作者:杲杲出日
她的下巴轻轻靠在郗如的发顶,发出一声小小的叹息:“阿如,你恨错人了。在江左,世家?大族掌握着?生杀予夺的权力?。在这样的情形之下, 农民本是最温良不过的阶级, 他们根本不会轻易得罪任何大族。可即便如此,这些?人还是冒险叛乱了。你说, 这是为?了什么?”
郗如苍白的嘴唇动了动,却?没有说出一个字来。
郗归缓缓开口,带着?一种连她自己也未察觉的慈悲和怜悯:“国之四民,士农工商。四者之中,农民是受压迫最深最切的阶级。他们没有读过什么书,不懂得许多大道理?,可却?能够清楚地感知到发生在自己身?上的种种苦难。而这些?苦难,无一不是官吏豪强强行加诸他们的。”
“他们终年?劳作,却?仍要忍受饥馑,一旦家?中生变,便要卖妻鬻子,骨肉分离。”
“他们明明已经忍受了如此多的苦难,却?仍要因为?台城和世族的私心,被驱赶着?上战场,成为?人人都瞧不起的军户,甚至因此失去自己的性命。”
“阿如,他们这样走投无路,又安能不拼死一搏、报仇雪恨呢?”
“可姨母从未害过他们!”郗如哭着?喊道。
“可并不是只有亲自举起屠刀才叫迫害!你我的锦绣华服,哪一样不是建立在压迫剥削下民的基础之上?谢蕴去会稽之前,我便反复叮嘱,之后又屡屡去信相劝,可她又做了什么?她明明最清楚王定?之的无能,却?还要怀着?侥幸,将其推上会稽内史的位置。上虞的乱政本来尚可挽回,可她根本不以为?意!”
“姨母只是一个妇人,她又不是会稽内史,这些?事情与她有什么关系?凭什么要由她来付出代价?”
“因为?是她一步步地推着?王定?之坐上了这个他原本不配拥有的位置,因为?王定?之对她从来都惟命是从,更?因为?在下民们的眼里,她享受了作为?内史夫人的一切,所以他们根本就不会管她究竟是不是无辜。”郗归长长地吐出一口气,“阿如,我当?然同情你的姨母,我可以与你一道哀伤,可以陪你为?她流泪。可是阿如,动乱之下,可怜的绝非零星的几个人。你若要恨,便该去恨真正的罪魁祸首,恨造成这一切的人,而不是去恨那些?被裹挟的可怜下民。”
郗如缓缓摇头:“那些?杀了人的暴民,难道就可以逍遥法?外吗?”
郗归郑重地看向郗如:“首恶必除。除此之外,若有趁机作乱的,滥杀无辜的,也会一并枭首,以儆效尤。”
既然台城上下都已经决定?将平叛的重任甩给北府军,那么无论?他们愿不愿意,都无法?阻止这一事实——平叛的章程,将出自郗归之手。
动乱之后,顾信仓促写就的第二封信已经送到了郗归手中。
郗归很清楚,这并非一次普通的庶民起义。
孙志叛军之中,不仅有斩杀昏官的举动,还存在着?许许多多泄愤报复的情形,甚至还有不少虐杀无辜百姓之人。
潘多拉的魔盒一经打开,便失去了控制。
叛军的声势如此之大,以至于亡命之人也混杂了进去,伺机行寻仇报复之举,甚至频频无端作恶。
郗归出神之际,只听郗如不甘地问道:“那其他人呢?若非那么多人聚集起来,以至于声势浩大、骇人听闻,守军又怎么会不战而溃?!”
对于郗如的愤怒,郗归并不意外。
她摸了摸郗如的发顶,平静地问道:“杀光他们,然后将整个三吴都变作空城,让建康再也无法?得到来自三吴的粮米供应吗?真到了那样的时候,你我吃什么,穿什么,又要靠着?什么来抵御胡虏?”
郗如被问得哑口无言,她知道郗归说得有理?,可却?仍是不甘心。
郗归摇晃着?手中的茶盏,不忍地回顾道。
“是台城先颁下征发乐属的诏书,所以才引发了三吴世族和平民的不满。”
“官吏无道,勾连世族,强行征发本来未在名册上的自耕农为?乐属,以至于走投无路的自耕农,不得不举起农具,奋起反抗。”
“世族们为?了不失去自己的佃户,也在背后推波助澜,怂恿百姓作乱。”
“如此情形之下,孙志才有了趁机带教众赶往上虞的机会,才能够纠集一帮无路可走的百姓杀向会稽。”
“自从征发乐属的诏书到达三吴,短短数个时辰之内,便发生了这样多的事情。归根结底,是台城先扰乱了民心。阿如,你不要恨错了人。”
郗如摇了摇头,沙哑着?嗓子,一字一顿地说道:“我不懂这许多的大道理?,我只知道那些?吴人杀了姨母和表兄表姐,我会为?他们报仇的!我要做将军,我要带兵打仗,我要杀尽天下叛乱之人!”
“好?。”郗归并没有接着?劝什么,她方才说了那么多,不过是为?了移开郗如的注意力?,让她不要再过分地陷入仇恨,不要再过多地沉溺于悲伤。
如今她既有这样的决心,那也算是有了一个寄托。至于往后的事情,往后再说吧。
郗归坐在牛车之中,听到涛声越来越近。
牛车在渡口外停下,郗归掀开车帘,入目所及的,是宽阔的江面?,阴沉的天际,以及来来往往的行色匆匆之人。
三吴的动乱似乎并未影响到建康的渡口,更?不会影响到江水的奔腾。
这里依旧繁华,依旧热闹,仿佛另一个世界般。
郗归放下车帘,等候着?温述的出现。
郗如静静地靠在郗归身?上,不再开口。
直到远远驶来了一艘大船,带来了一阵又一阵的喧阗声,她的眼珠才重新动了动。
郗归微微侧首,看向窗外。
机灵的仆役过去打听,不一会儿便回到车外禀报:“回女郎,那是一艘来自吴郡的商船,船上是陆氏的族人。听下人们说,尽管吴郡的动乱并不像会稽那般严重,但为?求稳妥,他们主家?还是逃来了建康,想?在这边避避风头。”
郗归嗯了一声,示意郗如坐起身?来,去看那一箱箱从船上拆卸下来的辎重细软。
“阿如,你看,他们即使是逃难,都还有着?如此之多的财富。这些?人若能稍稍收敛些?兼并的脚步,让那些?百姓能多留一两成粮米糊口,会稽定?然不会乱成如今这般模样。常人之心,不患寡而患不均,更?何况是朱门酒肉臭、路有冻死骨这般鲜明的对比呢?”
“可大家?的财富都不是凭空得来的,那些?人凭什么强迫别人高抬贵手?”
“因为?世家?大族的每一粒粮米、每一寸土地,都并非靠着?自己辛勤耕耘而得来。他们的财富,建立在剥削的基础之上,靠着?土地兼并的惯性而积累。那么,哪怕是为?了维持这剥削,他们也该至少让那些?下民吃饱穿暖,得以维持生计。否则的话,只会逼得那些?无路可走的贫民揭竿而起。”
郗如听了这话,不再开口,只沉默地看着?那些?仆役们搬运箱笼。
前天夜里,当?征发乐属的圣旨被传出一道道宫门之时,尽管有所猜测,可谁也没有想?到,昨日竟会有那般严重的动乱与死伤,今日又会有这般迅疾、这般声势浩大的举家?搬迁。
诏令发出之时,谢瑾还远在江州。
接到郗归送去的急信后,他急急东归,没想?到甫一回来,便接到了天师道教首孙志率徒作乱的消息。
三吴的急报雪片似的传来,谢瑾一直待在台城议事,以至于无暇与郗归相见,更?遑论?相送。
就连郗途,也在短暂地回了趟家?后,重新回到了气氛沉肃的台城。
台城是如此地忙乱,不过,渡船离岸之前,郗归还是等到了匆匆赶来的温述。
温述穿着?一件并不醒目的布衣,下车之后,一路小跑着?上了船。
见到郗归后,他先是做了个揖,然后便迫不及待地拿出手帕来,擦拭额角的汗珠。
“我正要出来,不想?被侍中看到,问了一番,故而耽误了时间?,还请女郎见谅。”
“无妨。”郗归示意他坐。
南烛适时地送上了两盏茶,郗归轻轻拨动杯盖,挑眉问道:“他知道你是来做什么的吗?”
“侍中知道我过来见您,故而让我带个口信——三吴情势复杂,请您切勿贪多冒进。”温述恭敬地答道,“不过,侍中似乎并不知道我为?何而来,也没有多问。”
“是吗?”郗归反问了一句,侧首看向窗外。
第105章 温述
天色依旧阴沉, 江风阵阵,吹得船头的旗帜猎猎作响。
郗归收回目光,轻叹一声:“山雨欲来风满楼啊。”
“谁说不是呢?”温述也叹了口气,“台城乱作了一团, 一会儿?吵吵嚷嚷, 一会儿?又?静得吓人。圣人单独召见?琅琊王, 谁成想,琅琊王出?来的时候, 前襟竟湿了一大块, 怕是被圣人用茶盏砸了。”
“活该。”
郗归想到此人便觉得气愤。
征发乐属一事?所引发的这一系列连锁反应, 不仅破坏了北府军接下?来半年在徐州和江北的各种计划,更在三吴造成了难以挽回的死伤和损失。
她原本打算让顾信从?底层入手,徐徐图之, 用个一两年的工夫, 以较小?的代价拿下?吴郡, 可现在却只剩下?出?兵这一条路可走。
即便北府军并不惧怕孙志叛军,可百姓们的死伤却是切切实实的。
那些无辜的百姓, 被?裹挟着, 在动乱中失去了性命, 再也没有明?天可言。
可始作俑者,却还能安安稳稳地待在王府之内,继续过他那锦衣玉食、声色犬马的好日子。
退一万步讲,就算百姓们的死伤与?她无关,可她要个满目疮痍的三吴又?有何用?
北秦已经?在江北增兵三次, 可她却还得分出?兵力参加内战, 这怎能不让人心中窝火?
温述没有附和郗归的气极之语,只安静地坐在一边, 徐徐饮了口茶。
郗归看着温述将茶盏放回几案,目光转到他的脸上:“说吧,温郎来此,是想让我做些什么?”
温述微微抬眼,恭谨地看向郗归:“贼人孙志率众而叛,台城诸公议来议去,都想让北府军前去平乱。在下?斗胆自荐,愿为女郎效犬马之劳。”
“哦?”郗归轻笑一声,缓缓开口,“温郎此举,究竟是要为我效劳,还是要为谢瑾效劳呢?”
江水一下?又?一下?地拍打着船舷,传来一声又?一声动静。
四周仿佛极喧闹,又?仿佛极静。
温述在江声中看向这位传闻中的郗氏女郎。
她美?丽,端庄,清冷,宛如故事?中的神仙妃子般,带着一种不动声色的疏离。
人人都说谢侍中对郗氏女用情极深,可这位传言中的女主人公,却单刀直入,问他究竟选择忠于他们夫妇中的哪一个。
直觉告诉温述,郗氏女郎方才所谓“山雨欲来风满楼”的感?叹,绝不仅仅是针对三吴纷乱的局势,也不仅仅是针对台城。
这是一个预兆。
三吴的棋局还没有完全?展开,北府军甚至还未入场,可这位看似不动声色的郗氏女郎,却仿佛已经?在为平叛之后的复杂局势而叹息。
如果司马氏注定会在这场较量中落败,那么最?终获胜的人——这对一在朝堂、一掌军权的夫妻,他们之间,是不是也将展开下?一轮的激烈较量?
想到这里,温述不由在心中苦笑。
他确实想去三吴搏一个机会,可到目前为止,他还并没有背叛谢瑾的胆量和打算。
更何况,说来说去,征发乐属是司马氏兄弟一意孤行的决策,谢瑾作为臣子,其?实并没有什么大的错处。
而他面前的这一位,却是个敢冒天下?之大不韪掌控兵权的女子。
温述不能不发自内心地觉得,追随郗氏女的风险太大了。
可江左立国以来几十多年的经?验又?告诉他,在京口掌握兵权的人,是绝对不会落败的——除非那人自己甘愿。
而这位郗氏女,显然不是桓阳那般在乎身后名的人,她绝不会因为刀笔吏的威胁而鸣鼓收兵。
既然如此,那与?追随郗氏女所面临的高风险相伴的,就会是极有可能获得的巨大收益。
坦白讲,温述对此,不能不感?到心动。
他思来想去,不由深深叹了口气——怎么这种两难的局面总是被?他碰上?而且每次都是他自讨苦吃,直直地朝着陷阱里冲,上次廷议是这样,今天又?是这样。
郗归一直没有说话,只是一下?又?一下?地拨弄着手中的茶盏,仿佛并不在意温述的回答。
可纵使她并未开口,那一声又?一声茶盏滑过杯沿的清脆声响却仍像大考结束前的报时声一般,令温述不由自主地感?到心慌。
终于,他深吸一口气,坐直身体,拱手答道:“三吴动乱,生灵涂炭,在下?身为朝臣,理应忠于社稷,忠于万民。”
“好一个忠于社稷,忠于万民。”郗归放下?茶盏,似乎并没有对温述言语间的回避展开追问,“可是,对于三吴之事?,我心中自有一套章程。你若想让我送你去三吴,便得事?事?都按我的想法?来做。”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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