作者:杲杲出日
“好。”郗途郑重点头?,胸中豪情万丈。
“对了。”郗归正要登车,却听郗途补充道,“太?原温氏遣人送信,说温述想在渡口与?你见上一面。”
太?原温氏起自曹魏,先祖曾做过曹魏的扬州刺史、济南太?守,入晋之后,依然门第显赫,是实打?实的高门大族。
永嘉乱后,温氏家主温直拥护元帝即位,又兼任太?子中庶子,与?尚在东宫的明?帝交好,确立了在江左的门户地位。
后来明?帝病重,温直与?丞相?王导、司空郗照等同受顾命,地位显赫,超然拔群。
只是温直早逝,自他之后,温氏便再未出过什么?出色人物,难免日渐没落。
温述是温直的孙辈,也是太?原温氏这一代的家主,如今不过二十五岁。
他虽官位不高,却是个富于机变的聪明?角色。
前次廷议淮北流民徙徐之事时,正是他率先开口,为江北将士捐了千副藤甲,从而为诸世家解了因?谢瑾提出查验部曲而产生的僵局。
只是不知,他今日为何要见自己?。
郗归在脑中琢磨着?关于温述的一切,沉吟着?没有开口。
郗途看了眼周围,轻声说道:“建康世家太?多,温述年纪尚轻,又无显著功绩,只怕十年之内,都?难以在台城出头?。他约在渡口那样纷杂混乱的地方?见面,怕是想避开世家与?你交谈,请你帮他一把,送他去三吴拿个平乱之功。”
“倒是个聪明?人。”郗归考虑片刻,决定与?温述见上一面,“我在朝堂上本也没有什么?得用的人,前天夜里征发乐属的诏令刚下,温述便着?人往京口递了信。既然如此,我便投桃报李,与?他见上一面,兄长且帮我回复那边吧。”
郗途抿了抿唇,沉默片刻,还是开口劝道:“你见他一面倒是不打?紧,就算真的要送他去三吴,那也算不得什么?。只是谢瑾如今毕竟大权在握,你口口声声说朝中没有得用之人,又暗中襄助温述,只怕对你二人的关系不大好,你要不要先跟谢瑾说上一声?”
郗归瞥他一眼:“平叛既是北府军的事情,那为何要向谢瑾汇报?难不成就因?为他是侍中,我便不可与?朝臣来往了吗?”
“我不是这个意思?,只是温述此前毕竟对谢瑾唯命是从,你若贸然插手温述的前途,只怕是不太?好。”
“呵。”郗归轻笑一声,“是温述来找我,又不是我去找他。再说了,兄长怎么?知道,谢瑾对此一无所知呢?”
郗途正要问句“谢瑾竟知道吗”,耳畔却传来郗归不紧不慢的微凉嗓音:“就算他不知道又怎样?旁人追随他,自然不会无所谋求。他既满足不了别人的需求,又如何能阻拦人家另谋出路?”
“再说了。”郗归意味深长地看向郗途,“兄长,你口口声声要去三吴平叛,此事可知会过谢瑾了?”
郗途被这话问住了。
他不自在地眨了下眼睛,支吾着?说道:“台城一片纷乱,各色声音闹得不可开交。我接到婢仆传进去的口信,知道阿如平安回来,便立刻告假归家,并不晓得你也在家里。去三吴的决定原是见到你后才?临时起意,所以并不曾与?谁说过。”
郗归无声地笑了:“你看,大家都?差不多,不是吗?远在江州并非多么?有力的借口,谢瑾在朝堂经营数年,如何竟拦不下一道征发乐属的诏书?他太?纵容司马氏那对兄弟了,以至于竟然对此无所防备,害得江左吃了大亏。兄长,说实话,你难道不觉得失望吗?”
第103章 泥淖
郗途心虚地摸了摸鼻子。
他不?否认自己内心确实有那么几分怨怼之意, 可却还是发?自内心地为谢瑾辩白:“阿回,谢瑾身在漩涡之中,受到太多的牵制和?拉扯,他要考虑的太多了, 并不能像你一样痛快地做决定。”
“我只看结果。”郗归冷漠地说道, “征发?乐属的诏令引发?了前所未有的动荡, 让江左本就内忧外患的局面雪上加霜。做出决定的圣人和?琅琊王固然是江左的罪人,可谢瑾身为执政, 也难免失察之责。”
郗途并不?认同郗归对于谢瑾的指责:“王平之之子王安, 如今依附琅琊王行事。他为了怂恿琅琊王与谢瑾争权, 不?遗余力地在琅琊王面前谮毁谢瑾。王丞相之孙王旬,原本与谢氏女结为夫妇,后来却与桓阳为伍, 祸乱朝纲。前年年底, 王贻之与你绝婚之时, 谢瑾也令谢家女与王旬离婚,因此开罪了王旬兄弟。如今王旬兄弟做了圣上的近臣, 难免对谢瑾多有为难。谢瑾上有圣人忌惮, 下有琅琊王氏、太原王氏这样的大族与琅琊王的为难, 可谓举步维艰。阿回,你且体谅一二,不?要对他太过苛责。”
“呵。”
郗归冷笑一声?,凉凉地开口驳道。
“兄长,你不?要本末倒置。谢瑾之所以会面临如今的局面, 不?是因为王安、王旬等人的怂恿谮毁, 而是因为司马氏兄弟本就忌惮谢瑾,所以才会纵容太原王氏与琅琊王氏处处与他为难。”
郗归说到这里, 心中又是厌恶,又是不?屑:“这就是建康的官场,里面充满了是争权夺利的私计。我离得如此之远,都能嗅到其中腐败的味道。”
这腐败令人作?呕,也令人忧心:“兄长,当断不?断,必受其乱。谢瑾身为权臣,天?然地处于与皇室对立的位置,可却如此迟疑,如此纵容,只怕迟早要生出更大的祸患。我只怕这些人越来越过分,以至于手?伸得太长,耽误了江北的御敌大计。”
“何至于此?”郗途忙不?迭地反驳,“覆巢之下安有完卵?江北抗胡之事,关系江左安危。一旦防线失守,江左只怕要面临灭顶之灾,不?会有人如此愚蠢的。”
“是吗?”郗归反问了一句,结束这番对话。
牛车缓缓驶动,南烛低眉敛袖,递给郗归一盏清茶:“郎君今日?倒是颇为不?同。”
她没说出口的话是,先前郗岑为桓阳谋主,纵使权倾朝野,郗途也很是厌恶,不?愿与之为伍。如今北府军显然已?为皇室忌惮,郗归言语之间,对皇室也不?算尊重,可郗途却是一副好脾气的模样,半点没有从前的固执。
郗归放下茶盏,轻轻叹了口气:“他只盼着高平郗氏好,无所谓谁出风头。从前父亲在时,他事事都要先问过父亲的意思;父亲走后,他又对着伯父马首是瞻;后来伯父离开徐州刺史之任,不?再过问世事,他便又找上了谢瑾。归根结底,我这位兄长才更像是伯父的亲儿?子?,半点都不?喜欢做头领。再说了,今时不?同往日?,司马氏皇权气数已?尽,阿兄早早地看清了这一点,可很多人却并不?明白,以至于指斥他为逆臣。兄长如今是看明白了,司马氏做出征发?乐属的荒谬决定,无异于自掘死路,所以他才会失望不?已?,也不?在乎我的不?敬了。”
郗归说到这里,轻轻摇了摇头,目光看向渡口的方位:“我们?待会要见的那一位,不?也正是看清楚了这一点吗?动荡既已?发?生,司马氏只会添乱,那为人臣子?的,就只好自己抓住机会,去?谋一个?好前程了。”
郗如自方才上车起,便一言不?发?,只静静地闭眼靠在郗归怀中。
此时听了这话,却忽然哑着嗓子?开口:“三吴的动荡,对父亲和?温大人而言,竟然是一个?好机会吗?”
郗归看着郗如苍白瘦削的面容,一时竟不?知该如何作?答。
这个?小小的孩子?,连眼睛里都全是痛苦,整个?人恹恹的,没有几分生气。
郗归伸手?将她揽到怀中,不?忍地说道:“阿如,这个?世界非常残酷。对于已?经发?生的灾难,我们?每个?人都无从改变,只能竭尽全力?,在事后寻找一二机会,让局面不?要变得更加糟糕。”
郗归想说,死去?的人永远都不?会活过来了,可活着的人却还要继续坚强地生存下去?。
但她并没有开口,因为她知道,这一切的宽慰之语,在失去?至亲的痛苦面前,都是那样地苍白,那样地无用。
郗岑过世的时候,她又何尝不?明白这样的道理。
可明白又能怎样?
人非草木,孰能无情。
她纵使明白,也不?能不?悲恸,不?能不?怨恨。
短暂的沉默过后,郗如喃喃开口,声?音轻得仿佛快要碎掉一般:“那么多人死了,可他们?竟把这当作?机会?”
郗归没有说话,只是一下又一下地,轻轻拍打着郗如的后背。
泪水一行又一行地流下来,郗如终于号啕大哭。
“血,好多的血,到处都是乱扔的石头,好多人在大喊,所有人都在跑,庭院里乱得不?成样子?。”
“姨母让我们?从小门走,自己却去?了前院。”
“那条路好长好长,我看到二表兄被人砸破了头,看到表姐摔倒在路上,再也没能起来。我们?一直跑,一直跑,我跑得太慢了,护卫抱着我,用手?捂着我的后脑。我趴在他的肩膀上,看到表兄表姐还有护卫们?一个?接一个?地倒下。”
“我看到府衙燃起了大火,我知道姨母死了。”
郗如无与伦次地说着,泪水流了一脸。
郗归拿着巾帕,轻轻地为她拭泪,却被一把抓住了手?腕。
郗如望着郗归,眼中又是不?甘,又是不?解:“姑母,他们?为什么要这样做?姨母什么都没有做错,他们?为什么要杀了她?为什么要杀死表兄表姐们??”
郗归不?知该怎样回答这个?问题。
对于三吴的隐患,无论是她还是谢蕴,都早已?心知肚明。
只是谁都没有想到,一场四月的飞雪,一道征发?乐属的诏令,混合着先前上虞县乱政的风波,在吴姓世族的推波助澜之下,竟会发?展成如今这般模样。
五斗米道由来已?久。
早在东汉灵帝之时,就曾有五斗米道首领于巴郡率众起义,策应太平道在东方发?动的黄巾起义。
中朝惠帝年间,蜀中李氏亦曾在五斗米教道首的支持下,于益州起义,最终建立成汉政权。
只是从前五斗米道都只是在蜀地掀起祸乱,并不?曾在江南一带造成太大的动荡。
就算孙安曾在前年春夏作?乱,也只是在下层百姓间造成影响,完全不?像此次这般,混杂着吴姓世族的推波助澜。
教徒、百姓和?世族的偶然结合,可谓百十年间从未有过的大变,造成了谁都没有想过的惨烈后果。
吴地世族原想借着下民的反叛,逼迫台城收回征发?乐属的决定。
可令他们?无论如何也没有想到的是,那些原本被他们?暗中百般怂恿,才敢真正拿起武器面向官兵的懦弱百姓们?,最终竟成了这样一群难以控制的“暴徒”。
一切都脱离了那群玩火自焚的世族们?的掌控,无数的下民结合起来,汇成了一股滔滔的乱流。
他们?压抑得太久了,每个?人的内心都宛如暴风雨来临前的大海,表面上风平浪静,内里却波涛汹涌。
会稽城中的动乱拧开了他们?潜意识里肆意妄为的阀门,人类常常会在群体中获得前所未有的疯狂与勇气。
于是有人趁机作?乱,有人被情绪裹挟,也有人只是麻木地跟随他人,做出一个?又一个?动作?。
熊熊的大火在会稽城内燃烧着,经过了一天?一夜,恐怕就连孙志自己,也再难以控制这股疯狂的力?量。
郗如见郗归久久没有回答,自顾自地紧握拳头,咬牙切齿地说道:“我会报仇的,我一定会为姨母报仇的!我要杀了他们?!!”
郗归哀伤地看向郗如,她还太小了,所以并不?知道这动乱背后的复杂原因。
她不?知道她的仇人其实并非那群可怜可恨的下民,她不?知道她的姨丈也该为此次的动乱负起责任。
她更不?知道,这是属于时代?的悲哀,而绝非某一群人的悲剧。
她不?该恨他们?,可她总要恨点什么,才能有个?依托,才能让自己那哀伤缥缈的魂灵,不?至于毫无羁绊地飘向虚空。
司马氏肆意妄为,让自己走上了一条肉眼可见的绝路,可却连累千千万万的百姓与它?一道承担代?价。
郗归知道世家并不?无辜,知道他们?该为几十年来对三吴百姓的层层盘剥付出代?价。
可当这所谓的报应,落在一个?可怜可叹的女子?身上,落在几个?无辜稚子?身上时,谁又能面不?改色地说一句活该如此。
皇位之上的司马氏,建康城中的世家,和?三吴之地根深蒂固的世族们?,经过了几十年的膨胀,原本就早已?成为恶贯满盈的阶级。
他们?的锦衣华服、膏粱甘旨,无一不?浸透着下民的鲜血。
就连郗归自己,她所享受的富贵生活,不?也是建立在佃客们?的辛苦劳作?之上吗?
这条走向灭亡的道路,其下是贫民百姓的累累白骨,其上则充满了泥淖。
谢蕴陷了进去?,王定之陷了进去?,孙志也陷了进去?。
可他们?三人至少留下了姓名。
那些无辜惨死在上虞县的青壮,那些在会稽城中被误杀的平民,他们?甚至连名字也不?会留下,只能在千古之后,成为孙志之乱的一个?可怜注脚。
第104章 失控
郗归轻轻打开郗如紧握的拳头, 抚摸着?她掌心的红印,落下了几滴清泪:“天理?昭彰,所有犯下大错的人,都会付出他应付的代价, 你的父亲会去帮你报仇的。”
郗如紧紧盯着?郗归的眼睛:“父亲会帮我杀了他们吗?那些?作乱的暴徒, 父亲会杀光他们吗?”
“不可能的。”郗归闭了闭眼, 平复心中的万千思绪,“那些?人都是江左的子民, 无论是什么人前去平叛, 都不会杀光他们的。”
“可他们都是叛民!他们全都该死!”郗如再一次地、咬牙切齿地说道。
“可他们也是被逼到这个地步的。世族无端抢占民田, 上虞县令杀害数十无辜青壮,而后又相互勾结,羁押村民, 掠卖百姓。”郗归残忍地指出了一个事实, “如果王定?之早早地阻止这些?事, 如果他早早地处置了这些?人,这场动乱根本就不会像如今这般严重。那些?所谓的叛民, 之所以会做出如此暴虐的行为?, 不过是被逼得走投无路。人皆有求生之心, 那些?人固然错了,可我们所有人却?都该为?这个错误负责。”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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