作者:杲杲出日
“我又何尝不是一个逆臣?”他这样想道。
“兄长,战场上很危险。”郗归平静地看向郗途,“会稽才刚刚出事,嫂嫂失去了自?幼最为亲近的阿姊,阿如亲眼看着表兄表姐们死在乱石、流矢之下,她们都需要?你。”
郗途的睫毛轻轻颤动?,他说:“我知道,阿回,我都知道。可?我虽是她们的丈夫和父亲,却?更?是高平郗氏的儿郎。三吴的动?荡是一场巨大的灾难,可?事情既然已经发生,我们也?只能向前看。阿回,对郗氏而言,这场动?乱纵然来得不是时候,却?也?未必不是一个绝佳的机会。”
他握紧了袖中的拳头,语气中带着隐忍的不甘与?痛苦:“你不在朝为官,不会知道这两年来,我们家?被?排挤到了什么样的地步。永嘉丧乱以来,我高平郗氏为江左不知付出了多少心血、多少姓名,可?如今却?被?这样排挤打压。阿回,你长居京口,比谁都知道那里住着多少落魄的中朝世家?,那些人如今过?得连三吴的地主都比不上!难道我们要?眼睁睁看着高平郗氏也?沦落到那样的地步吗?”
“若真?有这样的一日,还有谁会记得祖父当年抗胡的功绩?还有谁会记得郗氏陵园里累累的白?骨?高平郗氏几十条性?命,我们那些死在江北的未曾谋面的伯父,我们那仅仅活了四十多岁的父亲,难道都白?白?牺牲了吗?”
“我必须抓住这个机会。”
郗途说完这些,彻底转过?身去,不再?看向内室的方向。
一阵风吹过?,于枝叶间带起窸窣的细响。
郗归听到郗途问她:“阿回,你迟迟不肯答应,是担心我会夺取兵权,与?你相争吗?”
“相争?”郗归轻声开口,神情间有种意味不明的冷漠讥诮,“不,我并不担心这一点。你不会理解我想要?做什么,我们永远不会走在同一条道路上,不存在夺路的可?能。”
这条路太孤独,甚至连郗归自?己都不能十分清楚地说明白?那个最终的目标是什么。
但她早已习惯,习惯那种因灵魂的来处不同而产生的格格不入的孤独。
郗途永远不能夺走属于她的北府军,新式的军队有着旧军队难以企及的生命力。
她把每个士兵都看作?一个平等的人,而这一点,对于江左土生土长的古人而言,实在是太难了。
也?正因此?,尽管针对北府军的改造还没有完全完成,但她有这样的自?信——无论是刘坚还是郗途生了异心,都只能以利益撼动?一小部分人,而大多数的士兵,会习惯性?地选择与?她站在一起。
平等,尊重,组织,纪律:每一项都会帮她牢牢地掌握住北府军。
郗归明白?,自?己是一个女子,这个性?别难免会为她造成一些障碍,而郗途却?是高平郗氏的儿郎。
他的特殊身份或许会给她造成困难和麻烦,但郗归坚信,这绝非不可?预防。
“我确实担心你会妨碍我的计划,但眼下事情还没有到那样的地步。”郗归看向自?己这位仅存的这位兄长,觉得有必要?确认他是否真?正想清楚了,“不过?,兄长,你要?明白?,一旦你选择了这条道路,就会出现无数的力量,想把你拉到我的对立面去。你要?做好准备,与?我为敌,或者,对抗那些或明或暗的威逼利诱。”
郗途脸上出现了些许的不自?在,似乎是没想到郗归会把话说得如此?明白?。
不过?,他自?认为问心无愧,所以根本无惧这样尖锐的发问:“阿回,你放心,你将北府后人训练得极好,他们在你手下,发挥出了远超寻常军队的本领。北府军永远属于你。我之所以想要?去三吴平叛,并非为了抢夺兵权,我只是想去做些什么,为了家?族,也?为了我们死去的祖父和父亲。我为高平郗氏而战。”
郗途的话说得很是诚恳,他向来以振兴家?族为念,有如此?想法,也?并非不可?能。
至于他会不会一直如此?,郗归轻轻扯了扯嘴唇,往后的事情,谁又能说得准呢?他们都只能先做好当下该做的事情。
“我也?为高平郗氏而战。”一年多来,郗归从不怀疑自?己为郗岑完成夙愿的决心,不过?,这一次,她还发自?内心地补充道,“但我也?为自?己而战。”
郗途被?这最后一句话说得有些怔愣:“为自?己?”
郗途今年二十八岁,他从小便活在高平郗氏的荣耀之下,这么多年来,眼睁睁看着祖父郁郁而终,看着父亲北伐失利,看着郗岑楼起楼塌,不得不接受高平郗氏日渐没落的事实。
他从小就为了家?族而活。
为了家?族,他小小年纪,便跟随父亲上了战场;适婚之龄,娶了姻亲甚众的谢氏女儿;郗岑败死之后,兢兢业业在朝为官,做着谢瑾的拥趸。
他可?以为家?族而战,为百姓而战,为这千里江山的安宁而战。
可?却?从未想过?,为自?己而战,究竟是个怎样的概念。
郗归并未理会郗途的出神,她只是平静地指出了一个事实:“兄长,你多年未上战场了。”
无论是对将军还是士卒而言,战争都是最好的历练场。
战斗的本能,敏锐的嗅觉,还有主帅与?部下之间的信任和默契,都需要?通过?战场来培养。
无论郗途列举出多少条论据,事实就是,他已离开战场多年,如今的郗家?二郎,不过?台城之内的一个普通文官。
郗途听了这话,不由?愣在了原地。
在台城为官的日子是那样的扁平和寻常,每一日都与?前日相差无几,以至于不知不觉间,岁月便悄然流逝,一去不回。
“是啊,我已多年未曾上过?战场了。”
郗途这样想着,轻轻抬起了自?己的右手。
那是一只因长久地少见日光而显得过?分苍白?的手,其上带着明显的因握笔而产生的厚茧。
郗途有些恍惚,一个将军的手上,最为醒目的老茧不该出现在这个位置。
原来,他已多年没有紧握长刀了。
谢亿寿春之败,郗和吐血而亡,都已经是八年多前的事情了。
八年。
他十二岁上战场,守了八年的边疆,而今又在建康庸庸碌碌地做了八年的文臣。
他才只有二十八岁,难道往后的许许多多年,竟然都要?这样荒废下去吗?
第102章 纵容
“不, 我不能这样。”
郗途缓缓地握紧右手,同时也暗暗下定了决心。
他坚定地开口,想要为自己?搏取一个带兵东征的机会。
“北府军的作战模式已十分成熟,我不会擅自改动你在军中所做的一切布置。我只是要亲自去往平叛一线, 让那些百姓明?白, 当此战火纷飞、流离失所之际, 是我高平郗氏,挽狂澜于既倒, 救万民于水火。阿回, 你尽管把我当作一面高平郗氏的旗帜, 一个郗氏出兵的信号,让我去为你、为郗氏,拾取三吴的民心。”
郗归的目光扫过郗途的面容, 轻轻摇首, 吐出这样一句话来。
“兄长, 这可真不像你。”
他们兄妹自幼分离,长大之后, 又因?各有立场的缘故, 向来隔阂甚深。
也许是由于这样的原因?, 又或许是天性使然,从前的郗途,尽管爱重她这个妹妹,却从来都?不会表达,只会笨拙而生硬地, 说出那一个个恼人的“为她好”的决定。
郗途听了这话, 自嘲地笑了一声:“阿回,士别三日, 则当刮目相?看。我虽无能,却也懂得审时度势的道理。”
江北的捷报一封封地传来,江左上下,包括郗途在内的每一个官员,都?深深地明?白,郗氏女郎已非吴下阿蒙。
就连多有不甘的郗珮和王贻之,也早已不敢轻易在言语间捎带郗归。
郗途上过战场,所以更?明?白江北佳绩的难得之处。
对于如今的郗归,他心服口服。
“战场上刀枪无眼,兄长,你果真想好了?”
“想好了。”
郗途已经蹉跎了太?多年,他迫不及待地想要做些什么?。
更?何况,此次三吴之乱,对北府军而言,将会是一个极其难得的获取民心、获取兵员甚至获取土地和粮米的好机会。
“阿回,你放心。”郗途信誓旦旦地说道,眼中闪烁着?光亮,“平叛之行非胜不可,经此一役,你便再也不必担心北府军的兵员和粮米了。有了三吴作支撑,他日北秦若举刀南下,我们也不至于无兵可用。”
北秦境内的八十万大军,就如同一把锋利的重剑,悬在每一个忧心江左安危的头?颅之上。
如此情势之下,圣人和琅琊王竟还做着?让北府军与?叛军两败俱伤的打?算,简直不足与?谋。
郗途看得很清楚,只要拿下三吴民心,北府军便可稳稳立于下游,再无需过分忧心来自台城和上游的威胁。
桓元的到来正是一个信号。
豫州市马之事已经议了快一年,可桓元却始终不肯放开大宗交易,只偶尔卖给北府少许战马。
如今三吴生乱的消息一出,他便立刻动身来见郗归,想来也是窥见了此事可能引发的江左局势变化。
想到这里,郗途接着?劝道:“阿回,三吴昨日刚起动乱,叛乱的消息才?传回不久,台城如今还在商议,并未给出太?过紧迫的出兵时限。你且先回京口,我们书信联系,以免有人出于嫉恨,对你行不利之事。”
“可。”
郗归沉吟着?开口。
她此次来建康,原本就是为了郗如和桓元。
如今郗如虽还未醒,但?大夫已经做出了没有大碍的诊断。
至于桓元,左右都?是议事,建康物议纷纷,约在京口相?见也不是不行。
做出决定后,郗归即刻遣人前去准备车船,又让人去告诉桓元一声,将见面的地点改至京口,邀他去参加北府军此次平叛的出征仪式。
吩咐完这些后,她转向郗途,最?后一次问道:“你若去三吴,嫂嫂和阿如要如何安置?”
“你嫂嫂骤然失去亲人,心中难免大恸,我打?算送她们母女俩回谢府住些日子,也好多几个说话的人,免得一个人悲痛不已,生出病来。”
陈郡谢氏向来看重骨肉亲情,此时势必一片哀戚。
郗归想到这般场景,不由眉头?微蹙:“阿如此番受了惊吓,实在不宜再过分悲伤。我带她去京口吧,也好教她暂时忘却这些事,略微宽一宽心。”
“如此最?好,多谢阿回了。”
郗途道谢之后,转头?擦了擦微湿的眼角,重新踏入房门,与?谢璨商议郗如的去处。
没过多久,谢璨的哭声骤然变大,郗途则抱着?被披风紧紧裹住的郗如,朝着?前院的牛车走去。
郗归不忍地闭了闭眼,心中为郗途的行事作风感到无奈和恼火。
她走进内室,坐到哭到抽噎的谢璨身旁,轻轻拍抚着?她的背脊。
“嫂嫂莫难过,我这就让人去拦兄长,不会让他送走阿如的。”
孰料谢璨却拉住了她的袖子,抽泣着?说道:“别去,别去!是阿如!方?才?子胤说要送阿如去京口,我不愿意,便和他吵了起来,没想到却吵醒了阿如。子胤问阿如,是要和我一起回谢府,还是去京口跟你一道住。可她却说要去京口,她竟说她要去京口!”
谢璨紧紧抓住郗归的袖子,以至于手上爆出了青筋:“我是她的母亲啊!她怎能如此?她怎能如此待我?!”
郗归长叹一声,心中满是无可奈何。
郗如虽是谢璨的女儿,可却是谢家养大的孩子。
谢璨没有尽过多少为人母的责任,自然也不该苛求她的依赖。
再说了,郗如向来与?谢蕴亲近,此次会稽生变,谢蕴惨死?于叛军之手,几个孩子也大多死?在了郗如身侧,郗如受了这样大的刺激,不想去谢家也是理所应当。
谢璨失去阿姊,固然是可怜非常,可却如何能让一个突逢大变的孩子,反过来去体谅她?
郗归心中虽不赞同,但?顾念谢璨心中悲苦,便也没有说什么?,只静静地陪坐在旁,时不时递去一方?帕子。
直到谢璨哭着?哭着?睡着?了,她才?轻轻站起,出去与?郗途告别。
郗归理了理沾湿的袖子,想到过世的郗岑,心中亦是盛满了哀情。
她看向郗途:“平叛之事若是最?终议定,你便去京口找我,我让高权带兵,随你一道去三吴。”
上一篇:不可或缺的灵魂
下一篇:逃荒:我靠美食交换系统极限求生