亲与丈夫哪个更重要?”其母答道:“世间男子,可做丈夫者不计其数,但父亲只有一个。”于是雍姬向其父告密,祭仲因此先发制人,杀死雍纠,陈尸于野。郑厉公得知此事,畏而出奔。
——我与我兄,虽为兄妹,却情同父女。我绝不会因一个恋人而背叛我的兄长,甚至不愿离开兄长,站在他的敌人身边。
谢瑾听闻此言,便知无力回天,只好强撑着回了建康奔丧。
从那以后,谢瑾七年未见郗归,只听说她与王贻之定了婚约,然后十里红妆嫁进了乌衣巷。
月上中天,谢瑾下了牛车,在庭中散步解酒。
他登上高台,远眺大江,只见水光潋滟,绿野苍茫。
月华之下,不知笼罩了多少悲欢离合的故事。
而同一个故事,也有寒暖契阔的转折。
桓阳死后,王定之终日惶惶。
他与郗岑本是表兄弟,幼弟王贻之又娶了郗岑的堂妹郗归。
王定之从前没少借着这重身份风光得意,眼下见郗岑快要自身难保,忧惧之余,便想另做打算。
等到谢瑾解了桓谦徐州刺史之职后,桓氏一党的势力再次一落千丈。
后宅之事,终究不能与朝堂毫无干涉。
谢瑾虽然不怎么看得上王定之,却不忍心看着王和之的孩子一个个因此毁了前途。
正好此时庆阳公主与桓阳次子离婚,想要在世家大族中寻个夫君。
谢瑾便给王定之和庆阳公主牵了线,两方见面,很快便敲定了王贻之离婚尚主之事。
谢瑾告诉自己,他这么做,是为了保全王和之的孩子们,不让他们受桓氏牵连。
可是无人之时,他也会忍不住想,自己真的就没有一点点私心吗?是不是他打心底里,还是想让郗归和王贻之分开,所以才做出了这样的举动?
谢瑾闭了闭眼睛,脑中再次浮现出郗归的笑颜:“阿回会恨我吗?恨我步步紧逼,胜了郗岑;恨我从中作梗,毁她姻缘。”
第13章 逆臣
郗归并不知晓谢瑾的想法,就算知晓了,恐怕也不知道该如何回答。
郗岑早就告诉过她,朝堂之事与私交情谊原本就是两码事,他与谢瑾是好友,却也曾在得势之时,因为政见不和的缘故,于人来人往之际,将谢瑾与王平之晾在厅外半日,形同羞辱。
郗归心里明白,他们其实都是政客,愿赌服输,本就无所谓什么恨不恨的。
可她还是不甘心,凭什么阿兄失去了权势、失去了希望乃至于失去了性命,谢瑾却能踩着扳倒桓氏的功劳,成为江左新的权臣。
从容是属于胜者的品质,郗归无法做到从容,她只有不甘。
这不甘与理智混在一起,搅得她头痛难忍——乱臣贼子又如何?那是她的阿兄啊!
她一定要去京口,一定要把那支私兵牢牢握在手里!
此时的郗归还不知道自己能做什么、要做什么,但她清楚地明白,那是阿兄和自己最后的筹码,她不能轻易将其拱手让人。
怀揣着这样的想法,郗归撕毁了郗途递给她的名册,表示自己不愿再嫁,要去京口独居。
郗途自然不会同意这个要求,他觉得郗归简直是异想天开:“正经人家的女郎,哪有不成亲的道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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